群臣朝拜大梁新君,典禮一直持續到正午時分。
群臣賀畢之后,整個登基大典才只完成了前半部分。之后群臣退出含元殿,復集于后殿兩儀殿中,皇帝陛下于此賜食犒賞群臣,宴會結束時,時間已經到了傍晚時分,第一天的典禮便正式告一段落,群臣身領臺省事務者各歸官署,無臺事者則直接留宿于臺城閣邸。
太極宮規模宏大,三殿兩廂便是皇帝陛下議事施政辦公的區域。而在后殿兩儀殿的更后方,則就是寢宮區域,外廷與內廷之間設有高墻甬道,碉堡箭塔,守衛森嚴,彼此之間聯系唯有居中一道宮門甘露門。
通過甘露門之后,之后又有甬道折行便可抵達帝寢萬歲殿。
當然內廷宮殿規模就遠遠不如外朝殿堂那樣宏大,萬歲殿規模僅僅只是相當于外朝兩儀殿的二分之一,寢殿上下三層,加上兩側殿廂合共三十六閣室,底層中間廳堂為皇帝召見后妃、子女、宗親、中官等等相對私密的會客廳,周邊耳室則主要陳設器物并中官內侍宮婢的居住場所。
皇帝陛下真正起居所在位于萬歲殿的第二層,而再上第三層則擺放著相對私密的器物、圖籍等等,也有廊臺環繞,居此可以俯瞰整個內廷后宮。
與萬歲殿相隔百丈而峙立的便是皇后所居之長秋殿,長秋殿本身殿體規模雖然略小于萬歲殿,但再加上諸多配套閣室,整體規模其實還要略大于萬歲殿。畢竟這里才是真正的后宮中心,是皇后執掌后宮,處理宮務的場所,而皇帝在后宮之中也不過只是一個身份尊貴的住客罷了。
皇帝退殿之后,并沒有返回自己的寢宮,而是直往后宮偏西側的承慶殿,這里是他家小暫時被安置的區域。整整一天享受著群臣山呼叩拜的待遇,雖然是十足尊崇,但也讓人頗感孤高不勝,非常想念家庭的溫暖。
此日遷入禁中的,主要還是皇帝自己的妻兒,一妻兩妾,三子二女,再加上一些原本舊邸隨用的親近家人,人數本就不多。早在午后不久,便都已經安置停當。
老家人劉長原本正與新任中官大長秋的任球一同在萬歲殿等待御駕歸寢,卻被告知皇帝陛下直往承慶殿而去,便又忙不迭趨行追趕上來。
他如今就任萬歲殿監,全面負責皇帝陛下寢居事宜,剛剛換上一身簇新的中官青袍烏帶,正是志得意滿,腳下生風,遠遠望見皇帝儀駕便迎塵而拜,大呼萬歲。
皇帝陛下輦行至此,垂眼看了看笑臉菊花一般燦爛的老家人,笑語問道:“老物得保,這次算是踏實了?”
劉長一臉憨厚笑容,連連點頭,自有一股說不出的滿意。他也是在進入禁苑之后,經由任球講述,才知哪怕在后宮之中,也僅僅只有長秋殿、承慶殿等區域完全禁絕外臣進入,這一部分區域也只占后宮不足三分之一,至于其他地方并沒有這種禁令。
當然,前提是本身需要攜帶通行符令,否則便會被晝夜警戒的禁衛直接射殺當場。
劉長眼下得任帝寢宮監,在一眾中官序列中都名列前茅,位卑恩重,榮寵至極,既能延續主仆之間的深厚情誼,還能憑此帶契家門晚輩,更重要是能保住此身完好,真是覺得此刻人生也攀至頂點。
“既然滿意了,那就專心用事。禁中不同舊邸,諸多規令儀制都需認真執行,不可懈怠。”
沈哲子擺擺手,示意劉長退去,然后才繼續行往后宮承慶殿。當他抵達承慶殿時,便看到妻妾們各自拉著兒女于殿外迎駕,臉上不由得便露出和煦笑容。
拋開身份不談,為人父母者難免舐犢之情,沈哲子上前一步,自乳母手中接過仍在襁褓中最小的女兒,轉又見妾室瓜兒所出、已經年過三歲的小娘子略有失落的依傍其母神色,嬌嫩臉頰都掩入衫裙之中,只覺心都要融化,又惱自己所生手臂太少,但還是俯身將這小女郎攬入懷中,溫聲道:“新居陌生,我家呦呦定是想念阿爺。阿爺也是心掛小娘子,外事一了,即刻歸家。”
呦呦鹿鳴,瓜兒所出這個小女郎雖然仍是稚嫩,但眉眼漸漸長開,容貌酷似其母,又遺傳了幾分阿爺的英氣,嬌美無比,只是性格上還是遺傳其母更多,幼鹿一般顯得有些敏感、怯弱。沈哲子也是愛煞了這個女兒,怎么看都比那幾個愣小子順眼得多,唯恐委屈了這個心肝寶貝。
“禁中好大呀,我也怕得很,我也想阿爺!”
黃口小兒沈蒲生早已經長得虎頭虎腦,眼見兩個阿妹都被阿爺攬進了懷中,便也張開手臂咧嘴叫嚷跑上前來,卻迎來一雙冷眼并一聲低斥:“滾一邊去!”
換了一個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小孩,只怕這會兒早要避到一旁去獨自傷心了,但沈蒲生在尷尬頓足之后,轉又抱著肚子大笑起來,指著父親懷中幼妹大笑道:“午后我見阿妹襁褓解開,滿是便溺,污臟得很,阿爺你……”
這小子話音未落,迎頭已經挨了一個腦崩兒,其母崔翎叉腰瞪他:“你自己才是真正臭小子!五六歲的年紀還不知起夜,天天尿床,還有臉譏笑你家阿妹!”
“阿兄尿床,阿兄尿床!”
旁邊的沈阿祐聞言后已是拍掌大笑起來,邁著小短腿躲避沈蒲生羞惱的追趕。
另一側沈阿秀掩嘴竊笑,不料被阿祐當作躲避的盾牌,讓沈蒲生一頭撞在了他后背上,頓時也是眉頭一挑,挽起衣袖大喊道:“你們兩個尿床精怪,不要來惹我!”
看看臂彎中瞪著烏溜溜大眼睛凝望阿爺的小娘子,又聽著耳邊呦呦小娘子軟糯私語說幾個阿兄在午后怎樣一番折騰,沈哲子冷眼一瞥已經扭打在一起的幾個臭小子,沈哲子心中不免一嘆,果然沒有女兒不算一個完整的父親。
終究還是嫡母威嚴深厚,僅僅只是微微側身低咳一聲,幾個打鬧的小子頓時動作一僵,然后快速各自分開,拍拍身上雜塵,垂首恭立起來。和諧溫暖的家庭氛圍,這才又繼續營造起來,一眾家人跟隨著皇帝陛下返回殿中。
此刻已經入夜,但大概是乍換了新的起居環境,幾個小子俱都亢奮得很,如果不是嫡母威嚴壓制,根本就坐不住。雖然午后已經與群臣共宴,但那場合很明顯不是真正用餐果腹的時候,所以沈哲子又與家人一起用過晚餐,并詢問起居是否還遂心意。
若論真正的起居環境,禁中自然不如舊邸舒心,宮室雖然堂皇敞亮,但卻顯得空曠,對人約束也多。但這也都是小事,妻妾對此自然不會有什么抱怨。
用餐之后,沈哲子也沒有留宿此中,而是返回了萬歲殿。明日大典繼續進行,萬歲殿將是新的起點。
第二天,又是一場新的祭天大典,這與此前有所不同。前次一連九天的祭天大典,那是為社稷請命,而今天這一場祭天則是祭告昊天上帝,天子業已履極稱尊,請求蒼天永庇大梁新朝。
這一場祭天大典,便無需再行郊祭,直接于禁苑之中完成即可。畢竟此前皇帝陛下仍未正式受命,不可私門作祭,如今已經是真正的天子,天命所歸,已經不算是外人了。
這一場祭天大典黎明開始,中午結束,之后群臣又簇擁皇帝返回太極宮含元殿。至此皇帝正式公布登基詔書,并詔告天下,確立國號為梁,新年改元大業。
年號的擬定,是由皇帝陛下親自出手。一方面是出于私人的趣味,在沈哲子看來,歷代帝王年號中,講到輝煌大氣,無過于隋之開皇、大業。大梁新朝,創設于諸夏未有之大禍之后,大業新世,正合其宜。
另一方面,之所以選擇大業這樣一個年號,沈哲子也是存心給自己一個警醒。后世不乏戲言,新朝王莽乃是穿越者,但在沈哲子看來,王莽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儒門君子,無論私德還是治世理念,都可以成為儒門典范。甚至于其人篡逆漢祚,歷查篡跡種種,都難冠上一個亂臣賊子之名。
相反的,沈哲子覺得隋煬帝倒更像是一個穿越者。察其治世種種,四字足以貫穿,操之過急。
上升到治國層面,隋煬帝任何一樁政令的實施,都可以說是時代的需要,后世時代的發展,同樣能夠體現出其人卓越的前瞻性,但當這所有大事集中推行而罔顧時代的承受力,好事則就變成了壞事,偌大一個隋帝國轟然倒塌!
這種行事風格,與后世戲言穿越者滿懷歷史進程的思辨、要于一世克竟全功,制霸全球那種思路何其的相像。
帝王的豪情,英主的決斷,在隋煬帝一身體現的淋漓盡致。而那種權力的不受制約、肆意發泄,卻只成就了一代暴君,半生豪情,魂斷江都,令人嘆憫。
人當心存敬畏,特別是一個帝王,若是無所畏懼,所帶來的后果是災難性的。畏世而不黜事,跬步可達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