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得國,功在當世,非祖業承襲,因此祭祖事宜便被安排在了登基大典的第三天。
位于洛陽禁中的太廟,很早之前便已經修筑完成,當然最開始是托名前晉司馬氏諸先王的名義而建。只是建成之后,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一直沒有供奉司馬氏的先王,到如今仍是十成十的新,也終于迎來了新的主人。
在此之前,沈氏已經有了宗廟兩座,第一座自然是位于武康龍溪老宅的祖祠,第二座則是沈哲子受封梁公時,在梁郡封國中所設立的家廟。當然,若要講到規格之高,自然是這第三座位于洛陽的太廟。
這一次祭祖,算是比較純粹的帝王家事,畢竟沈氏諸先人也并沒有擔任過什么人道尊者。因此祭典無需全部臺臣出席,但畢竟也是天家無私,更兼又牽涉到沈氏先人追尊事宜,因是臺內一應禮官跟隨。
這一次的祭祖主要還是沈氏族人出席,而沈充作為仍在世的皇帝之父,則被很無情的開除在外。畢竟與昊天共享一子,已經脫離了凡人的范疇,再加上他若出席,皇帝應該站在哪里?索性直接不必參加,安心等待禮成即可。
不過沈充倒也不必因此而落寞,昨日便已經從宣仁小城進入太廟祭拜了一下先人,只是有無在先人面前炫耀若非他巧得麟兒、否則先人鄉豪之流哪得有幸尊于太廟,便不得而知了。
吳興沈氏雖然不是什么世祿名門舊族,但也是根深蒂固的吳中巨室,家門族系淵源記載追溯非常清晰,最遠可以追溯到光武中興時期后漢光祿勛沈戎,但在太廟配祭方面,又沒有追溯這么悠長的先例和必要。
在追尊先人方面,沈哲子也請示過老爹沈充的看法,兼于禮法方面的考慮,決定只是追溯三代而止。老爹沈充尚還在世。本身已經占了一個名額,再向上一代沈哲子的爺爺沈瀾便追尊為世祖元皇帝,太爺爺沈夔則追尊為光皇帝。
原本老爹還是比較希望能給他的爺爺沈夔也加廟號,但這個時期廟號還是比較嚴謹的。特別大梁新立,標榜上追秦漢治世,就連沈哲子自己的爺爺能加廟號都是因為孫子功業太盛、威望太高,若再上溯一代則就顯得有些勉強與濫封。
沈哲子連自己的爺爺都沒有見過,更不要說太爺爺,感情上也并不怎么深,只知道這個太爺爺可以說是他們這一支龍溪宗得于崛起的一個契機,但真追溯生前事跡,也僅僅只是在后漢末年擔任過鄉中嗇夫。倒是他的爺爺沈瀾,是確確鑿鑿在東吳朝廷擔任過武職。
至于早年為了給臉上貼金而強扯上來的東吳丹陽太守沈瑩,其實從血脈上來看,與他們武康東宗龍溪一支關系并不算近。
仔細梳理沈家這一條發跡路線,倒讓沈哲子頗生出一種世道滄桑之感。他太爺爺一代,還僅僅只是鄉中小吏,勉強有了魚肉鄉里的資格,到了他爺爺一代已經略有起色,勉強能夠追上東吳一眾地主豪門的尾巴,而等到他父親沈充執家,儼然已成江東首屈一指的大土豪,特別是在義興周氏落寞之后,更是一躍成為江東豪首。
到了沈哲子這一代,那跨度就更大了,由區區一介地方土豪化家為國,一躍而成享國帝室!
歷史視角諸多,而若專注于沈氏一家的壯大,同樣也能折射出整個時代的變遷。像是他太爺爺一代,還在東漢末年,沈家這一階段的發跡過程,便可以視作是在東漢這個歷史背景之下,給予寒庶黔首所開放的上升途徑。
而到了沈哲子這一代的壯大,則足以顯示出世道的波瀾壯闊,階層的上下變遷之劇烈。當然這一點也可以從后趙先主石勒身上反應出來,而且前后際遇云泥之判更是遠甚于沈哲子。
歷史的魅力,大概正在于此,帝王將相,寧有種乎?
但是這種具體到個人如此強烈的際遇變化,并沒有規律可循,也不是在常態社會秩序運行背景之下完成的,一將功成萬骨枯,冠冕堂皇背后俱是生民血淚。
隋唐科舉制度所以偉大,就在于對政治資源的分享可謂是一下子打通了天地之橋,這種貫穿力足以媲美于秦之編戶齊民將皇權威嚴直接聯系到每一個具體的庶民身上。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從此之后,哪怕是一介黔首,想要實現階層的攀升,機遇的改變,都有了一種制度上的依憑路徑。一個人的奮斗與成功,可以通過規令制度去完成,而不再僅僅只是百數年長達數代人的余蔭積累,或者是寄望于世道秩序崩壞所帶來的非常規機會。
由太廟中憑吊先人而發散思維想到選才制度的改革,沈哲子也只是淺嘗輒止。這是一項任重道遠的任務,不是頭腦一熱便能收見成效,而且早在十數年前開始,他便已經開始有意識的進行前期各種鋪墊,包括此前行臺所施行的吏考,都是為了營造科舉改制的前提氛圍。
當然,想要憑著庶族地主進士群體的崛起便想在區區一兩代人之間解決掉此前政治形態的殘余,也未免有些樂觀。相對于知識的下放,進士群體作為一股新的政治力量而發揮出其本該具有的積極意義,仍然需要意識的覺醒與政治覺悟的提高,這同樣任重道遠。
而在真實的歷史上,庶族進士作為一股政治力量顯露出實力,比如唐時牛李黨爭,其實是一個并不怎么光彩的形象。
牛僧孺、白敏中作為進士官僚的代表人物,大權驟得,并不能夠將自身權柄與社稷大計有效結合,而他們所掌握的權柄,僅僅只是黨同伐異、逞于私利的工具。白敏中雖然有個詩名極盛的堂兄白居易,但自己一生行事,也只落得一個謚“丑”。
反倒是出身趙郡李氏的李德裕,雖然被視為沒落門閥世族的代表人物,卻展示出真正的宰輔風采,對李唐社稷頗有存亡之功。
當然,具體到個人的政治素養高低或者某一階段性的政治斗爭,并不足以解釋大尺度的問題。比如李德裕的父親李吉甫,便談不上是一個什么偉岸人物。
所以,盡管沈哲子已經確立了科舉改制的總方針,但在具體的實施與推行上,仍在等待一個合適契機。最起碼也要等到南北統合稍見成績,社會秩序已經恢復到可以容納一定程度的動蕩。而在此之前,仍然需要準備與積累。
他來了,他來了,舉手就是給你一榔頭,沈哲子不是不愿意承受陣痛,而是需要考慮大梁新朝的承受能力。譬如大運河利在千秋,但在當時卻是勒住大隋皇朝一根頸繩。胸懷千秋放眼量,足下淺坑跌斷腿。
拋開這些雜思,沈哲子專注當下祭祖典禮。雖然沈氏諸先人得于追尊殊榮的不過只有兩人,但在太廟中需要祭拜的卻不僅僅只有這二者,另有其他先人們前前后后足有上百牌位。
這些不得立廟享祀的先人們,雖然在今日祭祖大典中被擺設了出來享受祭祀,但自此之后便不會被奉在太廟之中,而是需要收歸祧廟。
天子之廟,七世而祧。哪怕貴為天子,也只有享受七代子孫供奉祭祀的權利,七世之后便需要遷離太廟,毀廟之主,皆藏于祧廟之中,祧廟意為遠祖之廟,固定只有兩個正祭位置便是所謂二祧。
其他祖先進入后,自然就不能享受正祭的位置,只能呆在夾層中,地位自然大大降低。當然眼下大梁新立,哪怕僅僅只為了湊足四親二祧并始祖七廟之數,名額還算充足,有廟而無號,只以昭、穆相稱,但等到沈充老去進入太廟后,便有一位能享獨立祭祀的先人需要入祧了。
當然,有規矩自然就會有特例,文、武有功德,親盡而不祧,而所立者,世室非廟。所謂萬世不祧,可以說是對一個帝王畢生功業最大褒揚,往往只有開國之君、中興之主才能享此殊榮,譬如漢高祖劉邦、漢武帝劉徹等。
人非圣賢,孰能無欲,不計身前,當顧身后。為了爭取這樣一個萬世不祧的尊榮,歷史上也不乏皇帝做出什么騷操作,而其中最著名則莫過于唐太宗李世民。
為了能夠在死后仍然永遠賴在太廟享受子孫供奉,李世民可謂殫精竭慮,過程如何不必細論,最后好歹還是遂愿。倒是他后代中的唐玄宗李隆基,一頓操作猛如虎,最終也只是尷尬收場。
當然歷代皇帝也不乏幸運躺功者,那就是明成祖朱棣了,托福于后代嘉靖皇帝斗志昂揚的大禮議生生將太宗改為成祖,同樣也享受了萬世不祧的殊榮。
但事實證明,所謂萬世不祧,也只是不切實際的美夢罷了。你不祧,自然有人來祧。
沈哲子作為大梁開國君主,本就注定享有不祧之祖的殊榮,倒是沒有這方面的憂慮。因是在太廟中祭拜時,想起這些趣事,不免滿滿的惡趣。
當然他也不敢奢望自己真就能夠萬世不祧,畢竟結果如何,還是要看后代子孫賢明還是愚蠢。但是人無我有,便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幸福感正由此而來。
太廟祭祀一番,時間已經進入黃昏了,皇帝陛下再次匆匆返回禁中,小作休息順便等待群臣集結,然后便浩浩蕩蕩往宣仁小城而去,率領群臣為老爹沈充上尊號太上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