誅明

第一百零一章 此為基業 鐵律無奈

確定沒有泄密之后,朱達松了口氣,也大概明白眾人為什么改變感受,殺人多了,身上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在改變,一個人掩蓋隱藏的再好,也沒辦法阻止別人的本能和潛意識,不過他對這樣的改變并不緊張,更談不上反感,因為這樣可以更有效的發出命令,執行那些規則。

走出加工腌蛋的那個院子之后,會路過一片開闊的貨場,在這里視野略好些,能看到北邊和西邊的烽煙,朱達瞥了眼后沒有在意,現如今也不會有什么人在意了,三年前大家還有些緊張,現在都是漠然和麻木,按照商隊帶回來的消息,邊墻和關口已經被韃子打破幾次了,但都沒有太過深入,就被官軍趕了出去,不過也有人危言聳聽的講,韃子已經沖進來幾十次,只不過官府隱瞞不報而已。

這些軍情軍報并沒有影響到懷仁縣和大同左衛的生活,這邊相對于大明是邊鎮,可在大同卻算是腹地了,那些軍報再怎么驚人都是距離很遠的事情,畢竟北邊還是照常來商隊,甚至還有蒙古人的隊伍,要真是有亂子,誰還敢做什么生意,這不是一切照常嗎?

這方圓百余里的地方,恐怕只有河邊新村對這個才重視,朱達看了眼烽煙,又是叮囑說道:“地道一定要勤著維護,每隔幾天就要叫著大伙一起練疏散,千萬別懈怠了,干活要緊,活命也要緊,明白嗎?”

幾個人習慣性的點頭,鄧開笑哈哈的說道:“朱少爺也不用擔心,邊墻那些孬種看到個兔子也要把烽火點起來,前些日子我去懷仁縣辦差,縣城里面都沒咱們這么緊張。”

聽到這話,一直很溫和的朱達神情肅然,悶聲說道:“縣城有城墻,韃子打不破城墻,可咱們這邊有什么,就算把土圍子修起來,又能擋住多久,咱們又能修出什么樣的圍子來,要是來了賊匪怎么辦?大伙能擋得住?這些壇壇罐罐的可以再置辦,好不容易練出來的人手沒了,他們家里父母妻兒怎么辦?”

這一疊聲的問題讓鄧開啞口無言,等朱達停住不說了才低聲嘟囔道:“這么太平的年景”

話沒說完,朱達立刻瞪了過來,幾位成人連同李應下意識的低頭,那鄧開甚至把頭扭過去,不敢對視。

接下來去的院子里倒是簡單,都是些半大孩子甚至是孩童在忙碌,他們所做的就是把各種食物材料清理干凈,有的是雞鴨蛋,有的是干菜之類的土產。

少男少女和孩童們一刻不停的辛苦著,邊上則是有婆娘領著盯著,稍有不對就是喝罵,手里拿著的柳枝也不是嚇唬人用的,時不時的就上前抽打。

忙碌的孩子們滿頭汗水,很害怕管事的婆姨,朱達他們進來后,甚至連抬頭好奇的看看都不敢。

在那二十余年里,無論農村城市,只要不是太極端的地方和環境,孩童們總歸有個過得去的童年,如果是他們在做這樣的勞動,唯恐天下不亂的媒體會問責體制,兔死狐悲的家長們會表現出憤怒,國家機器也會認真的追查,在那個時代,這對這個年紀的男孩女孩們的確是個摧殘,的確讓他們喪失了童年和學習知識的機會,但在這個時代,每個家庭甚至每個孩童本身都感謝這樣的辛苦

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計,讓孩子們能自食其力,不必消耗家里的存糧,有人教他們手藝和規矩,不再到處瘋跑瘋玩,擔心上山下河出什么危險,或者被拐子或者混賬殘害,就連孩子們自己都很高興,能吃飽了,能吃些油鹽。

當溫飽都滿足不了的時候,就沒那么多人道主義的關懷了,生死才是最要緊的,誰做到了這個,誰就是大善人。

不過朱達在這里比其他處更輕松些,而且是發自內心的輕松,在離開前揚聲說道:“明天中午加餐,一人一個蛋,不能帶回家,吃完了才行。”

說完這句之后,辛苦勞作的少男少女歡呼一片,管事的婆姨也不好訓斥,只在那里彼此說道:“這些崽子們真是有福,遇到了朱少爺這樣的大善人!”

朱達一行人的笑容都是發自內心,對兒童和少年的關愛,是人本能的一種,在有條件的情況下,誰都愿意這么做。

出了這個院子之后,卻是一片空地,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這邊和另一個院子的間隔很大,中間的橫豎道路格外的“寬”,就和空地貨場沒什么區別。

“小達,那里味道不好聞,又是臟污地方,別去看了吧?”朱達的父親開口說道,其他人都是贊同的點頭,看什么不看什么,在這樣類似“檢查”的場合下,也只有朱石頭有這個資格。

朱達笑著搖搖頭,開口說道:“沒事,無非就是雞鴨血的味道,我受得了。”

聽他說這句,大家都苦笑著點頭,任誰都能看得出來,不是不想讓朱達去,而是大家不想去。

倒是站在邊上的鄧開低聲嘟囔了句“人血都見得多了,雞鴨血算個什么”,說話的聲音小,沒有人能聽到。

鹽棧護衛騎士出身的,少不得在廝殺場上滾過二十年,刀尖舔血搏命,對很多細節他們自然能感覺的到。

出了這個院子后,盡管還在空地上站著,可氣味已經有些古怪了,有香氣也有腥臭氣,邊上的周青云拿手在鼻子上捂了捂,然后皺眉放下手,朱達和其他人都是滿臉笑容的向前走。

“大家例錢和分紅都不少,想吃什么就從店里買,別占這邊的便宜,那些雞鴨雜碎和風雞臘鴨什么的沒幾個錢,這樣的便宜占了不會得什么實惠,只會讓下面做事的勞力們看不起,幾位也不要嫌我絮叨,我知道大家都很規矩,我就是提醒一句。”朱達看似無意的絮叨說道。

“那是,那是!”

“還用小達你說,大伙都知道分寸。”

“誰也不會貪這口。”

朱達身邊人七嘴八舌的說道,朱石頭倒是坦然,李家父子兩個也好,那鄧開卻在干笑。

這些雞鴨肉制品自然不是什么無上美味,可味道不差,又是肉食,對于物資匱乏的鄉下來說很吸引人,在一開始,勞力們的偷拿很讓人頭疼,用皮鞭板子和罰款抄家整治之后才糾正過來,下面管住了,上面的也管不住手,畢竟這是口肉,在大同地面上,地主家也是缺油缺肉的。

鄧開自從來到白堡村做事之后,就不像從前那么警醒謹慎了,喜歡喝幾口酒,這下酒菜就是用這邊的東西找補了。

朱達倒不是心疼這些東西,而是規矩好不容易立起來,如果放縱不管,很容易就這么亂下去,不過這個事,也只能這么提醒下。

接下來要去那院子是屠殺雞鴨的地方,外面送來的雞鴨都在這里屠宰去毛分割,然后分門別類送到其他院子去,朱達本來想把這些院子稱作“車間”,可總覺得別扭,后來也就算了。

“生病的雞鴨一定不能下鍋,不能給人吃,也不能給貓狗吃,一律埋起來,鬧起疫病來,誰也擔不起!”朱達說這個的時候,當真是疾言厲色,他每次說起這個都是嚴厲非常。

不過這個強調的背后同樣很無奈,即便是朱達的父母都覺得他這么要求太忘本,“好日子沒過幾天就這么浪費”,不止一個人這么說,甚至有老人滿不在乎的說“吃壞了也沒啥,反正都要死了”。

盡管每次都這么強調,可根本是屢禁不絕,朱達所能控制的,只是不要影響到這邊的生意,也不要影響到勞力的健康。

雞鴨屠宰處理的場院里人反而不多,屠宰和分割甚至拔毛都需要一定技能,在這邊勞作的大部分是壯漢,少部分婦人也很健碩,比起其他場院的勞力來,他們健康狀況都很不錯,畢竟這個時代能稱得上壯實的人并不多,對應著健康情況,比起其他場院來,他們的工錢也是最高的。

朱達在這邊檢查的最仔細,跟著他的每個人也是如臨大敵的對待,可結果卻是最好的,連小毛病都不多,按說這屠宰分割的地方雜碎最多,血肉羽毛之類的垃圾更難處理,按照朱達的“食品衛生”要求,能被挑的錯處肯定不少,之所以這邊沒什么問題,是因為這邊的要求一直是最嚴格的,而且這里的勞力都是帶著技藝來的,他們是更純粹的被雇傭關系,覺悟和自覺也就更好,加上李總旗父子和鄧開盯得很嚴,所以才有這樣的好結果。

“這里不錯,比別處都要好。”

“那次出事,浪費了那么多肉,白瞎了銀錢,大家都是心疼,誰還敢再出岔子!”鄧開悶聲說道。

能讓大家自覺起來的,也就是慘痛或者說“肉疼”的教訓了,在場的幾個人,包括家境稍好的李總旗父子在內,都說不上經歷過什么好日子,自然也就見不得浪費,盡管大頭損失不在自家身上,可還是受不了。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