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依舊是袁慰亭的獨對,不過今天是問了外洋軍事,各隊操法之類的話,袁慰亭回來時,便沒了昨天的那股精氣神。
回到跨院里,依舊拿著書再看,不知在想些什么。
提拔他為候補侍郎的上諭已經明下來,除了責成專辦練兵事務外,上諭中另有一條,也同樣引人注意。“責成專辦練兵事務,所有應辦事宜,著隨時具奏”。這不但使得袁慰亭以未曾進學而得封部院,并得專折奏事,直達天聽。這是所謂“大用”的開始,非尋常升官可比。只是今天的袁某,已經沒了昨天的亢奮與激動,對于這道上諭,反應也很平淡。
天空陰沉沉的,看樣子是要下雨,趙冠侯向袁慰亭告了假,直奔六國飯店。十格格為了和他廝混方便,在六國飯店定了兩個月的房,沒事時,就都宗那。等他到了地方,十格格為他脫去外衣,如同個細心的妻子,將衣服心的掛好。
“長本事了?以前你可是什么事都需要人伺候的。”
“我跟翠玉學的,既然要當別人的娘子,就總要學會伺候自己的額駙。”十格格臉一紅“什么時候跟我去見見額娘?我和你的事,阿瑪那里未必清楚,額娘那可瞞不住”
對于自己女兒放浪形骸的事,那位夫人也自有知覺,只是管不了,也管不住,只好聽之任之。可是平日里行為出格也就罷了,現在把身子都賠了進去,這就是大事。這種事瞞不過母親,一番拷問之下,十格格也只好把趙冠侯供了出來。
“額娘原本是想告訴阿瑪,個夾片把你抓起來的。可是又一想,那樣我也沒臉做人,就想著一抗百丑,先去見個面,然后就干脆就成親算了。我可沒和額娘說你有老婆的事,你也記得別說啊,否則額娘一生氣,我怕她有個好歹。”
趙冠侯握著十格格的手“我心里有數,不會把這種話說出去。但是現在不是時候。外面的局勢你也知道,山雨欲來風滿樓,哪能談這個。時局,就如這天氣,不知道什么時候,一籌雨就會落下來,我們現在,得先忙著找傘,顧不上其余。我今天是告了假過來的,有正事。”
“什么事?”毓卿并非普通人家的女兒,自然也不會為著婚姻的事就糾纏不休,知道情勢可能有變化,表情也鄭重起來。
“你把你手頭所有的款,都存到洋人的銀行里。還有你額娘的,也勸她存一下。至于慶邸,他是大人物,做事有時要考慮的東西多,尤其又管著事務衙門辦洋務。要是讓佛爺知道他在洋人銀行存了款,怕是懷疑他與洋人有勾結,這個不能提過最好也是提一些現款放在手里,四大恒雖然是幾百年的老字號,可是也不能完全相信。要當心它突然倒閉,或是提不出款,可就麻煩了。”
毓卿一愣“不會吧?那可是很大的錢莊,不知道多少人的身家存在里面,要真是出了什么意外,京城里怕是要出大亂子。換皇上都沒有四恒倒閉的亂子大,就算是真的有什么事,也沒人會動四大恒啊。”
“那是咱們自己的人,不會動四大恒,可要是這里摻上洋人,就不好說了。洋人的態度么,其實還是更傾向于皇帝,或者說,是穩定。他們不希望咱們的政局有大的變化,那樣不利于他們的利益。何況皇帝現在的新政,對這些洋人較為有利,他們就更要支持。如果一旦帝位動搖,洋人動手干預,那時候我怕出大事。”
毓卿被嚇的臉色有些白,緊拉著他的手“洋人出兵?不可能吧?這這可不敢亂說,洋兵要是一來,那社稷可都不安穩。”
“就是這個話,希望不會如此,但是有時,光是希望也沒用。皇帝明的上諭你也知道了吧,要我說,這就是一句話:脖亂投醫。再說,許袁大人專辦練兵事務,不就是要奪韓榮的兵權?這道上諭又是明,而非附片,這是向天下人挑明,皇帝要和太后爭一爭了。這場沖突,怕已經難以調停。好端端的,怎么會變成這樣,秋操廢君這種胡話,又是怎么傳出去的?還有,我跟你說個事,也是新近聽說,有人向皇帝建議,請工人進頤和園,挖掘庫藏。說太后在頤和園里埋了一千多萬銀子,應該挖出來助國用。”
毓卿登時明白過來,若是讓外面工人進園,魚龍混雜,良莠難辨,哪里是挖園,分明就是行刺。天子如果真的準本,與篡逆幾無區別。她道:“你是說,這里有壞人?”
“是,沒有壞人,不大可能鬧成這樣,母子之間,縱然有些不睦,若是有人用心的彌縫,總是可以緩頰。現在的問題是,天子身邊,用了一群狂人,看不清局勢,又不懂得實務。這假話八成就是從他們嘴里說的,逼皇帝下決斷。而老佛爺也不是釋的燈,也不肯指點皇帝也不肯說自己的想法,而是隱忍不,只待雷霆一擊。”
“不管是誰動誰的手,這國家怕是都有一番動蕩。咱們也做不了什么,趕緊的把錢都換地方,才是真的,再有,就是保護好你自己。這的房子別訂兩個月,訂兩年。錢不夠,我給你去想辦法,眼下我能想到的地方,要么是租界,要么就是這公使區。只要人沒事,其他的,都沒關系。”
毓卿心中感動,想到他能在眼下這種亂局里還能先想到自己,心里大為甜蜜,兩手蔓的肩膀“放心吧。本格格在四九城混了這么長時間,黑白兩路都熟的很,自保綽綽有余,不會出事的。我跟你說個事啊,最近京城里,有點怪”
等到了八月初三,情勢陡然有變,直隸總督韓榮來電報,稱阿爾比昂與鐵勒交惡,兩國會獵于何崴。大沽口外也見了阿爾比昂人的兵船,不可不防。津門是袁慰亭防區,右軍也離不開袁慰亭的統帶,催其立即回任。
袁慰亭接到電報看了良久,將之放在桌上,又抬眼看看外面。昨天雖然陰,但是沒下雨,今天上午又出了太陽。可是此時,天空中復又陰沉起來,他只將電報一合,嘀咕了一聲“好古怪的天氣。這京城,看來是不能待了,得要緊著回去。”
西城,義興木廠,乃是京城中一個頗有些名望的買賣,當初修三海,這家木廠也參與其中,很是賺了一筆錢。只是這家木廠的熟客現,最近,義興木廠的李掌柜不大做生意,也不與生意上的熟人盤桓,偶爾應酬,不是請蘇拉,就是請太監,偶爾還請幾個侍衛。有人估摸著,宮里多半又是要興什么土木被他掃聽到了消息,在為自己鋪路。
木廠之內,昨天本已經苫蓋好了,可今天出太陽,又撤了油布。眼看天氣復又陰沉,伙計們匆忙的給放在院中的木材重新苫蓋油布防雨。
一群新來的伙計,身高力壯,論干活一人能頂三四個,可是對于苫蓋的活計并不怎么搭手。迸肩膀好象在看熱鬧,惹的一干老伙計對他們怒目而視。但是知道他們是掌柜的極看重的人,卻只敢怒而不敢言。
“苫什么油布,苫不苫都沒用。事情不管成敗,他的木廠都不用再開了,這幫人,真是沒腦子。”一個獨眼中年漢子,一邊在廊檐下吹著風,準備看雨景,一邊對忙碌的伙計嗤之以鼻。
在他身旁,則是個三十幾歲的匠大漢,赤著上身,露出一身虬結肌肉。“話也不能這么說,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何況這幫伙計不知道的,也不能怪他們☆兄在京城待了這么多年,也賺下了一份家業,這次若是事情不成,怕是就牽連了他,心里倒有些過意不去。”
“他兩個兒子,都死在了高麗,成了絕戶管有多少家業,也沒人繼承,這份產業,他也早就不在乎了。我只可惜啊,等將來他百年之后,交牙十二金槍術的功夫,就要失傳了。”
“失傳的東西多了,倒也不缺他這一門槍法。何況那洋槍洋炮一用,什么功夫,也頂不住。還是譚大爺說的對,與其迸祖宗留下來的玩意不放,不如把眼睛放開,去看看別人都用的什么。別總想著自己祖上多了得,先看看現在人家多威風。這次只要能做成大事,就算是死,也對的起同門以及祖師爺了。”
獨眼漢子一笑“你老哥可得好好活著,雌雄鏢的功夫,你這一代就你一個人會,你要是有個高低,這功夫就也絕了。千萬好好的,咱還得看著光復河山,驅逐韃虜呢。走,進屋,喝二兩去。”
瀏陽會館內,李掌柜根據記憶繪制的頤和園草圖,擺在桌面上,畢永年看了良久,不得要領。“這個圖不行,殘缺不全,而且總覺得不對勁。要是按這個圖進去,我怕是要誤事。”
譚壯飛無奈的嘆口氣“樣子雷的燙樣拿不出來,我進園也只是到玉讕堂,要是寫出全部的東西,也做不到,園子實在太大了☆掌柜只是在修園時供過工料,能記得這些,已經很不錯了。他最近用了很多錢,打點了些蘇拉、太監還有護軍,又問出了一些,可依舊合不上。”
畢永年道:“能不能買通些人,把我們帶進去?”
“恐怕是不行,李連英很謹慎,最近園里戒備森嚴,聽說端王的武勝新隊也要調動進來。兵力多,而且各自防備,互相監督,送錢,他們也不敢帶。挖庫藏那事,估計行不通,只能等著袁慰亭的兵進來。”
“怕只怕,遠水救不了近火!”畢永年心里,更屬意離的較近的武衛前軍程功亭,可是據說此人事金極忠,就算是結拜兄弟王照,都不敢對他提這事。若是找他,非但事情不成,怕是還要糟糕。
譚壯飛道:“無妨,事情還沒急到這個地步≥我掌握的消息,妖婦廢君之事,應在九月秋操時動,我們還有時間。萬歲賞了袁某一個侍郎,于他一個秀才都不是的人來說,這是天大的恩賞,亦是個極光明的前途,我想他知道該怎么選。今晚上我再去見一見他,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見他?這不好吧,萬一走漏了消息?”
見畢永年有些遲疑,譚壯飛一笑,手臂只一動,那口軟劍已經出現在掌中。“我自然要察言觀色,若是他有什么異色,我便取了他的級,先為天子除一害我之能,十步之內,殺袁,如殺一犬!”
“大公子,你怎么去說服他,咱們憑什么讓他信服?”
譚壯飛一笑,鋪開宣紙,提起狼毫飛的書寫起來。“憑這個,我給他寫一道上諭,讓他誅殺韓榮。”
畢永年一愣,“偽造上諭?這也能騙過他?”
譚壯飛筆走龍蛇,口內答道:“這并非偽造。上諭下,也由軍機承旨代書,我既為章京,便有承旨之職,由我寫出來的,就是上諭,怎么能叫偽造?”他此時將上諭寫完,輕輕吹干墨跡“比起韃酋來,我覺得我寫的,才該叫上諭,慰亭是生是死,就看他今天晚上的表現。”
他的手段,畢永年自然知道,只是這一劍刺出去,他也就暴露了。自告奮勇“我是個粗人,爛命一條而已,這次進京,本也沒想過活著離開。動手的事,交給我吧。”
“畢大俠,你沒有官身,見不到他的。咱們兩個,各自做好各自的事情,殺妖婦在你,說袁斬袁則在我。你為攫,我為朱亥,各有職司。若是我有個閃失,只求你告訴五哥一聲,讓他幫我照顧家中老父。譚升,備車,去法華寺。”
譚壯飛到法華寺時,天色已經入了夜,趙冠侯將名片遞進去,袁慰亭卻也不能將四京卿之一拒之門外,只好吩咐一聲請。
廟里用的并非美孚洋油,而是菜油,燈光很是昏暗,譚壯飛與袁慰亭的身影,在昏暗的燈光映照下,顯的分外詭異。
趙冠侯站在門外,只聽譚壯飛先與袁寒暄幾句,又說了下自己與康祖詒的辟,以及韓榮等守舊大臣,礙于袁出身,對其升遷的阻撓。談了一陣,忽然喝了一聲“有上諭!”隨即,袁慰亭便離開座位,跪倒在地接旨。
此時,戲耍了四九城老少爺們兩天的雨,終于落了下來。黃豆大的雨點落在窗戶上,打的窗紙沙沙做響,廊檐下的雨水落到趙冠侯身上,讓他感到陣陣涼意。悶熱了許久的京城,終于迎來了入秋以來的第一酬,自此開始,秋意漸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