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榮密謀廢立弒君,大逆不道!著袁慰亭馳往天津,宣讀上諭,將韓榮立即正法。其遺缺即著袁慰亭接任,即封禁電局鐵路,速帶兵入京,半圍頤和園,半守營地,欽此!”
譚壯飛的嗓音洪亮,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吐字清晰,夾雜在風雨之中,依舊聲聲入耳。
袁慰亭并沒有說遵旨,而是充滿疑慮的問道:“圍頤和園,所為何來?”
“不除此老朽,國不能保。此事在我,公不必問。”
風雨之中,譚壯飛的聲音似乎又變大了一些,袁慰亭在詢問,而他在解答。一只不知何處的野貓躥過,一塊瓦落下來,掉在院里摔個粉碎。就在這一聲碎響中,譚壯飛的最后通牒已經下達“如不許我,即死公前。公之性命在我手,我之性命亦在公手……”
趙冠侯的手,早已經抽出了槍,轉輪手槍在雨中并不影響發射,何況他是站在廊檐下。雖然房間里燈火昏暗,但他沒有夜盲癥,這種環境里,依舊可以確保命中。
他固然清楚譚壯飛為技擊中人,劍術極為高明,而且在進門時,他也注意到了,對方腰里那不尋常的隆起,似乎是纏有兵器。不知道是練家用的鐵腰帶,還是軟劍。
但不管是什么,他都有把握,在對方出手前,先行將之擊斃。只是這種事,無論如何,也得參照袁慰亭的意見,在譚壯飛出手前,自己不能擅自決定。
袁慰亭原本跪倒接旨,此時卻站起了身來,借著昏暗的燈火,仔細看了這道上諭,隨后搖了搖頭“這不是朱筆。”
天子發詔書,按例應用朱筆,也就是所謂的朱諭,譚壯飛的會館里并沒有朱筆,只能以毛筆代替,便被袁慰亭找到了破綻。“我殺韓榮,如殺一犬。但是他是總督,封疆大吏,如果以這種旨意就殺人,一不能服眾,二就是開了一個極壞的頭。”
袁慰亭邊說,邊回到了自己的坐位上坐下“不管是變法還是圖強,都不是不要規矩,而是改掉陋規陳例,改行新法新規。但不管是新法舊法,再爛的規矩,也好過沒有規矩。如果隨便就可以殺掉一名疆臣,那明天,就可以隨便殺掉任何一人,這天下就沒了法度。這就不是變法,而是亂法!如果譚公子執意要慰亭奉此詔,不如現在就刺死我。”
說完這話,袁慰亭閉上眼睛,做出引頸受戮的態勢,譚壯飛反倒是沒法動手。自己說的是道理,對方說的也是道理,只要他肯支持變法,就一切都有的談。至少從目前的角度看,變法派里唯一可能爭取到的掌兵大臣,就只有他了。
“容庵公,你亦是強學會中列名之人,若是萬歲有難,新法不行,舊黨大臣,亦不會放過你。”
“譚公子,你說的,在下明白的很。慰亭奉皇命,編練新軍,教導以忠義二字。只要天子有令,部下無有不遵,赴湯蹈火,再所不辭。任何人敢行篡逆之事,我武衛右軍萬余勇士,皆會與其死戰到底,絕不妥協。所以你盡管放心,韓榮要是敢下令捉拿天子,我的部下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就砍下他的腦袋。袁某是萬歲的臣子,過去是,現在是,將來還是。只要萬歲有一句話,袁某愿意肝腦涂地報答圣恩。現在,只要有天子朱諭一下,袁某立刻回津,定為萬歲分憂。”
“好!袁大人,望你言而有信,今日之議如成,他日袁大人便是變*臣,便是當日的曾公左侯,亦不及你。譚某這便回去請朱諭,告辭了。”
袁慰亭與趙冠侯各撐開一把傘,送著譚壯飛,上了馬車。車夫搖動馬鞭,車輪濺起水花,在夜幕中向著遠方駛去,而袁慰亭原地未動,等到良久以后,才對趙冠侯道:“回去談。”
房間里,燈光已經晦暗,而外面的雨,似乎越下于大。雨聲正好掩蓋了談話的聲音,也就不擔心被人竊聽。趙冠侯四處巡視了一圈,也確保沒有人偷聽,隨后,便關上了門。
“圍園殺后……這幫新黨的膽子,實在是太大了!”袁慰亭方才正言厲色,一副鐵骨錚錚的樣子,可此時譚壯飛一去,他便如泄氣的皮球般軟了下來。
“冠侯,這次你可要為我做證,否則仲帥疑心我首鼠兩端,我便難以做人。既不能見容于太后,又不能容于萬歲,袁某的首領怕是也難保全。”
“姐夫放心,您對太后的忠心,我想太后和仲帥,一定會知道。您也不用想得太多,仲帥又怎么離的開姐夫帶兵。您這樣的能臣,他怎么可能加害。”
袁慰亭搖搖頭“你不懂。自古來,朝廷從來就不怕沒有良將,所怕者,只有良將不為自己所用。我一進京,就等于卷進了這個旋渦里,固然秉持中立要粉身碎骨,投奔一方,其實也不一定就能保全自己。譚壯飛雨夜來訪,不管我們談了什么,這件事總是傳了出去,落到有心人耳朵里,只要稍加修飾,就成了我勾結新黨,有不臣之心的證據。還有……這道該死的上諭。”
鎮紙下,放的就是譚壯飛手書的那份上諭,袁慰亭拿起來看了兩眼“這種東西,就算多看幾眼,也是罪過,何況是存在手中。他日說不好,就也成了我的罪名。現在我最擔心的,就是萬一天子真的發了朱諭,又當如何?我又往哪里推托。”
趙冠侯心知,此時的袁慰亭雖然有野心,但野心也只限于如何在官場上取得更大的成功,讓自己的官職得以提拔,最終或為疆臣,或為軍機而已。即使無事時就拿起那本拿破侖傳翻閱,也不會想著就靠萬余兵將,起家而為皇帝。
于他而言,目前天子依舊是至高無上的存在,一言九鼎,金口玉言,做臣子的應當遵守上諭。可是,另一方面,太后同樣也是絕對不可忤逆的存在,這同樣也是他骨子里認同的。何況慈喜太后手段高明,袁慰亭對這個老婦人顯然是心存忌憚或者說畏懼也不為過,比之對于天子,就更恐懼幾分。
這兩者之間產生矛盾時,即使如袁慰亭這等人,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怎樣取舍了。圍園殺后這個選項,肯定不在他考慮范圍之內,或者說他這道命令頒布下去,下面的將弁也不會執行。那種事即使做成,他也變成千夫所指,下場不會比三國時刺君的成濟更好,只要腦子沒壞掉,就不可能去做。
可若是出賣天子,同樣要承擔巨大的風險。
不管怎么說,皇帝與太后是骨肉至親,況且太后春秋日高,皇帝則春秋鼎盛。棄君而佐后,必定成為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一旦日后太后駕薨,天子再度親政,自己又該如何是好?
燈火搖曳中,袁慰亭的臉色陰晴不定,外面風雨大做,風聲雨聲流水聲混成一片,沖入屋中。
趙冠侯將壺里的茶倒掉,重新沏了一壺“姐夫,不管怎么樣,現在也要選一邊來站了。此時站邊,好歹也是有一方可以庇佑。我們手上有上萬的本錢,不管投奔哪一方,都可以用來搏一搏。可等到事態結束,見出分曉,那時我們手上的這點本錢,怕是連安身立命,都不能保全。所以,得早做決斷。”
“你說的我明白,可是,這個決斷,很難下……我的難處,你也該明白。”
“姐夫,你的難處我自然明白,但是,只要不下這個決斷,總是有人會不滿意。現在就好比押寶,一大一小,咱們只能押一注,掀寶無悔。當然,這里倒也是能押兩門,但是總有個輕重。”
袁慰亭也知道,他所謂押兩門,是指自己的幕僚徐菊人,由于是翰林根底,與奉旨辦京師大學堂的大學士孫家鼐都是翰林出身,可以說上一兩句話,亦可飛調入京。以翰林的名義,在新黨那里參與一下,以示袁為新黨之心。
不過比起實打實的部隊,以及韓榮的人頭來,這種下注只能算是添頭,意義不大。將來天子也不會因為這種事,而對自己有太多的釋懷。
他猶豫著“冠侯,你說這一次,這一寶是開大,又或者是開小?”
“姐夫,我是老賭客,過去在津門時,有錢沒錢便往寶局里鉆,對這做寶算是行家。這一把甚至連想也不用想,肯定是開大了。至于為什么?譚壯飛見您都帶了家伙,從他這就存著玩命的心,就知道他們實際已經走投無路。再者,以子弒母大逆不道,誰做這種事,都會遺臭萬年。一旦讓他們的意圖得售,天子將成為梟獍之君,誰幫皇帝做這種事,也是萬民唾罵的佞臣!現在咱們大金,要的是個太平。若是你殺我,我殺你的殺起來,洋人怕是不會坐視。”
“那依你之見?”
“我沒有什么見解,只有一點糊涂主意。若是八月初五皇帝那里沒有朱諭下來,這道偽詔,咱們就把它寫到瓢底下,淹了就完了。就當譚壯飛沒來過,也就當沒見過這東西。若是八月初五,真一二上諭下發,那就沒辦法,這道上諭一并交給仲帥,剩下的事,就由他來辦。”
袁慰亭略一思忖,也覺得只能如此,要想調兵遣將,都離不開韓榮軍令。而且要是把這些東西交給慶王,一來有拉人下水的嫌疑,慶王不會高興,只會生氣。二來,韓榮是自己的頂頭上司,自己不找他而找慶王,顯然是目無長官,想要攀高枝,韓榮這里,也不會高興。
他略一思忖,忽然道:“這雨有點大,你明天去看看十格格,順帶給送點衣服過去,別讓十格格受了寒。我這里,你不用管,他們既然還要用我的兵,就不敢對我動手。”
六國飯店里。
十格格聽了圍園殺后的話,幾乎從被子里跳起來“好啊,我看這是要瘋!不行,我得備車進府,跟阿瑪回一聲。這事可得早做準備,要不然真要是動了手,就是塌天大禍。譚壯飛還準備了上百人,這是要造反。我得給崇受之寫個片子,讓他發兵拿人……不對啊”
剛剛想要跳起來的十格格驚覺自己身上什么都沒穿,顯然哪也去不了,只好又鉆了回去,隨后就醒悟過來。“這話怎么是你跟我說,還是……還是在那什么以后。應該是袁慰亭跟我阿瑪說啊,這可是大事。”
趙冠侯一笑“就因為是大事,所以才只能我跟你說,不能他跟慶邸說。他跟慶邸一回,就成了拉慶邸下水。跟你說,就是我口風不嚴,走漏消息,你可能告訴王爺,也可能不告訴,總之沒有袁大人的責任了。這事你就算說了,慶邸也未必一時就告訴太后。畢竟那是一道偽詔,沒法證明是皇帝的意思,只是該做著些準備,這事王爺肯定會辦好,你不用擔心。一群江洋大盜,再不就是些練武的人,只要別讓他們進園子,就成不了什么大事。”
毓卿略略定了定心,也知道,只要袁慰亭大軍不動,那幫人就不敢動手,或者說也不能動手。是以現在主動權還在自己一面,也就略略放心。只要著令步軍統領衙門用心調查,再找機會拿人就是。
不過她也得趕緊著回府稟報,起身穿著衣服,趙冠侯問道:“我方才在門口,看到送花的,誰啊?”
“別提了,我過幾天就得搬。普魯士海靖公使回國,原來的一個參贊封了男爵,接任為領事。死乞白賴的纏著我,煩也煩死了。我都說過了跟他沒關系,他還是安排人送花,我也沒辦法,惹不起躲的起,回頭搬回額娘府里,看他能怎么著。”
趙冠侯不想,居然遇到了跟自己搶女人的,還是個普魯士男爵公使。忍不住問道:“他誰啊?這么大膽子,跟我搶女人。”
十格格甜甜一笑,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我的醋壇子額駙,我都已經是你的人了,你還擔心個什么。我難道是那種水性揚花的女人?我反正說過了,不會喜歡他的,你就放心吧。這家伙啊,叫克林德,原來是在使館做翻譯,后來一路提升,現在到了男爵。總之他跟咱不會有什么關系,別理他,先顧老佛爺要緊。”
趙冠侯一邊穿起衣服,一邊念叨了兩遍這個名字,隨后丟到了一邊,一個普魯士男爵而已,跟大金國不會有什么關系,不必在意。(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