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有陰陽之分,宗師出陰神、大宗師出陽神!此時肉身便有了種種莫測之能,甚至心脈斷續,死而復生,都不過等閑爾!”
方明瞥了一眼沉默不言的寧道奇:“你便是由此,才產生了決戰宋某的信心么?”
寧道奇苦笑一聲:“宋兄之言發人深省,從另一層面將武道歸納完整,竟然令我之前想好的說辭盡數無用……”
“你仗著不死之身,似乎還與梵清惠有約,議定不殺我宋缺?讓我知難而退?”
方明一笑。
寧道奇臉上露出驚容:“宋兄從何而知?”
“宋某隨意一猜,果然如此……”方明卻是道:“若宋某身死,嶺南必然全面倒向李家的敵人,不死不休,因此你們居然還商議定好,要留下宋某一條小命?寧道奇,你何德何能?居然敢如此托大?”
寧道奇苦笑道:“宋兄太抬舉我哩!我從不喜老子的認真,只好莊周的恢奇,更愛他入世而出世,順應自然之道。否則今夜就不用在這里丟人現眼。”
“原來你所求的是泯視生死壽夭、成敗得失、是非毀譽,超脫一切欲好,視天地萬物與己為一體,不知有我或非我的‘至人’之道……可惜,天尚有缺,何況人乎?”
方明道:“本人之武道,乃是‘舍我之外,再無他物’,而‘胡無人、漢道昌’,便是宋某行事的宗旨!提前告訴你這些,便是讓你待會的‘散手八撲’千萬不要有所顧忌,否則必然死得慘不可言!”
“宋兄似乎很有把握殺了老道?”
寧道奇詫異道。
“陽神乃剛念之結晶,浩大無窮,天人交感,對人身的恢復力無與倫比,甚至能接續心脈,我將此情況歸納為‘心死而神活’!”
“宋兄之言,鞭辟入里,也很符合老道的情況!”
寧道奇凝重點頭。
寇仲亦感到頭皮發麻,皆因宋缺向他展示了武道中一個神秘莫測的境界,而寧道奇與宋缺兩人的表現,都代表兩人已經穩穩達到了這個地步。
“只是……縱使‘心死而神活’!也同樣有其極限,若是一瞬間被強絕的力量摧毀陽神,那便是形神俱滅!再無幸理!”
“朝飲木蘭之墜露,夕餐秋菊之落英……修道者便該如此閑云野鶴,追尋武道與生命的極致……寧道奇,你背道投梵,名為道宗,實為道賊,今日合該天譴!”
方明每說一句,身上的氣勢便強盛一分,驀然踏前一步,整個天地都似一片虛無,可怕的元氣與精氣形成漩渦,被他周身穴竅源源不斷地汲取,在寇仲的靈覺當中形成了一個可怕的‘黑洞’!
寇仲后退數步,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這或許是中土百年難得一見,也是決定未來氣數的一戰。
寧道奇雙手合什,神色祥和的油然道:“看來宋兄對道奇成見頗深,這實在是一件令人惋惜之事!”
“多說無益,看刀!”
方明伸手,握住天刀之柄,在這一剎那中,他的人、刀、乃至這片天地,都似乎結成了一個混無破綻、既無開始、也無終結的整體,驚人的刀勢,似怪獸張開巨嘴,向寧道奇籠罩而去。
寧道奇仍雙手合什,雙目異光大盛,目注方明。
“鏗”!
天刀出鞘。
天地立交,長江奔涌之聲傳來,充滿肅殺之氣,天刀劃上虛空,刀光閃閃,天地的生機死氣全集中到刀鋒處,天上星月立即黯然失色。這感覺奇怪詭異至極點,難以解釋,不能形容。
寇仲再也看不到方明,眼所見是天刀破空而去,橫過兩丈空間,直擊寧道奇。
在天刀前攻的同一時間,寧道奇往前沖出,合攏的兩手分開,似預知方明動作的變化,似撲非撲,若緩若快,只是其速度上的玄奧難測,可教人看得頭痛欲裂,偏又是瀟灑好看,忽然而躍身半空,往下撲擊。
“蓬”!
寧道奇袍袖鼓脹彎拱,硬擋方明奪天地造化的一刀。
他高雅古拙的身影借力飛起,移過丈半空間的動作在剎那間完成,倏地落在三丈外,目光直視方明:
“我之散手八撲,其精要在乎一個‘虛’字,虛能生氣,故此虛無窮,清凈致虛,則此虛為實,虛實之間,態雖百殊,無非自然之道,玄之又玄,無大無小!宋兄可要小心哩!”
倏地振衣前行,兩手化成似兩頭嘻玩的小鳥,在前方鬧斗追逐,你撲我啄,斗個不亦樂乎,往方明迫去,手法虛實相生,轉變無窮。
此時寧道奇臉上現出似孩童弄雀的天真神色,左顧右盼的瞧著兩手虛擬的小鳥兒騰上躍下,追逐空中嘻玩的奇異情況,寇仲且感到有一株無形的樹,而鳥兒則在樹丫間活潑和充滿生意的鬧玩,所有動作似無意出之,卻又一絲不茍,令他再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何為虛?何為實?
面對寧道奇這虛實相生,又教人完全摸不著頭腦的一撲,方明卻是根本不去看寧道奇的手掌,刀勢變化,緊裹全身,有若金光流轉,教人無法把握天刀下一刻的位置,身隨刀轉,由刀帶動,既自然流暢,又若鳥飛魚游,渾然無瑕,精采絕倫。
叮叮當當!
撲騰的雙鳥中忽然加入了一柄天刀。
此時方明手上天刀的每一部分均變成制敵化敵的工具,以刀柄、刀身、柄們,至乎任何令人想也沒想過的方式,應付寧道奇發動的虛擬鳥擊,兩頭小鳥活如真鳥般可鉆進任何空檔縫隙,對方明展開密如驟雨、無隙不入、水銀瀉地般的近身攻擊。
雙方奇招迭出,以快對快,其間沒有半絲遲滯,而攻守兩方,均是隨心所欲的此攻彼守,其緊湊激厲處又隱含逍遙飄逸的意味,精采至難以任何語言筆墨可作形容。
以寇仲的眼力,也要看得眼花燎亂,感到自己跟得非常辛苦,更是頭皮發麻,知道無論是宋缺的天刀刀法,還是寧道奇的散手八撲,任何一人的招式自己都接不下來。
又是一聲輕響之后,兩人回復隔遠對峙之勢,就像從沒有動過手。
寇仲幾乎眼睛都不眨。
剛才兩招,方明與寧道奇一攻一守,又一守一攻,竟似兩邊都沒有占到絲毫便宜,勢均力敵。
而他亦從這兩大不世大宗師身上偷師學藝,獲得的好處無法言喻。
“果然……”
方明嘆息一聲:“武功到了我等境界,任何普通的招式、技法均已到達巔峰,就不要再浪費時間了,寧道奇,使出你大宗師之后,天人交感的最后一撲吧!”
寧道奇悠然道:“宋兄能以一刀之意,擋我千多記鳥啄,足見高明到了極點,我那剩下幾撲也不好意思再拿出來丟人現眼,唯有這最后一撲,出自莊子名篇《逍遙游》,自創出后從未拿來對敵,還請宋兄斧正!”
下一剎那,他雙臂陡然展開,宛若巨大鯤鵬展翅,雄壯兮若垂天之云,仰天清越的一聲長嘯,以蒼蒼茫茫的語氣念出了莊周的《逍遙游》:“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
氣勁狂飆,如同大海浪濤,沖垮一切,又如龍卷颶風,席卷天穹。
寇仲一退再退,幾乎到了懸崖峭壁的邊緣,臉上亦是充滿不敢置信,寧道奇散手八撲的最后這一撲,實在有著足以令天地變色的威力!
“好!”
方明贊嘆一聲,雙手握住天刀之柄,巨大的刀芒沖天而起,夜空中驟然陰云密布,暴雨如注。
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中,天刀之刀芒仿佛一道巨大的閃電,撕裂天幕,以開天辟地般的威勢斬落。
“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曰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
面對這絕世一刀,寧道奇長吟不斷,整個人如同大鵬鳥般一飛沖天,絕云氣,負青天,空間似乎在他面前成為了虛無,令他穿過重重刀網,飛到方明面前。
“喝!”
方明吐氣開聲,雙目奇光大放。
咔嚓!
暴雨如注中,天上驟然落下一道雷霆,附著到天刀刀身之上,亮起一圈紫芒。
方明手持雷電之刀,仿佛化為九天雷神,降下無窮之怒火,一刀劈出,其勢劇烈,卻又寓快于慢,大巧若拙,雖不見任何變化,但千變萬化盡在其中,如天地之無窮,宇宙般沒有盡極。
“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寧道奇吟出最后一段,面上無悲無喜,仿佛是太上忘情的圣人,至情至圣,無親無私。揮手之間,天地六氣盡在他的掌心,收攏合聚為氣繭,驀然一合,神跡般地夾住了方明的天刀之鋒!
時間在這一剎那幾乎靜止。
名動武林的天刀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悲鳴,刀尖驟然斷掉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