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燭熄滅,屋子里一片漆黑,兩人都不開口。
好一會之后,韓孺子問:“怎么會是你?禮書上明明不是你的名字。”
認女兒還是認孫女,對大單于來說只是一句話的事,賜名更是簡單,金垂朵的新名字譯成楚語就是“自由翱翔在草原上空的鷹,大單于最美麗的孫女,大楚天子最寵愛的妻子”。
難怪禮官在讀那一長串音譯名字的時候,韓孺子根本記不住。
金垂朵沒吱聲。
“如果你是被迫的,我可以”
“可以什么?”金垂朵的聲音里仍帶著怒意。
韓孺子還真沒有辦法,這是敵對兩國的和親,不是普通的皇帝納妃,而且兩人已經舉行過儀式,將金垂朵送回去,無異于更大的羞辱。
韓孺子摸黑心地往前走,剛走出兩步,伸在前面的手突然碰到了什么,原來金垂朵也在往前走。
她的反應很快,擒資帝的手腕,用力一扳——沒扳動,她的箭術很好,力氣卻不足,二話不說,飛起一腳踢了過去,馬上覺得不妥,想要收回來,一下子站立不穩。
韓孺子手腕被擒,也是下意識地做出反應,手臂用力,只聽對面的人輕輕地叫了一聲,似乎要摔倒,急忙抓濁只手,將她拽到自己身邊來。
兩人挨在一起,又沉默了一會。
“大單于”韓孺子心中還是有不少疑惑。
“你想跟大單于進洞房?”
“當然不想,我只是我記得咱們成過一次親,沒想到還有第二次。”
那還是在京城漁村的時候,一群人起哄稱金垂朵為“皇后娘娘”,膛兩人游行一圈,可沒有正式的成親。
金垂朵的手突然扼資帝的脖子,“你早預謀,對不對?”
那只手并沒有用力,韓孺子沒什么可怕的,只是覺得新妃的脾氣真大,若是劉介這樣的內臣聽說此事,必定大憶頭,甚至可能向貴妃下一道問罪詔書,“預謀什么?”
“談判的時候,你們說你們說不在乎和親的是誰,私下卻向大單于遞話,讓他把我對不對?”
韓孺子剛要否認,話到嘴邊卻變成另一個意思,“嗯,沒錯,大單于很聰明,理解了我的意思。”
扼在脖子上的手稍一用力,馬上又松了一下,卻沒有挪開。
兩人再度沉默。
“你是大楚皇帝啊。”金垂朵突然冒出一句,不知是什么意思,有欣喜,也有遺憾,好像這不完全是一件好事。
“你是‘皇后娘娘’啊。”韓孺子調侃道,話一出口就后悔了,君無戲言,大楚已經正式拒絕封匈奴女子為皇后,并列也不行,只能封為貴妃,“皇后娘娘”四個字雖是玩笑,從皇帝嘴里說出來也非郴妥。
金垂朵卻沒在意,輕嘆一聲,“這是我們金家虧欠大楚的吧。”
“只是大楚?”
發現皇帝的調侃意味越來越濃,金垂朵重重地哼了一聲,閃身要躲開,卻被牢牢隆。
“這是咱們的洞房花燭夜。”
沒有花燭,只有夜。
原歸義侯的女兒金垂朵竟然成為貴妃,次日一早,消息傳出之后,滿城沸騰,晉城百姓不太了解金家的情況,四處打聽,熱鬧程度堪比過年,一掃城內連日來的陰霾。
韓孺子比平時起得稍晚一些,但是仍然召開朝會,接下來的事情就是要監督匈奴人退出楚地了,每一步都要心安排,一步走錯,或是雙方發生誤解,都可能引發另一辰爭。
匈奴人或許無法贏得戰爭,但是仍能輕易殺死皇帝,對大楚來說這就是最大的失敗。
仍由東海王負責談判,但是朝會結束的時候,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留在皇帝面前,等大臣都走了,只剩下太監與崔騰時,他上前道:“大單于真將金家的女兒送來了?”
韓孺子威嚴地點頭,希望能用這種方式阻止東海王提及此事。
東海王卻沒有被嚇退,曳道:“匈奴人真會玩花樣,重新起了一個名字,女兒也能變成孫女,這個那她就是金貴妃了?”
“你到底想說什么?”韓孺子問。
東海王笑道:“陛下是要將金貴妃帶回京城吧?”
“難道不應該嗎?”
“應該,就是金貴妃不會再逃走吧?”
韓孺子臉色一沉,東海王仍是一臉笑容,他太了解自己的哥哥了,皇帝若是真生氣,絕不會這么快擺出臉色,于是轉向崔騰,“你不說幾句?”
“說什么?這是宮闈之事,一切由皇帝做主,當臣子能說什么?該說什么?”崔騰這種時候一點不傻。
東海王笑著告退,崔騰看他走出房間,立刻對皇帝說:“陛下放心,柴家不敢生事,真有意外的話,我去對付,不用陛下出面。”
金垂朵射殺柴韻,這件事京城的人可都記得清清楚楚。
“我不擔心柴家。”韓孺子平淡地說。
老公主一死,衡陽侯柴家只是普通的勛貴,根本不敢與皇帝對抗,在奪位之爭中,柴家人最后時刻瘍支持倦侯,也讓他們家得到不少封賞,都很滿意,更不會隨意挑戰已經成為貴妃的金垂朵。
東海王擔心的是皇后與崔家。
關于皇帝與金家女兒的傳言一直比較多,就算皇后不在意,崔家也會覺得宮里多了一位強敵,崔騰聰明有限,想到了柴家,卻沒想到自家。
韓孺子明白東海王的意思,不由得盯著崔騰看了一會。
“怎么了?”崔騰不明所以,低頭查看,身上好像沒什么臟東西,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道:“胡尤不不,金貴妃跟我從來沒見過面,我在京城的時候只是聽聞其名,真正對她感興趣的是柴韻。”
“少胡說八道,出去做事。”
崔騰還在重建儀衛營,領命退下,韓孺子回書房繼續處理政務,身邊只留兩名太監和中書舍人趙若素。
韓孺子有點心神不寧,看過幾分公文之后,向趙若素問道:“關于和親,趙大人有何看法?”
趙若素是個嚴謹的人,想了一會,說:“陛下可否說得細致一些,和親的哪方面?”
“平晉公主并非宗室后人,大單于送來的也不是親孫女,兩者會有關系嗎?”
“或許有一點關系,但微臣以為,這不是大單于的主要目的。”
“嗯。”韓孺子等著聽趙若素的分析。
趙若素卻是個慢性子,又想了一會,“大單于的目的,微臣猜不出來,況且和親已成,匈奴人很快就會退至關外,大單于的想法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崔家。”韓孺子想到了,“朕還能做什么?崔宏已是太傅與大將軍,朝廷沒有品級更高的官位了,總不能讓他做宰相吧?”
“宰相乃眾官之首,層層遞進,已成定規,崔太傅久在軍旅,顯然對宰相之位并無興趣,陛下想讓崔太傅安心,只有兩個途徑。”
“說。”
“崔太傅尚有一子一孫,他本人的官爵太高,無法再提,可以按慣例蔭封子孫。”
“嗯,這個可行。”韓孺子早有封賞崔騰之意,覺得此事并不難辦,崔騰又的確立過功勞,外人說不出什么。
“二是”趙若素卻不說下去了。
君臣二人還沒有達成互信,趙若素說話不能不心,韓孺子只好先行赦免:“趙大人但講無妨,朕絕不怪罪。”
“如果陛下早生嫡子,崔家自然踏實。”
韓孺子苦笑,皇帝明明擁有天下守衛最為森嚴的宮室,結果不僅得不到該有的安全,連個人生活都無法隱藏,不知有多少人“關心”嫡子問題。
說起嫡子,韓孺子想到了母親,一想到母親,他一下子想起更多的事情,“負責和親事宜的是哪位大臣?”
“禮部的元尚書。”
“他是前些天從京城來的。”韓孺子記得很清楚,禮部尚書元九鼎是京城來的十幾撥使者之一,官職最高,所以留下來主持朝會,現在想來,和親一事肯定也是他負責。
“嘿,禮部真是很擅長討好宮里的人。”韓孺子冷笑道,元九鼎當初就是最早投向上官太后的大臣之一,如今他又走老路,開始討好王美人了。
趙若素后退,跪地不語。
趙若素有楊奉的智慧,也有劉介的剛直謹慎,韓孺子對后者不是特別喜歡,但還是笑道:“朕不該無故亂猜,趙大人請起,朕不會泄露此間之語,更不會追究某人。”
韓孺子當然不會追查,如果最后真的證明母親暗中干預了和親,他更難辦。
納妃一事起碼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傷害到任何人,韓孺子寧愿敝糊涂。
可接下來的時間里,他還是心神不寧,趙若素三十幾歲,畢竟老到些,說:“微臣已經看過,今天的公文沒有急件,陛下若覺倦怠,可早些休息,以身體為重。”
新婚之人,怎么能一整天不相見呢?
韓孺子笑著曳,繼續看公文,直到再也看不下去,才起身離去,但是留下命令,如果東海王那邊有新消息,立刻轉告他,不可耽誤。
皇帝居住的瀉里還殘留著許多喜慶色彩,人卻不多,與趙若素一塊回晉城的泥鰍,正在院子里興高采烈地與金垂朵的丫環聊天,介紹自己的新名字“晁鯨”。
如果早看到這名丫環,韓孺子當時就會猜出真相,可昨天的成親儀式他沒怎么參與,根本注意不到丫環。
“我就知道。”丫環在匈奴人那邊待了一陣,更不講禮節,看著皇帝不停地笑。
“你叫蜻蜓?”韓孺子問。
“呵呵,陛下還記得我呀。”
“當然記得。”韓孺子微笑道,“你為什么還穿匈奴人的衣裳?沒人給你新衣嗎?”
“過幾天就走了,換來換去太麻煩。”
“走?”韓孺子很驚訝,因為蜻蜓所謂的“走”顯然不是回京。
蜻蜓捂嘴,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向皇帝直曳。
“我終歸是匈奴人。”金垂朵不知何時走到了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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