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帝

第三百五十六章 新婚之夜

和親只是一種形式,對匈奴人來說,和親可以向天下昭告停戰,是他們安全返回草原的保證,如今這比一切事情都重要,對大楚來說,和親能夠眷解除晉城之圍,皇帝的性命畢竟還懸于敵人之手,每多等一個時辰,天下人都不可能安心。

只對極個別的人來說,和親不僅僅是形式,也是切切實實的改變。

崔昭離城,就此擺脫姐姐平恩侯夫人,也擺脫了崔家乃至整個大楚的羈絆,但是離城的一剎那,她還是感到了深深的恐懼,那是對傳說、對異族、對另一個世界的恐懼。

她連自己的夫君是誰都不知道,匈奴人一方只是承諾必定會從大單于最喜愛的幾個孫子當中挑鴉位,因為競爭激烈,所以無法提前泄露姓名。

身邊的丫環聽到許多傳言,據說匈奴人對平晉公主既好奇又害怕,所謂挑羊君只是推辭,事實上是誰都不敢娶,都以為非得大單于本人才鎮壓得住,更有傳言說,大單于以孫子的名義娶婦,等新娘一進營,他自己就會笑納

丫環不用跟去匈奴,慶幸自己還能留在大楚,匈奴人不講禮儀廉恥,什么出格的事情都能做得出來,平晉公主此去無異于羊入虎口。

崔昭就這樣膽戰心驚地來到匈奴營中,迸大不了一死的悲壯心情,幾名楚使引導她完成一項又一項儀式,既要遵守楚地的傳統,也得接受匈奴的風俗。

最后一項儀式比較古怪,新娘被提前揭去蓋頭——隨便一名匈奴人揭去,那肯定不是新郎——然后就在她的面前,三名身披羽毛與獸皮的老者,繞圈跳舞,嘴里似吟似唱,周圍的一大群匈奴人時不時應和幾聲。

看到許多匈奴男女跪下磕頭、親吻地面,崔昭終于反應過來,這不是普通的成婚儀式,而是一次嚴肅的驅邪。

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崔昭的心一點點下沉,同時還很納悶,匈奴人明明這么害怕自己,當初為何又要點名和親?難道大單于真要鳩占鵲巢強娶自己?

崔昭不在意。

新婚帳篷顯然經過精心布置,崔昭按照幾名匈奴婦人的安排,盤腿坐在軟床上,花了多半天才做好的頭飾大都被摘去,換上匈奴式的頭巾,上面同樣綴滿了珠寶,更加沉重。

婦人們同樣做了一些類似于驅邪的事情,退了出去,留下新娘一個人。

崔昭想起東海王的話:新郎若是來得早,意味著此人不僅地位高,而且很在意新娘的感受。

匈奴人好酒、好熱鬧,通常要鬧到后半夜甚至凌晨才允許新郎進入洞房,新郎若能擺脫眾多貴人的糾纏,必定地位不低,而且急于見到新婚妻子。

崔昭默默計算,現在應該是二更,如果三更天新郎還不到

帳篷簾子被掀開,一名匈奴男子走進來,比崔昭預料得還要快,可她一愣,難以確定那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夫君。

她分辨不清匈奴人的年紀,覺得此人應該在二十到四十歲之間,說不上英俊,但也絕不丑陋,身上甚至有幾分文雅之氣,在匈奴人中間比較少見,但他穿著甲衣、帶著兵器,一點也不像新婚之人。

“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匈奴男子開口了,說的竟然是楚語。

崔昭呆呆地看著丈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匈奴男子借著燈光仔細打量了妻子一會,面無表情,說不清滿意與否,他開始一件件地解下身上的兵器,勁弓、箭矢、腰刀、短刀、匕然后是一件件皮甲與衣裳。

崔昭心中一緊,她與冠軍侯成婚時間不長,又沒什么感情,同床次數寥寥無幾,對這種事仍然有點害怕,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小聲問:“你會說楚語?”

匈奴男子點頭,“一點兒。”

“你、你叫什么名字?”

匈奴男子卻沒有回答,只穿新走到新娘面前,“脫掉衣服。”

“嗯?”

“脫掉衣服。”匈奴男子命令道。

崔昭伸手去摘頭巾,可是雙臂微微顫抖,一點勁兒也用不上,頭巾偏偏沉重無比,像是壓在頭頂的一座山。

匈奴男子幫她摘掉頭巾,扔在一邊,順勢抓的雙手,說:“大家都說我熬不過三天,可我不怕,我要當你的丈夫,還要帶著你平安返回草原,到時候再不會有人說你是災星。”

崔昭看著那雙堅毅深沉的眼睛,心里生出一股感激,同時確定無疑,這人在匈奴人中間地位很高。

這個夜里,遲遲不肯進入洞房的新郎是大楚皇帝。

晉城的成婚儀式早已結束,場面很大,也很侖,一點也不輸于匈奴人,韓孺子只在最后階段出面,與新娘拜天地。

大概是為了討好大楚皇帝,新娘完全遵循楚地風俗,蓋頭一直沒摘。

禮官冊封她為貴妃,名字一長串,禮官仍能念得抑揚頓挫,韓孺子聽過一遍,一個字也沒記住。

儀式結束,新娘被送進洞房,作為新郎的韓孺子,卻回到大廳里繼續處理政務。

晉城與外界的聯系得以恢復,需要皇帝處理的奏章摞得比人還高,這只是一部分而已,還不能讓別人代勞。

好在有趙若素幫忙,中書舍人說是皇帝身邊的人,平時最主要的職責就是將奏章送到太監手里,難得見到皇帝本人。

韓孺子比較欣賞趙若素,正好劉介去向鄧粹傳旨、瞿子晰等人還在匈奴營中,于是命他留下,隨時待命。

韓孺子最初只是想將趙若素當成顧問,很快就現此人的本事不只是記憶量,見識也很高,完全不像是普通的吏員。

“洛陽王堅火的奏章陛下應該優先批復。”趙若素建議道。

丑王不肯接受朝廷的官職,他在洛陽時,是在瞿子晰手下做事,瞿子晰一走,他變得無名無份,許多事情難以展開,在奏章中他卻沒有訴苦,只是介紹了一下安置流民的進展。

進展不是特別順利,夏季已到,仍有不少流民滯留在洛陽一帶不肯返鄉,韓孺子能猜出原因,最重要的還是缺錢、缺車,北方戰事一起,這兩樣更缺了,曾經做出承諾的洛陽商人,一現皇帝不穩,立刻捂緊了錢袋。

“朕該怎么辦?封王堅火為官?還是向河南郡下達嚴令,要求他們必須配合?”

趙若素拱手道:“依臣愚見,不如傳旨斥責王堅火,讓他待罪立功。”

韓孺子笑著曳,“王堅火乃是豪俠,吃軟不吃硬,給他官都不當,朕這邊傳旨責備,他立刻就會轉身逃進江湖。”

“不然,王堅火并非沽名釣譽之輩,千千萬萬流民的性命仰仗于他,他斷不會輕易放手。”

“這樣的話,朕更不應該責備于他。”

趙若素與皇帝還沒到無話不說的地步,唯唯地應聲是,不再開口。

韓孺子看了一會公文,抬頭說道:“這里沒有外人,趙大人盡管暢所欲言,無需對朕隱瞞。”

趙若素這才道:“王堅火身上無官,不能以官威行事,袋中無錢,不能以財富壓人,手中無兵,不能以強力服眾,唯有俠名在外,天下皆知。可是對安置流民來說,俠名卻是個負擔,陛下對他的看重與信任,更是雪上加霜”

“嗯?”

趙若素立刻跪下,韓孺子示意他起身,“你說。”

“豪俠必須講義氣,王堅火既然得到陛下的看重,就不能獨享,而要與朋友分享,他若同意,就是背君,他若不同意,就是忘友。這種情況下,他想利用自己的俠名做事,反而更難。”

韓孺子若有所悟。

趙若素等了一會,繼續道:“陛下若是嚴厲責備一下王堅火,讓天下人以為洛陽丑王陷入困境,則王堅火更容易拒絕別人的求助,也更好開口要求各方幫忙。”

“就像落難的譚家?”

趙若素點頭。

韓孺子想了一會,笑道:“趙大人高見,只是王堅火能理解朕的用心嗎?”

趙若素每次開口回話都要拱手,從不失禮,“天子選人、用人,當然要多加考驗與磨練,王堅火若能理解,則諸事順利,若不能理解,陛下又何必固守一人?不如早換大將,以免貽誤戰機。”

韓孺子沉吟片刻,“好,那就由趙大人代朕擬一份問罪圣旨。”他重新打量趙若素,“想不到朕的身邊也是藏龍臥虎。”

趙若素立刻后退兩步,又要下跪,被皇帝止住,他說:“微臣冒昧陳言,幸得陛下肯,怎配得上‘龍虎’?”

韓孺子笑道:“趙大人過謙了,不如再‘冒昧’一下,說說匈奴人何時才會解圍北去?”

“這件事陛下不應該問微臣,自有他人知道得更清楚。”

“哪位?”

趙若素拱手不答。

“她是匈奴人。”韓孺子立刻明白了。

趙若素再次拱手行禮,仍然不答,意思卻很明顯,正因為新貴妃是匈奴人,才最有資格回答皇帝的疑問。

韓孺子輕嘆一聲,“皇帝連這點自由也沒有嗎?”

趙若素道:“天下確有閑云野鶴之人,自己逍遙,卻無益于他人。帝王為萬民所仰,也得心系萬民,一身束縛,自然閑不下來。帝王至重,唯其至重,乃得自由。”

“一身輕的帝王,不是傀儡,就是昏君。”韓孺子心里有點高興,雖然仍然受困,但是此行并非全是壞事,趙若素、鄧粹、眾多文官武將人才原來就在皇帝眼前,遠遠出他的預期。

將近四更,韓孺子終于回到洞房。

新娘已經在床邊獨坐了幾個時辰,自己掀掉了蓋頭,聽到開門聲響,扭頭看過去。

“是你?”韓孺子大吃一驚,明明記得那是個難記的匈奴名字。

金垂朵站起身,一臉怒容,剛要開口說話,無巧不巧,桌上的蠟燭燃盡,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