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昱點點頭,“我知道了。”
霍世聰喝了茶,便就走了。
這邊廂殷昱默坐了半晌,依舊去往書房整理起該送去謝府的禮單來。
謝琬雖然知道與殷昱的婚事會遇到些阻撓,對這件事卻一無所知。除夕日早上殷昱送來辭年禮,是謝瑯和洪連珠共同接待的。除了給謝家的禮,殷昱也給齊家準備了一份,正好過去,齊如錚正好領人過來送東西,便就一道走了。
事實上就算宮里和護國公府不同意這樁婚事,礙于身份,他們也不會直接往謝琬這邊著手,一個是天家,一個是高高在上的公府,平白得個仗勢欺人的名聲,是擔心日子過得太平靜,怕不會因此引起民怨么?
所以楓樹胡同這邊仍是一派平安喜樂,謝琬也完全不知道殷昱即將要進宮。
從楓樹胡同出來殷昱便直接去了護國公府,護國公夫人早就讓人來請他回府過年。府里一幫表兄弟早就在門口迎他,見面寒暄了會兒,霍英便把他悄悄拉到一壁,說道:“鄭王上折子想讓你毀婚的事你知道了么?”
所有表兄弟里小世子霍英與他年紀最相近,他們在一起時間也最長。
殷昱點頭道:“舅舅昨日已經來告訴我了。”
霍英道:“那你打算怎么辦?”
殷昱沉吟道:“進宮再說吧。”
霍英點頭,與他進了正廳。
護國公府的熱鬧自不必說,殷昱是頭一次在霍家過除夕,霍老夫人賞了他比霍英更多的壓歲錢,沒成親的人都有份拿賞錢,他笑著道謝收了。霍老夫人怕他悶,又喚了府里所有的少爺們陪他在下棋談天,另讓了身邊得力的管事娘子伺候他們茶水。
殷昱由霍英陪著守歲守到子時,回房瞇了會兒,到了丑時末,龐白便進來喚起。
圣旨上說的祭祀時間是寅時正,此時趕過去,正好來得及。
他不慣丫鬟侍候,便由霍英霍親自侍候他穿戴整齊,駕馬趕往太廟。
太廟里已然燈火通明,他舉著圣旨一路進了前殿,只見廣場四處都已經站滿了羽林軍和執拂的宮人。禮部與宗人府的禮官聚在大殿下。各宗室的人應該已經到了,大殿里人影綽綽,宮人們進進出出,個個臉上都有著肅穆的神情。
司禮官忽然就看見了廣場中央高倨于汗血馬上的殷昱,因著只有火把傳來的光亮,司禮官瞇眼看了好一會兒才驀地睜大眼睛,大聲道:“大公子來了!”
殿門口的人全都把目光投注過來,那空地上偉岸英挺的男子,可不就是殷昱?
眾人一時都不知道怎么辦好了,原先在宮里見到他時,他亦是擁有著不凡氣勢,那時候總是讓人不由自主地彎腰下拜,可如今他已經不是太孫了,是殷家的“大公子”,他們怎么跪還是不跪?打招呼還是不打招呼?
他們處于無措,殷昱卻很鎮靜。
平日里親切隨和的表情不見了,換而之,是兩眼里徹骨的寒冷。
他心里不是沒有恨,他生于皇族,敗于皇族,殷昊死后,沒有人給他時間查證澄清,甚至也沒有人聽他分辯申訴,他就已然被處置。殷昊與他的恩怨已不去說它,他就是變成白癡,也知道這是個陰謀。
殷昊在挑釁他的時候為什么突然間望著某處不動?為什么他受傷后過了三日才死?
他沒有機會查證,就被丟到了宮外一所宅子軟禁。
美其名曰是讓他反省,實際上前后幾撥人相互盯守。
那種情況下,他不逃,只有死。
他身負冤情被迫流離,就是暗中舉兵反朝,也不算有愧天地。只是強大的自制力讓他保持了冷靜,他接受的是正統的君主的教育,從小到大他都只有一個信念,什么才是對社稷百姓有利的。他曾經說過要做個曠世明君,為著私仇而反朝,那么他便成了社稷的罪人。
眼下,他有什么理由不鎮靜,不從容?即使被廢,他亦無愧天地,是殷家負了他,不是他負了殷家。
他騎在馬上,凝視著殿門。皇帝不來,他便不下馬。
靖江王在門內看了片刻,與司禮官道:“還不快快去通知皇上和太子殿下?”
司禮官們終于回神,紛紛往殿外跑去。
大殿里人數龐大的宗親與單兵匹馬傲倨于空地上的殷昱,這情景像極了對峙。
此刻的殷昱不像個養尊處優的宗室子弟,更不像個庶民,而像個乘龍而來的戰神。
殿里明明有包括鄭王在內的許多個他的長輩,卻沒有一個人敢出面去請他下馬進殿,他們在這樣雄霸著整個廣場的他面前,竟然有些自慚形穢。偌大個廣場像是并不足以容納他的氣勢,那些筆直站立著的羽林軍們,恍惚間成了他麾下的士卒。
在天上變幻的風云作背景下,他縱馬而立的形像立時像是刻畫在天幕里了。
什么叫君臨天下的王者風范,他們隱約已知道。
司禮官們在半路上迎到了皇帝和太子,聽說殷昱到來,的太子妃似有些弱不勝衣,身子在鳳冠下微微晃了晃,太子伸手將她的手攢住,一道往大殿去。
太監們高唱皇帝等人駕到,緊接著華蓋幾頂從階下緩緩升上,伴隨著鐘鳴角號,微佝著身子的皇帝緩步上了廡廊。
殷昱下了馬,走上階前,與眾人一道跪地山呼。
皇帝看了眼殷昱,說道:“進殿。”
太子妃隨在皇帝與太子身后噙淚往殷昱看來,殷昱揚了揚唇,無言地沖她大拜了三拜。
太子妃含淚笑了,低頭擦了淚,抬頭又是一臉端凝。
祭拜之初自是由宗正宣讀祭文,而后皇帝宣讀祭文,太子宣讀祭文,之后鐘鳴鼎響,按長幼分次叩拜。
太子這輩的跪過之后,到了殷昱。
殷昱在眾目睽睽下撩袍拜倒,說道:“草民殷昱,奉旨叩拜殷氏祖先。祈求祖上佑我大江山永固,社稷永昌!”
聽得“草民”二字,議論聲起來了。
大家都在屏聲靜氣聽他如何自稱,按理說他如今這樣還能得到皇帝宣詔祭祀,很該就坡下驢在列祖列宗面前承認自己是宗室子孫才是。如今天下是他祖父當家,皇帝要是不說,旁人還能說什么?當然鄭王也許會有幾句牢騷,但是旁邊這些人白吃干飯的么?自然會察言觀色順著皇帝意思說話。
可是他非但沒這么做,反倒還自稱草民,這是什么意思?成心讓皇帝下不來臺么?
皇帝眉頭果然皺起來。
鄭王一臉得意。
司禮官接著說下一個。
而殷昱起了身,走到皇帝跟前,拜倒道:“殷昱奉旨祭拜完畢,還請皇上恩準出宮。”
皇帝臉上沉得能擰出水來,說道:“朕還有話問你,祭祀完了隨朕回宮。”
也知道沒這么容易,殷昱稱是,站到了一邊。
門下磨得新亮的銅鑼上,映出他的面容,自信而無懼。太子盯著銅鑼看了會兒,緩緩把臉轉回來。
等到全部程序進行完畢已經將近辰時。
到了乾清宮,太子夫婦與鄭王等幾位宗室近親都在殿外等候。崔福送殷昱進內。
皇帝喚了殷昱上前,且不說話,先接過張珍奉來的參茶喝了口,然后才看向殷昱道:“朕聽說朝中幾位老臣府里都有待嫁的閨秀,你也老大不小了,雖說犯有大過錯,可終究是我殷家的子孫,朕給你指門婚,讓護國公府替你作主行聘納之事。”
殷昱沉著地道:“回皇上,草民已經訂了親,四月里就要正式迎娶了。”
皇帝道:“是嗎?你訂了親,為何朕這做祖父的卻不知道?”
殷昱回道:“草民自被逐出家門,生死由天,從此再不敢提及宗室皇族,以免有逾越之嫌。草民并不知道庶民訂親還要上報宮里。草民幼年熟讀大律法,也并不知道有這條律令,如有律令,還請皇上恕草民不知者不罪。”
皇帝幽幽地蓋上碗蓋,說道:“我幾時說過宗室皇親?我說的是我殷家,你被逐出宗室,卻還是我殷家的子孫。你不經尊長私自納娶,便是娶了回來,也不能被我殷家承認。”到了此時,為了明確身份,皇帝已經把自稱改成了“我”。
氣氛一下子冷下來。
就連張珍也不由往殷昱臉上看了兩眼。
殷昱頓了半刻,說道:“既然皇上這么說,那就恕孫兒無禮了。我到今日止,方知道我還是被殷家承認的子孫,那么請問祖父,孫兒是否可以常常回家探望母親和妹妹?是否仍然可以住回原來的居室?是否享受家族的福利?”
皇帝凝眉道:“你是庶民,自不能進宮!”
殷昱哂然一笑,說道:“既然有家不能回,有母也不能侍奉,那么怎么證明孫兒還是殷家的子孫?”
皇帝咬著牙,盯著他,目光漸利。
“殷昱,你是要跟朕為對么?”
殷昱從容撩袍,跪下來,“皇上明鑒。
“殷昱如果要跟皇上為對,便不會進中軍營任個小把總,也不會公然出現在天下人面前,更不會安分守己地做我的庶民。我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擁護皇上做下的一切決,我心上可鑒日月下可對黎民,所以無畏無懼。
“從我被逐出宗室的那一刻起,我的婚姻便由我作主,這是我大律法賜與我這庶民的權利。皇上君臨天下一言九鼎,自然不會為著草民區區一些私事罔顧先祖定下的律法。”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