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煌言、朱以江一行經過一番周折,終于來到位于燕子磯的鄭成功軍營。¥℉,
鄭成功本人不在營中,據留守的大將甘輝介紹,他帶著主力部隊從泰興縣一帶登陸,正在江北到處打糧,已經接連攻占長江沿岸的幾座縣城,正在攻打揚州。江北清軍大多被濟爾哈朗抽調一空,兵力極為空虛,只能任由鄭成功的海軍陸戰隊攻城拔寨,把剛剛收割的夏糧全部搶走。
糧食,一直是鄭成功的軟肋,福建大多都是山地,糧食產出有限,他以數萬大軍蝸居廈門島等東南沿海一帶,靠著海貿生意籌措軍費,卻沒有控制一個足夠大的產糧區,所以發展受到很大限制,后世里他出兵收復臺灣,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也是為了建立一個可靠的糧食基地。(鄭成功的原話:‘我欲平克臺灣,以為根本之地,安頓將領家眷,然后東征西討,無內顧之憂,并可生聚教訓也。‘)
張煌言和鄭成功是老鄰居,對他的情況當然很了解,聽說他跑到江北打糧并不意外,江南戰事激烈,清軍明軍前后幾茬的征糧,鄭成功再去插一腳也搞不到多少糧食,江北卻是有名的魚米之鄉,去那里打糧事半功倍,從戰略上來說,鄭軍騷擾江淮地區,把戰線進一步往北推,對江南戰局也有幫助。
雖然沒見到鄭成功,卻意外的碰到了另一個大人物——錢謙益。
錢謙益投降滿清后,很快辭官不做,暗中一直支持抗清斗爭。算是半個“地下黨”,而且他是江南士林泰斗。門生故舊遍布各省,在士紳中仍有巨大的影響力。所以隆武朝廷大張旗鼓的拜祭孝陵,他也被當做“統戰人士”,被邀請前來觀禮。
但是話說回來了,雖然是半個地下黨,但他到底當過漢奸,身份還是很尷尬,當年率領南京文武官員向多鐸獻城投降,屈身仕清的經歷讓錢謙益威望大跌,“水太涼”、“頭皮癢”的典故更讓他成了士林民間恥笑的對象。隆武政權邀請他來參加拜祭孝陵的儀式。更多的是為了千金買馬骨,安撫江南各地的士紳……敵占區的士紳百姓都在屠刀下茍且偷生,向滿清交糧納稅,不論主動還是被動,很多人都和滿清官府有過程度不同的合作,有些人還把自家子弟送去參加滿清的科舉,并且取得了清廷的功名,隆武朝廷對錢謙益這個曾經的漢奸都能既往不咎,其他的士紳百姓就不用再有什么顧慮了。
事實上。錢謙益的政治生命基本上已經完結,他自己也非常清楚這一點,這次來參加拜祭孝陵的儀式,他只是一件擺設罷了。并不意味著能在隆武朝廷得到重用……他本身是個懦弱的人,無論是擺設也好,小丑也罷。他都無力反抗,也不敢反抗。汪克凡給他寫了一封信,他立刻麻溜地趕來了。
“全當是贖罪好了。老夫大節有虧。原本早該自盡謝罪,但偏偏又貪生怕死,才茍活至今,我本無顏再見太祖高皇帝,此次拜祭孝陵不知要受多少唾罵,這張老臉再不打算要了。”
錢謙益推脫水太涼,不肯自盡殉國,還可以懦弱怕死來解釋,畢竟一國戰敗之后,不能要求所有人都當烈士,忍辱偷生也是人之常情,但他自稱頭皮癢第一個剃發,卻是向清廷獻媚,仕清助紂為孽,更是無法洗刷的污點……所謂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到了錢謙益這種地位,一舉一動都是士林表率,他投降滿清后雖然沒明顯的惡行,但是頭上的漢奸帽子一輩子也別想摘掉。
投降清廷后不久,錢謙益終于想明白了,哪怕歸鄉隱居,滿清九成九也不會殺他,自己還能撈個好名聲,可是多鐸大軍兵臨城下的時候他被嚇壞了,性格中懦弱的一面被無限放大,以至于丑態百出,以至于事后每次想起都追悔莫及。(錢謙益的性格有很強的代表性,就是那種典型的無骨文人,面對屠刀就尿褲子了,偏偏又無法像洪承疇那樣把禮義廉恥全部抹殺,所以他的后半生一直很糾結。)
“哎,過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我等都是喪國之人,只要能為復國大業略盡綿薄之力,其他的事情都不足惜。”張煌言是魯王政權的重要將領,錢謙益辭去滿清的官職后,和魯王政權一直斷斷續續地保持聯系,雙方算是一定意義上的盟友,比和隆武朝廷的關系更近些,不會去諷刺挖苦他,只在言語中非常隱晦地進行試探——要知道錢謙益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代表著江南地區所有茍且偷生的士紳地主,唐王朱聿鐭要拜祭孝陵,他立刻顛顛地跑來了,只會更添隆武政權的聲勢,給魯王政權造成巨大的壓力。
張煌言就差明著問了,你來拜祭孝陵,是為了復國大業,還是為了給隆武朝廷站腳助威?
錢謙益聽懂了他的言外之音,微微一笑說道:“蒼水(張煌言字蒼水)說得不錯,只要能為復國大業略盡綿薄之力,其他的事情都不足惜。”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怎么解釋都不錯,唐魯聯合是為了抗清復國,隆武政權如果吃掉魯王這股勢力,也可以說成為大局考慮,犧牲了少數人的利益……錢謙益淫浸官場多年,打這種不會被人抓住馬腳的啞謎已經成為一種本能,想要明白他的真實含義,要根據當時的政治形勢,說話時的環境,某個關鍵詞,甚至他的語氣,他的表情等等來判斷,有時候還得正話反聽。
張煌言也是人尖子,盯著錢謙益的眼睛,就讀懂了他的內心想法,直接問道:“依牧齋先生所見,我家監國應當退位歸藩么?”
聽他這么說,錢謙益表面神色如常,內心里卻微微一驚。對張煌言這個年輕的后輩也高看了一眼,要知道張煌言是魯王政權的重要將領。現在又在敏感的南京,親口說出魯王朱以海應當退位歸藩的話。很容易讓他自己陷入被動,但既然這么說了,要么是有十拿九穩的把握,要么是個不懂事理的愣頭青。
張煌言像個不懂事理的愣頭青嗎?明顯不像。
他既然把話挑明,錢謙益無官一身輕,再接著含糊其辭地打啞謎就落了下乘,當下坦然承認:“不錯,唐魯相爭,唯有國家受害。唯有弱勢一方妥協忍讓,否則令親者痛仇者快,斷送北伐收復故土的大好良機!”
“這個……,還要從長計議。”雖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張煌言還是露出一絲苦笑,錢謙益說的是大實話,他卻不能輕易附和。
魯王政權自從豎起抗清大旗,一直處在最前線,無數抗清志士在這面旗幟的引導下前赴后繼。十幾萬軍民百姓為之流血犧牲,哪怕在最困難的時候,大家仍然在堅持抗清斗爭,拼著全部的身家性命。奮斗數年才打下這點基業,如果就這么拱手相贈的話,別說那些一向以魯王政權為朝廷正朔的極端派。就是張煌言和張名振都不甘心。
在張煌言想來,唐魯肯定是要談和的。魯王政權肯定也是要讓步的,但必須要保留相對的自主權。好容易打下的這點家底如果被某個軍閥莫名其妙的吞并了(比如說汪克凡),大家當初又何必提著腦袋堅持抗清?
不信任。
張煌言對隆武政權不信任。
對汪克凡這個大軍閥更充滿戒心。
隆武政權雖然實力很強,內部卻軍閥林立,存在很多不確定因素,隆武帝是不是天命所歸的中興之主,能否擔起打敗滿清的重任,張煌言還不敢確定……作為魯王政權的重要將領,他和張名振要為犧牲的烈士負責,要為麾下的將士負責,要為整個魯王政權負責,如果對隆武朝廷太過軟弱,完全放棄自己的利益,那不是顧全抗清大局,而是極端的幼稚。
很糾結。
從個人感情來說,張煌言對隆武朝廷和汪克凡還是很欣賞的,他們一次次地打敗清軍,張煌言都為之振奮不已,但是隆武朝廷的勢力擴張到浙江和福建后,唐魯之間的矛盾已經無法回避,張煌言首先要維護魯王政權的利益……對于唐魯談和,他和張名振抱有很大的誠意,卻又擔心隆武朝廷過于強勢,引發魯王政權的強烈反彈,如果最后真的刀兵相見,就像錢謙益說的那樣令親者痛仇者快,魯王政權早晚必敗,他和張名振也將面對左右為難的尷尬選擇。
至于汪克凡這個大軍閥,張煌言還看不清他的真實面目。
自古每逢亂世,梟雄都層出不窮,雖然一時各領,最后卻大多被歷史淘汰,真正能修成正果的屈指可數。魯王政權以大明正朔自居,可以和隆武朝廷談判,卻不能臣服于汪克凡之流的軍閥,如果楚軍想要吞并浙東,張煌言和張名振別無選擇,只能與之誓死周旋!
“依牧齋先生看,唐魯談和有幾分成算?”張煌言多半是試探,小半是請教。
“這個不好說,大致上五五對開吧。”錢謙益略微考慮了一下,給出一個答案。
“噢?沒想到牧齋先生這么看好……”張煌言有些意外,錢謙益認為唐魯和談有五成把握,太樂觀了吧?
錢謙益分析道:“和談能否成功,一在勢,二在人,當前大勢下,唐魯之間雖然已有沖突,卻還沒到不死不休的局面,反倒是汪克凡的態度難以琢磨……”
朱元璋和陳友瓊、張士誠開戰,是因為大家的實力都很強,亟需向外發展生存空間,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沒有和談的可能,眼下的形勢卻有所不同。隆武政權這幾年發展的太快,對外還有很多地盤可以去搶,對內有太多的問題要處理,只要魯王政權做出讓步,雙方就有和談的基礎。
這就是所謂的大勢所趨,也就是因勢成事。
除了大勢所趨之外,還有因人成事的因素。
隆武政權和魯王政權的內部都不是鐵板一塊,各家政治勢力都采取何種態度,對和談的結果會造成不同的影響,這其中,實力最強的汪克凡究竟是什么態度,至關重要。
“牧齋先生有所不知,唐藩所謀,是要我家監國退位歸藩,這實在是強人所難了。”張煌言又一次露出苦笑,所謂天無二日,國無二主,魯王朱以海只要保持監國稱號,和隆武朝廷之間的矛盾就無法調和,他和張名振都覺得談和成功的希望很渺茫,只是在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這個嘛,也不算太過分吧。”錢謙益露出很不理解的表情,向四周看了看,壓低聲音說道:“唐魯之爭在于朝廷統繼,如今唐強而魯弱,魯王殿下本該退讓的,難道張名振、張肯堂都想不通這么簡單的道理?”
錢謙益說一句,留三句,有些話不方便說透,隱隱點上一句就是極限了。隆武朝廷剛剛打贏寧鎮會戰,正是無堅不摧,所向披靡的時候,魯王朱以海如果要爭天下,也得暫避鋒芒,學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等到將來實力發展起來了,再稱監國只是一紙詔書的事情,又有什么難的?
“哦,牧齋先生說的是……”張煌言無言以對。
錢謙益不了解魯王政權的內部情況,所以才認為唐魯和談有五成把握,魯王政權里面的強硬派卻越走越遠,準備擁立朱以海稱帝,這樣發展下去,和談必然破裂,就等著開戰吧。
唯一可以利用的,就是隆武政權的內部矛盾,汪克凡、金聲桓等實力派軍閥到底是什么態度,在這次拜祭孝陵的過程中就會揭曉。
當天晚上,張煌言和錢謙益徹夜長談,在討論抗清形勢的同時,針對收復江南后將要采取的各種軍政措施交換意見,甩開唐魯之爭這個敏感問題,兩個人都沒了顧忌,態度開誠布公,相談頗為投機……魯王政權的根基在浙東,并輻射整個江南,和逃到兩廣的隆武帝相比,一直留在浙江的魯王朱以海和江南士紳更為親近,以錢謙益為代表的江南士紳地主到底支持誰,反對誰,關系到魯王政權的生死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