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敖的話音不高,然人原本就會本能的將注意力放在最有八卦可循之處,孟氏才剛起身過去,所有人就都看向這方。聽聞云敖的訓斥,眾人驚訝之余,有人嗤笑,有人同情,更有如大夫人之流幸災樂禍。
孟氏鳳眸含淚,呆呆望著云敖,蔥白玉手攥著茶盤,呆站在原地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云想容緩緩站起身,覺得身體中流淌的已經不是血液,而是巖漿。回身去茶水間端了一盞的熱茶,雙手捧著快步走了過來,連熱茶因走的急而蕩了出來濺落在小手上也渾然不覺。
“爹爹此言差矣,娘親知您愛吃六安茶,特地沏了給您,是她為人妻子懂得守本分,是給爹爹露臉,而非丟臉。”
云想容已走到孟氏身前,將母親擋在身后,雙手端著茶盞笑吟吟的望著邱翦苓,話卻是說給云敖聽的。
“至于爹爹說我娘親不給邱夫人上茶,”云想容嗤笑一聲,:“爹爹的話,前后矛盾,不允我娘做下人的事污了您面子,又讓我娘伺候一個平妻吃茶……雖說平妻與發妻兩頭大,到底進門晚些,年紀又輕,論起來,邱夫人還要叫我娘親一聲姐姐,再嚴格說來,她要給我娘親倒茶才是。我沒聽她懂得禮數叫一聲姐姐,也沒見她給我娘奉一盅的茶,爹爹怎么不管教?難道永昌侯府的規矩,是專門撿軟柿子捏的,還是我娘現在擋您的路了?”
云想容數次提起“平妻”二字,句句都戳邱翦苓的心窩子,早已讓邱翦苓臉色鐵青。
云敖則是被云想容最后一句話,刺激的猛然抬頭看向才六歲的女兒,面色慍怒,似馬上要爆發出來:“大人講話,有你什么相干。還不退下!”
孟氏慘白了臉,偷偷的拉著云想容肩頭上的衣裳往后拽她,生怕她再口無遮攔,惹了麻煩上身。
云想容卻不理孟氏。
她此時早已經顧不上什么自保什么理智。
前世失去母親的痛苦,被父親冷落的傷害,被后媽虐待的仇恨,導致她急于脫身自己謀劃親事,卻誤入狼窩釀成悲慘的結局。
這些傷痛,是刻在骨子里,淌在血液中。就如同風濕病那般一到陰雨就會發作的。
現在,父親對母親的不公,就是誘發她風濕病發作的陰雨。她做什么。無非都是小孩子做事,難道父親還能宰了她?
“爹爹這么兇做什么,女兒是想與邱夫人親近呢。”雙手將鯉魚戲蓮的青花瓷茶盞往前遞了遞,小臉上掛著天真爛漫的甜笑:“邱夫人,卿卿年紀小。見識淺,言語上若有不道之處,還請您寬宏原諒,您出身名門,知書達理,氣量也大。絕不會與我一個小孩子計較,在不會如上次那樣賞我一耳光吧?”
“你……”邱翦苓手握了拳頭,果然想起上一次云想容一語說出“常建”的名字。她是在提醒她。若她稍有異動,她就會將她做的事抖落出來,大家都不要好過!
真是個小妖孽!
邱翦苓皮笑肉不笑的接過茶盞,放在手邊,譏諷的道:“孟夫人果真教導的好女兒。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
孟氏眼中淚水滑落下來。
云想容則笑道:“不敢當,我娘親心慈面軟。哪里敵得過邱夫人好手段,教導出七妹妹那樣懂事乖巧的孩子?”
眾人順著云想容目光看去,正看到云明珠在后頭的暖炕上,將捧盒里所有的點心都捏碎了玩,康孫氏攔著,她還打人。
邱翦苓面色發紫。
云想容又道:“莫說這點,就是邱夫人目光長遠,不光理的好府中大小事情,連府外的一個賬房一個‘掌柜’都了若指掌,這一點,卿卿就要與您好生學習起來呢。”
“掌柜”一詞,如同利劍戳進她胸口,邱翦苓慌亂的看了一眼云敖,見云敖面無表情,這才放下心。
云想容看著若有所思的父親和由憤怒變成驚慌的邱翦苓,心下如同被挖空又添了冰一樣。
皇上下旨三司會審嚴查都察院,邱翦苓的父親定國公邱堯,代替了都察院的職責。
左都御史獲罪,右都御使被牽連正在獲查,左幅副都御使病重生命垂危,再往下,只有右副都御使、左右兩位僉都御史有升遷接任的可能。
云敖是僉都御史之一,上頭有個右副都御使擋路,需要定國公來幫他搬開這塊石頭。他必須表現出自己絕對是與定國公站在一個戰線上,定國公才會做這等損己利婿的事。
所以,她失望了。對娘親不爭有失望,更多的失望,卻是對云敖。
他或許是個成功的男人,卻不是個合格的父親,更不配做娘親的丈夫!娘是軟弱,癡愛他,是夠傻。但如此踐踏一個女人真心的男人,比娘親的軟弱更加可惡。
她恨,所以也不在乎撕破臉。既然已經得罪了,就不怕鬧個魚死網破,反正她這輩子也是賺來的。
“邱夫人,您吃茶啊。”云想容眉頭皺著,“難道是嫌棄濟安侯府的茶不如您府上的好?還是,您怕我在里頭下砒霜啊?”
“好了,你這孩子,大過年的快別鬧,仔細你父親打你。”
老夫人在一旁看夠了邱翦苓吃癟,心情大好,心道她果真沒看錯人,小六的確是個人才,就笑著岔開話題,張開手讓云想容到自己這邊來,又笑著與邱翦苓道:“翦苓,別聽卿卿渾說,什么砒霜不砒霜的,咱們府里哪里有這種東西,你嘗一嘗那茶如何。”
云想容乖巧的跑了過去,在老夫人腳下的如意腳跺坐了,撒嬌的靠著她的腿,嬉笑著望著邱翦苓。桃花眼中玩味的神色,像是在等邱翦苓中毒而死一般。
邱翦苓心下慌亂不已。
云想容這小妖孽,連用剪子刺皮人喉嚨的事做起來都面色不便,莫說是砒霜,就是鶴頂紅她也敢下。只不過。邱翦苓知道著茶里不會有什么立死的劇毒,有也會是那種慢性毒,斷不會讓她立刻發作的,那樣損敵一千自毀八百的事,云想容不會做。
“夫人,請吃茶。”琴媽媽端起茶盞來,要遞給邱翦苓。
邱翦苓伸手去接。
琴媽媽卻手一滑,將茶盞掉在了地上。鯉魚戲蓮的茶盞立刻四分五裂,發出好大的一聲。
“老奴該死,老奴該死。”琴媽媽就要跪下磕頭。
邱翦苓松了口氣。忙道:“碎碎平安,大過年的別提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
“是。”琴媽媽退開到一旁。
云想容雙手托著下巴。看著已經被孫媽媽扶著做回原位的孟氏,心下擔憂的很。
老夫人吩咐人擺大飯,去請侯爺和幾位爺進來。
一直沉默的云敖卻站起身,道了句“我還有事,告辭。”竟帶著邱翦苓先行離開了。
云賢原本與兒子孫子。在外院夙興堂商議此番朝廷動蕩的事,根本無心想今日是不是除夕,所以等人來請吃團年飯時見云敖不在,也并未多言。
用罷了飯,云想容陪著孟氏回了琉瓔閣的臥房,吩咐英姿和柳月去取她的茶葉枕來。偏要和孟氏一起睡。
孟氏如同斷了線的木偶,沒精打采的躺下,道:“卿卿回去好生歇著吧。別跟娘親這里,免得睡不好。”
“不嘛,我要跟娘親一起睡。”云想容耍賴的蹬了鞋爬上床。
孟氏眼淚就再也止不住的落了下來,都滴進了枕頭。她恨自己的無能,更怨云敖的絕情。想不到先前在娘家時還對她溫柔似水的人。再次見面,竟成了仇人。
孟氏想要發泄。想要大吼,甚至想一頭碰死了事,卻因為女兒在身邊讓她無法做什么,只能無聲的落淚,到最后哭到幾時睡下的也不知道,次日清早,卻是發了高燒,連床都爬不起來了。
云想容急的不行,忙清了韓婆子來給孟氏診脈開藥方,那邊藥還沒熬出來,外頭卻來了人。
“三夫人,是永昌侯身邊的隨從奉了侯爺的命,給您送東西來了。”
云娘將手上的錦盒捧了上來。
孟氏忙要掙扎著坐起身,還是云想容眼疾手快,幫她接過錦盒放在她手里。孫媽媽在孟氏身后墊了柔軟的淺藍色緞面迎枕,服侍孟氏坐好。
孟氏則迫不及待的打開了錦盒,卻見里頭是一封十分厚的信,信封上是云敖的字跡:“愛妻嫻靜親啟。”
孟氏抖著手展開信紙,讓身旁的人都下去,連云想容也一并攆了出去,只獨自一人看信。
云想容擔憂的在屋門前踱步,不多時,卻聽見屋里傳來孟氏絕望的輕笑。
她心下一驚,忙推門而入,就見那些信紙散落了一地,孟氏已經俯在踏上,眼淚直流卻笑的近乎癲狂。
孫媽媽和云娘忙去扶著孟氏:“夫人,夫人,您別這樣。”
孟氏笑著笑著,又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我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夫人,您別擔心,先莫哭啊,有什么事咱們大家一起商議著來。”
云想容蹲身拾起散落一地的信紙,也不論次序,一張一張的看了起來,當二十余張都看過后,她明白了,也無聲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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