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皆因我朝冗兵冗官之費,十倍于唐朝不止。”陳恪沉聲道:“這雖然早就是朝野共識,但外有強敵環伺,內有祖宗國策,誰敢朝冗兵冗官下手?”
趙宗績默默點頭,這幾年下來,他也不再是那個總以為世上無難事的愣頭青。知道許多難題,就像太行與王屋,明明擺在你眼前,你卻無法去解決。就好比這節流之事,削減冗兵會導致軍隊減少,若想應對兩面強敵,就必須采取精兵政策,這必然會提高軍隊與軍官的實力與地位,對以文御武、文尊武卑的‘國策’造成沖擊。
這‘國策’之所以要打上引號,是因為其并非太祖所制定的。按照趙大的設想,大宋朝應該是文武制衡的狀態。事實上太祖朝也是文武之間平衡最好的時期,那時候大宋國力蒸蒸日上,軍隊既保持著戰斗力,又沒有任何不臣之心。
轉折點出現在趙二弒君篡位之后。
趙二之所以弒君之后、篡位成功,與他獲得大批文官的支持有很大關系。然而他一直沒有機會插手軍隊,所以對軍隊的影響力著實有限。那個時代的人,大都是五代出生,還沒有忘記‘天子之位,有力者居之’,換言之,誰掌握了軍隊,誰就是皇帝的思想,依然大有市場。
趙光義深知,沒有軍隊的絕對效忠,皇位是坐不穩的。他一面給軍隊高層大換血,將大批忠于自己、卻既無才干、又貪鄙懦弱之輩強行上位。一面傾舉國之力北伐。
如果北伐勝利。趙光義將在軍隊樹立絕對威望,不用再擔心軍隊的忠誠。然而戰爭從不是一廂情愿,其勝負必須建立在實力的基礎上,還要受天時地利人和的制約,結果趙二兩度北伐,皆一敗涂地,連他自己也屁股中箭。從此飽受病痛的折磨。
比身體傷痛更甚的,是心靈上的折磨,趙光義總擔心。那些將軍士兵已對他生出輕慢之心、不臣之念,隨時都可能發動政變。無法從戰場上獲得軍隊的忠誠,是趙光義最大的悲哀。也是宋王朝最大的不幸。
為了鞏固統治,趙光義開始不斷給文官集團加碼,同時不遺余力的削弱軍隊的勢力,此消彼長持續了三代之后,終于出現了現在這種文尊武卑的極端現象。誰要敢提高軍隊的地位,必然要遭到文官集團的反對,連皇帝也會心生疑慮……
但不提高軍人地位,就無法提高軍隊戰斗力,也就無法施行精兵政策,裁軍更無從說起……半年前清查軍隊。查出來的缺額,大部分不是被取消,而是又補上了。削減了幾百萬貫的軍費,對節流來說只是杯水車薪而已。
至于冗官更不消說,大宋朝早就被文官集團綁架了。科舉幾年一屆。才幾百人中進士,并不會造成冗官。真正的冗官來自各種恩蔭,一人做官,他的兒子甚至侄子,便有機會做官。朝廷恩蔭太濫,才是冗官的根本原因。然而滿口‘天下為公’的士大夫們。從來都是嚴以律人寬以律己的,誰要敢動他們的蛋糕,信不信你會被他們轟成渣……這些問題,僅是想一想,”趙宗績苦笑道:“就讓人腦仁疼。”
“但又不能不解決,”陳恪冷聲道:“大宋朝這幾年沒出問題,實在是運氣使然。一來和遼夏之間,沒有戰爭發生。二來,自嘉佑元年的大水之后,國內一直是風調雨順、也沒有蝗災。但運氣不可能一直這么好,早晚會有戰爭、災害發生。一旦有事,就現了原形!”
宗績點點頭道:“官家肯定清楚這點。”
“所以他得選個有魄力、有能力、有信念的人來接位,”陳恪一字一頓道:“絕不要他自己那樣的守成之主!”
陳恪的話,讓趙宗績的心跳陡然加快,一顆心簡直要跳出喉嚨了……是啊,官家要守成之主的話,趙宗實就是最好的人選,何必要多費周折?!所以官家很可能,就沒看中趙宗實!
趙宗績連喝了幾口酒,平復下激動的心情,聲音卻依舊發顫道:“你說,別人會不會想到?”
“大宋朝最不缺的就是明白人。”陳恪淡淡道:“也許現在烈火烹油、當局者迷,但要不了多久,就會回過味兒來。”
“一旦明白這件事。”趙宗績道:“必然都要發奮圖強了。”
“豈是能說改就改的?”陳恪嘲諷笑道:“咱們從一開始,就樹立起敢作敢為不怕得罪人的形象。他們卻一味走敦厚純孝、八面玲瓏的路子,這是大家的立身之本,學是學不來,裝也裝不像!”
呷一口茶水,他接著道:“還是那句話,人若改常,非病即亡。若是發現官家決意立個英主,便想強自振作,談何容易?大宋朝的事情,之所以做不下去,九成九是因為觸動了權貴的利益。想做成事,就得得罪人!”說著笑道:“他們想學咱們,可以啊,不過得先問問,他們的支持者,答不答應……硬要學的話,我看多半得是個大寒大暑、不倫不類。”
“讓你這么一說,”趙宗績笑道:“我好像一下信心滿滿了。”
“也別高興的太早。”陳恪淡淡道:“趙允讓留給趙宗實最大的遺產,就是將各方面勢力,綁上了他的戰車,早已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局面。許多人上了賊船,就沒法再下來了,只能一條道走到黑,把趙宗實扶上太子之位。這是他們解套的唯一法子,也是其家族榮華富貴的法門,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不會改弦更張的。”頓一下道:“趙允讓死后,趙宗實的聲勢卻不減反增,就是他們在向朝野展示,這艘船非但不會沉沒,反而會向終點沖刺。”
宗績佩服的望著陳恪道:“雖然說了很多遍,但容我再說一遍,我真是佩服的五體投地,你算是把這幫人,琢磨透了。”
陳恪嘴上謙虛,心中卻暗叫慚愧,若論對人心的把握,自己還遠不夠火候,是蘇小妹旁觀者清,又聰明絕頂,為自己提綱掣領,才把紛亂的局勢,看的明明白白。
“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對你們也是一樣。”趙宗績已經完全處于,俯身受教的狀態了,便聽陳恪諄諄教導道:“趙宗實有無數人搖旗吶喊,做出一份功勞,也會被吹成十分。而你缺了呼應,但凡有一分不是,也會被說成十分。日久天長,水滴石穿,官家耳朵磨出繭,自然會改變對趙宗實的看法,對你的好感也會變成惡感。所以我們當務之急,是要有人為你說話。”
“這太難了。”趙宗績苦笑道:“宗室和大臣交往是大忌,之所以有那么多人,替趙宗實說話,是因為他老子年輕時交下的朋友,就像咱們這樣的。想補上這一課,可不是臨時抱佛腳,就能行的。”
“是比較困難,但也并非沒法做。”陳恪道:“王相公、我老師、包大人,這都是能在皇帝面前說上話的,加之富相公、曾相公向來處事公正、對你也頗有好感,所以在高層方面,我們并不吃虧。最麻煩的是臺諫,清一水的趙宗實支持者,咱們必須往里頭摻沙子。轉過年去,我那幫同年初任期滿,大都要回京參加館試,咱們要盡可能把他們留在京里,安排進諫院、御史臺。那是個比嗓門不看官職的地方,有一個算一個,應該能讓局面大大好轉。”
“還有,聽說朝廷要找人修起居注,這官職雖然不顯眼,但與天子朝夕相處,重要無比,我們志在必得。”陳恪接著道:“至于人選,司馬光和王安石都可以。這件事我們不用出面,讓王雱去推。新學一派的實力深不可測,肯定能做到。”
宗績想一想,笑道:“還有你曾經說過的那個報紙,是不是也該露面了。”
“時機不成熟,”陳恪搖頭道:“這玩意兒太敏感,突然出現會引來麻煩的。我準備明年開春,球市子開業時,出個專門宣傳球事的蹴鞠報。等大家都習慣了報紙這種形式,再出新報不遲。”
“這種事,你是內行,我就不操心了。”趙宗績笑道:“對了,你的書印的怎么樣了?”
“已經印好了。”陳恪說著,從隨身攜帶的包里,拿出一本藍色封皮的新書,遞到他面前道:“首印五千冊,也不知道會不會賠死。”
“哈哈,不會的。”趙宗績笑道:“實在不行,發動一下親朋好友,也能給你包圓。”說著翻動書頁,突然目光一凝,發現這書里面別有玄機。
一是出現了陳恪曾經說過的標點符號,二是除了《尚書偽經考》之外,在書的后面,還附有一篇《大學》和一篇《中庸》……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