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寡婦在家中思量許久,也沒理出頭緒,甚是煩躁,便出門轉轉。
見蘇家鋪子圍聚著幾人,皆望自己,心中甚是得意,扭著腰行過來,故意問道,“你們方才在說甚么好玩的事?”
方才那幾個婦人殷勤讓座道,“是在羨慕你地好福氣,你家林相公得了咱們東昌府第十名,真真是好才學,將來發達了,可莫要忘了我們這些舊鄰才是。”
林寡婦眉眼間俱是笑意,款款落了座,將手中的帕子微微一揚,笑道,“那是自然的。這梁家巷子里哪個不知我家兒子聽話地很?我說一他向來不說二地。待他歸家來,我再好好整桌宴,四鄰們都要到場……”
一邊說一邊作態,常氏登時又不喜起來,看她今日裝束還好,沒有如那日般紅通通一團那般嚇人,只是手中的那帕子卻是紅紗繡花地,隨著林寡婦的手,在空中飄來甩去,隱隱有香味散開。
有兩個婦人扭過頭去笑。常氏心中嘆息,要說這林寡婦獨自扶養兒子多年,也沒有聽哪個在背后議論過她的門風不緊,倒也算是個讓人欽佩的,偏有這一點不足,時時作態,往四十歲去的人了,偏又愛穿紅穿綠,連那小腳上現下穿的也是一雙紅鞋,還有這輕飄飄的紅紗帕子,這些皆是煙花柳巷常用之物,良家婦人有幾個會用這些東西地?
有心說上兩句,剛要張嘴,卻又將話咽了下去。與她又不甚要好,說她作甚?倒讓她惱自己,便低頭盤貨。
林寡婦因存著攀附富家女的事,一邊與眾人說閑話,一邊打量蘇家雜貨鋪子。心頭盤算著,蘇家雖沒大財,也有幾百兩的身家,聽人說那蘇士貞又找了新的掙錢門路,已出門快十日了,也不知是什么樣的好生意?若就此發達了,,掙得千把兩銀子,配她的兒子也還湊合。
想到這里,心頭貓抓一樣,格外想好生瞧瞧蘇瑾。眼睛骨碌碌轉了幾下,堆起笑臉兒指著柜臺上還余下的兩只沙包道,“常媽媽,蘇小姐的心思可真是機敏,前兩日,我買了兩個沙包,送把那位山西來做米豆生意的許老爺新娶的夫人,你猜怎么著?那許夫人歡喜的很,追問我可還有旁的玩法,我便說是蘇家小姐想地,她呀,托我向蘇小姐打聽呢。”
一面說一向往貨架后面瞄了幾眼。常氏本因汪家兒子也中了秀才,怕蘇瑾聽到又勾她想起汪家做事來,將蘇瑾支到后院去,此時自是不想讓蘇瑾出來,便推說道,“今日我家小姐累了,剛剛睡去了。你的話我與我家小姐帶到,讓她寫了差梁直去給你送去。”
而蘇瑾卻象是專門來拆常氏的臺一般,她話音方落,就聽西廂房門響,片刻蘇瑾便從大貨架后面轉了出來,懷里抱著一堆鞋樣子,眼睛閃閃發亮,并無一絲剛睡起的惺忪困澀,那幾個婦人都想笑不笑的看看常氏,又看林寡婦,再看蘇瑾。
蘇瑾被看得莫明其妙,又見常氏神態尷尬,笑問,“奶娘,你們在說什么事兒?”
常氏連忙補救,自柜臺后面轉出來,上前接懷中的鞋底子,“小姐剛才不是說困,為何不去睡,又做這東西?這些我關了鋪子再做便好。”
蘇瑾哪有與常氏說過困的話?不過她本就心思機敏,已大略猜到方才眾人為何怪異了。遂避開常氏的胳膊,將懷中的糊好的鞋子掂著腳一股腦放到柜臺之上,向她笑道,“本是說要睡的,掛著這個東西睡不著。便又起了身兒!”
常氏松了口氣,趕忙將那堆鞋底子攏了攏,正好看見蘇瑾往回縮的嫩白小手上兩道剪子柄壓出來的紅印子,十分顯眼兒,心疼的道,“這些又不值什么,小姐等我做便好。”
又向后面大喊,“小青,小青,你個死丫頭,自己躲清閑,讓小姐干活兒……”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梁小青從后面急惶惶的轉出來,懷里抱的鞋底子比蘇瑾更多,進來了也一股腦兒往柜臺上送,向常氏笑道,“娘,我沒偷懶。剪這些剪得我手酸!”
那幾個婦人被這二人抱出來的鞋底子吸引了,都奇怪的問,“怎么突然剪這許多鞋樣子?都拿到鋪子里來,難不成是要賣地?”
蘇瑾在后院便知前面有婦人在閑話,正想借這個機會來推銷她的新商品,聞言顧不得與常氏再說話,轉過頭來,向那幾個婦人笑道,“幾位大娘猜對了,正是要拿來賣地。一雙只要三分銀子,可是實實在在的四十層布呢。便宜又結實,鞋邊都包好了,只消買幾兩棉線,回家納了底子,再上鞋面便成了。少費不少事,這一雙鞋做下來,折合不到四分銀子,極合算吧?”
那幾個婦人都笑道,“蘇小姐這是做生意做得入了魔。這種東西家家都是自己做,誰會來買?各人的腳大小不一,冒剪的鞋底子能合穿?”
冒剪?蘇瑾眼睛眨了眨,才明白這是大約著的剪地,約模著剪地意思。順著她們的話笑道,“大小不消擔心,我是算好地。自家有舊衣破布,當然是自家做更儉省,只怕有的人家家里人多,一時沒有那許多舊衣裳。這些是專賣把那些人的。”
其中一個婦人,個頭高高的,骨胳也粗壯些,象是對這鞋底子有了興致,走過來,拿在手中翻看:用布料確實足,拿在手中厚實實沉甸甸的。若是自己家做,有時舊衣裳尋不夠,也有做二層三層的。
笑著問蘇瑾,“這里面可有合我的腳地?”
蘇瑾在她走來時,便一直注意著她的裙下的大腳。目測之后,從中間挑出二十三碼與二十四碼的兩雙,遞到她面前兒,“大娘從這兩雙里挑挑,必有一雙合你穿的。”
那婦人見上面還寫著幾個小字兒,指著問道,“這是什么?”
蘇瑾道,“是碼子。大娘先比比看,哪雙合你的腳,我再詳細說與你聽。”
梁小青忙搬了條凳到鋪子南邊請她坐下比大小。錯開鋪子門口,外面是瞧不見里面,這屋里又是一眾婦人,倒也不避。那婦人笑道,“你倒與你家小姐配合的好。”一邊坐下,拿著比了比,二十三碼比她鞋底子小些,二十四碼的又略大一個邊緣。
蘇瑾心中遺憾,因為她一時偷懶,沒有弄半碼地。卻聽那婦人笑道,“真是不差什么。蘇家小姐,你這是照著誰的鞋樣剪出來的?”
蘇瑾忙把遺憾之心收起,并不解釋是誰家的鞋樣子,只與她道,“大娘滿意的這雙是二十四碼地。若下次不及糊鞋底子,我們家鋪子里還有貨可賣,你來了只消說一聲要二十四碼地,便不用再比大小,定然是跟這個大小一致。”
那婦人猶自稀奇,蘇瑾卻不正面回答她,又道,“若拿不準家人穿多大地,只消將鞋樣子拿來,比一比大小,下次記得碼子,直接來買便可。”
這婦人笑著夸贊了一通,道,“還真別說,我呀,正準備做鞋子把我家老頭子穿。我這就回家取他的鞋樣子比比大小。”說著將鞋底子放下,匆匆出去了。
蘇瑾心中驚喜連連,竟這般順利?!不過面兒上卻不顯,招呼梁小青過來,兩人按碼數將那一堆新剪出的鞋底子在北面靠墻的大櫥上擺放整齊,又與常氏細細講如何發賣。
有人做了示范,另幾個婦人也圍著看,東問西問,都稀奇她怎么想出的點子。蘇瑾能說的便說,不能說的便含糊應對。
那林寡婦自蘇瑾出來,便一直悄悄的打量她,才幾日不見,這蘇小姐竟是另一番氣韻模樣,瓷白臉蛋上瑩潤有光,兩抹淡紅隱隱透出,雙眸明亮透澈,落落大方,無半點小家氣息。
暮春西斜的陽光從鋪子門口射進來,照在她身上,在地上投射下的長長影子,纖腰削肩,短襦長裙兒,雖是半舊衣衫,卻覺得份外好看。
不由在心中道,這蘇瑾兒的容貌配我家兒子也是夠的,只是蘇家家底太薄!又想,四鄰們的話倒是真地,自汪家退親后,她愈發對生意有興致了,看她剛才這樣子,也是個會做生意地,若有盛門丁氏地本事,倒也不愁發家;又想,哪里是人人都能做丁氏地?若是那般好做,整個歸寧府不知要出多少女富翁;卻又轉念,這蘇瑾兒卻是個心思活地,又讀過幾年女學,那沙包不過是個簡單的東西,叫她說出許多名堂,惹得不明就理的人都夸贊她,說不得日后真能發達……今日這個鞋底子,不過是家中將家中舊物糊了糊,竟也有人買……
林林總總,千思百轉,腦中紛亂成一團,最后暗中咬咬牙,管她如何,憑蘇家這窮樣兒,配我家兒子萬萬不成!
剛打定主意,瞥見蘇瑾俏然立在柜臺前面,眼眸含笑,唇角微揚,望向遠方斜陽,別有一番美麗。
心思又動搖起來,郁結的心思未解,反倒添了新的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