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威遠鏢局門口,計氏拉著蘇靜姍的手道:“囡囡,娘曉得你一向是個有主意的,但此去蘇州路遠,你在那里又沒個親戚接應,實在是有很多不妥當,娘到底多吃你幾年飯,這回就讓娘替你作安排,如何?”
蘇靜姍笑道:“娘這說的是哪里話,你是我親娘,我還怕你害了我不成,你要替我安排,我高興都來不及呢。”
計氏見她答應,便拉著她的手進到鏢局里去,作主給她挑了兩個十七八歲的鏢師,一個黝黑壯實,叫楊柳,一個瘦瘦高高,叫聶如玉。計氏同鏢局主人議好,由這兩名女鏢師一路護送蘇靜姍到蘇州,并陪她在那里住幾天,直到她辦完事,再護送她回來;因為這算是筆大生意,鏢局主人讓了幾分利,來回兩趟一共二十八兩銀子,在蘇州按每天三兩銀子結算,路上的交通工具、食宿,以及到蘇州后的食宿花費,都包含在這些銀子中,而具體事項由兩名鏢師安排,不消蘇靜姍操半點心。
由于蘇靜姍急著出發,又同鏢局主人議定,正月十二卯時,她在城南碼頭和兩名女鏢師碰面,搭船去蘇州。
商議既定,付過定金,母女倆一同歸家,同蘇留鑫只說蘇靜姍初五不曾隨他們一起去舅舅家拜年,有失禮數,因此想趁著閑暇到鄉下去住幾天。蘇留鑫不疑有他,爽快應了。
于是正月十二蘇靜姍起了個大早,收拾衣裳鞋襪,帶上銀子,徒步去了城南碼頭,與兩名女鏢師匯合后,登上了南下蘇州的船只。
旅途第一天,蘇靜姍很是覺得新鮮,由兩名女鏢師陪著,趴在船舷上欣賞了一路的風景;可到了第二天,就膩煩起來,只在艙內坐著。
這樣枯坐,自然無趣,她便主動與那兩名女鏢師攀談,問她們走鏢的見聞。那兩名女鏢師年紀都不大,正是活潑的時候,見蘇靜姍開口相問,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除了些托保人的信息不便泄露外,其他只要能說的,竟是都說給她聽了。
蘇靜姍聽得認真,且十分湊趣,不但把年前蘇靜瑤送的那包糖拿出來請她們吃,而且時不時地在精彩處喝一聲彩,如此一來二去,到了第三天頭上,三人竟是無話不談,比起初時很親厚了幾分。
這天,因那黝黑壯實的女鏢師楊柳羨慕蘇靜姍有個好娘親,為她把這次托鏢打點得妥妥當當,蘇靜姍便問起她來:“女鏢師倒是少見,你們卻是為甚么做了這一行?”
楊柳嘆道:“我十三歲那年,父親重病而亡,母親受不了族中親戚欺壓,遠走他鄉,我孤伶伶一個人,想要自立門戶,卻不是族中親戚上門指手畫腳,就是地痞無賴來搗亂;這些都還罷了,忍忍就能過去,最可恨的是我十五歲那年,族長竟強行命我嫁給一個老鰥夫,那老鰥夫又老又丑,最大的女兒足足比我大十二歲,這樣的人,我怎肯嫁,萬般無奈之下,只好憑借自幼習得的一身功夫,到了鏢局走鏢,又拜了總鏢頭做干爹,這才清靜下來。”
蘇靜姍不解:“你既有一身的功夫,卻為何還要怕族中親戚?地痞無賴,更是揮一揮拳頭就能解決。”
楊柳苦笑道:“拳頭再硬,難道還能跟親戚動手?他們一個告官,我就得挨板子,下大獄。那些地痞無賴的拳腳,我自然不怕,但卻怕他們的那張嘴,他們那些人,黑的能說成白的,白的能說成黑的,曾經有一次,我痛揍一個潑皮,卻被他說成甚么打是親罵是愛,四處傳得沸沸揚揚,你說這樣的人,我能拿他怎地,除非下狠心把他打死,才能得個清靜,但打死了,我卻是要償命,劃不來。”她說完,嘆了口氣,又道:“你還小,有些事肯定不知道,本朝有律法,凡男女嫁娶,都必須由祖父母或父母主婚,如果祖父母和父母均已亡故,就由其他親長主婚,咱們自己,是根本無權自娶自嫁的,不然我那族長,也不會逼迫我至此。”
原來即便在民風開放的吳地,女子獨立生存也是這樣的難,蘇靜姍藏在心底的那點想頭,一下子被擊得粉碎,心里難受得很。
那瘦瘦高高的女鏢師聶如玉見蘇靜姍神色有異,還以為她是聽楊柳說了甚么婚嫁,害羞了,連忙拍了楊柳一下,嗔道:“你在姍姐面前說這個作甚,看把她給臊的。”
楊柳沖蘇靜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雖然事情已經過去這么久,一說起來還是難免激憤,讓你笑話了。”
蘇靜姍正色道:“我笑話姐姐甚么,感激你還來不及,這些事情,最怕不清不楚,臨到頭來自己吃虧。”
楊柳笑道:“你自有親娘愛護,哪消操這些心。”
蘇靜姍長嘆一聲:“我有親娘愛護不假,卻怎奈父親一心想要賣女,而今也是苦得很。”
楊柳一聽,驚詫道:“你竟也是個苦命的?”
而聶如玉更是義憤填膺,驚道:“你怎么倒和我一樣?”
蘇靜姍好奇問道:“姐姐的父親,也曾想賣姐姐來著?”
聶如玉道:“我家就在東亭縣,也算得是個富裕人家,前些年父親去世后,撇下我和母親,還有個庶出哥哥,哥哥自認為父親已逝,家產自然都是他的,便在家當家作主,對母親的話陰奉陽違,到了后來,竟是連頓好菜好飯也不肯給我們吃,新衣新鞋就更別想了。我實在不忍見著母親受苦,就讓哥哥把我的那份嫁妝給我,哪曉得哥哥早就暗中做手腳,把我們聶家的家產,全轉到了我嫂子名下,作為了她的陪嫁。既是嫂子的陪嫁,哪又有我的份,就算告官,也是告不贏的,何況又沒有人肯替我們出首。母親自己受苦,是從來都不肯抱怨一聲的,但卻為我的嫁妝憂心,因而一病不起,沒挨兩年就去了。母親一走,哥哥更加肆無忌憚,竟偷偷喚了人牙子來家,想把我給賣掉,我又氣又怕,只好忍恨同他商定,到鏢局走鏢,賺錢給他,換他不賣我。”
蘇靜姍聽得目瞪口呆,質疑道:“不孝可是大罪,你們怎么不去告他?”
聶如玉道:“怎么沒告過,但那時的知縣卻說,我哥哥又不是沒給我娘飯吃,又不是沒給我娘衣穿,怎么算得了不孝?還有那些下人對我們的冷嘲熱諷,雖然頂叫人生氣,但卻是作不了告狀的證據的,奈何?”
蘇靜姍聽了她這番話,竟突然覺得——幸虧蘇留鑫還在,不然剩下個蘇遠光,她的處境只會更糟糕,畢竟這是個男權的社會,女人太過弱勢,若沒有強硬的娘家撐腰,甚么尊敬嫡母,都是一句空話。
聶如玉講完,獨自傷心去了,楊柳也是面色黯然,只望著波濤翻滾的江面發呆。蘇靜姍雖然也挺難過,但到底此去蘇州,還有希望,不過一會兒功夫,就看開了,還說了幾個笑話,去逗楊柳和聶如玉開心。
三人這一番交談,頗有都是天涯淪落人之感,彼此之間更顯親密,臨到蘇州前,竟互述年紀,結拜作了個姐妹,楊柳為長,是為大姐,聶如玉次之,是二姐,蘇靜姍最小,是三妹。
三人結拜過后,相視而笑,蘇靜姍笑道:“我在家排行第三,而今結拜,又是第三,可巧。”又朝著楊柳和聶如玉直眨眼:“我娘曾花一兩銀子買了本‘緣份冊’,等我回家就替兩位姐姐翻一翻。”
聶如玉害羞,撲過來就要捂蘇靜姍的嘴,楊柳卻是道:“二妹,咱們都多大了,還有甚么可羞的,三妹妹有這個心,咱們該謝她才是。”
聶如玉聞言,便停下了手,慢慢坐下來,苦笑道:“大姐,你雖然有干爹,卻跟我哥哥一樣,是只管要錢的,咱們供養了他們,還哪里有錢出來置辦妝奩?這年頭,沒有一份體面的妝奩,就連同行的鏢師,也是不愿娶我們的。”
楊柳聞言,同她一起苦笑。
蘇靜姍忙安慰她們道:“不急,不急,咱們一起想辦法,路總是人走出來的。”
楊柳和聶如玉都笑道:“極是,以前我們都是一個人,而今卻有了姊妹三個,正該慢慢合計,過得比以前更好才是。”
幾人一番說笑,不知不覺船已靠岸,楊柳背起行李,與聶如玉一左一右地護住蘇靜姍,順著搭板下船,再到碼頭上雇了一兩騾車,坐了朝城里去。
蘇州城的繁華,自是小小的東亭縣所不能比,街道寬且潔凈,兩旁商鋪林立,一色的黑底金字招牌,氣派非凡,就連那門口迎來送往的伙計,都顯得格外精神奕奕。
她們到時,已近黃昏,天色不早,再加上蘇靜姍惦記著第二天要早起去衙門辦事,便沒有久逛,只趁著騾車行走時略瞧了瞧。
楊柳和聶如玉都是行走慣了的人,自有相熟的客棧,她們帶了蘇靜姍直接到一家悅來客棧住下,輕車熟路地喚小二端飯菜到房里來吃,又叫他打熱熱的洗澡水來。她們雖然沒給賞銀,但那小二還是跑得飛快,殷勤無比,蘇靜姍心想,這應該是同威遠鏢局有合作關系的一家客棧,既然如此,安全一定有保障。想到這里,她突然覺得,楊柳羨慕她有個好娘親是正確的,若不是計氏為她打點得這樣妥當,她這一趟遠行,一定不會有這樣省心。
-------------阿昧的舊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