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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昌壽宮里宴飲已罷,皇后便先起身離去。那皇后的大宮女過來引了眾人去寧音閣歇息,等著申時好戲開場。
寧音閣建在三百畝大的太液池邊上,背水臨風,又有曲院回廊。眾人可以和三五親朋好友,在回廊里或站或坐,眺望浩瀚池水的波光瀲滟,最是舒爽不過。
三慶班的人便在內監的帶領護送下,去了大戲臺后面的屋里裝扮起來。
安解語只和范太夫人、大夫人程氏在一處。五夫人林氏倒是和太妃相談正歡,也在離她們不遠的地方站著。
皇后又派了人過來,專請范太夫人去寧音閣里給貴人準備的屋里歇息。范太夫人都婉謝了,只說要在外面好好看看這太液池。
一時都準備妥當了,莊穆便過來請了皇后示下。
皇后帶了人從屋里出來,眾人也趕忙跟上,就都進了大戲臺前的花廳里。
只見里面早已擺了十來席。上面兩席,一席給皇后,虛設一席給皇上。下面男左女右,和在昌壽宮里一樣分著坐了,便都等著戲班里的人捧了帖過來,讓座上的客人點戲。
皇后席面的右后方,又設了一個小幾,讓莊大家斜坐相陪。緊挨皇后席面的,是太妃帶著自己妹妹一桌,往下便是安解語和范太夫人那一桌。再往后,便是大夫人程氏和五夫人林氏的席面。輔國公府的女眷,則在范家后面。最后便是山侯府的女眷。男的那面,同此相坐。好在寧音閣的花廳地方闊朗,這么多席面擺下來,也不見局促。
就聽對面戲臺上鑼鼓鏗鏘之聲響起,幾個氣宇軒昂的男,皆上了戲裝,手里捧著紅瑪瑙大圓盤,里面放著數個戲帖,向戲臺前面的席面各自走了過去。
其最俊俏頎長的男,卻是捧著戲帖,往女眷這邊過來。照例讓皇后先點,然后便是太妃這一桌。曹沐卓本來有些怏怏地,只瞥了這個男一眼,便捂了嘴驚呼起來“徐小樓”
別的席面上的女眷聽見,除了范家眾人,也都暈紅了臉,往那戲裝男這邊看來。--范家從未請過戲班進府唱戲,因此對京城的名角兒孤陋寡聞,并不知這徐小樓是何方神圣。
那戲裝男似乎見多了女癡迷的目光,并不在意,依然落落大方,含笑收下了太妃點的戲。又對太妃旁邊的曹沐卓點點頭,便向范家太夫人那一桌走過去。
曹沐卓被這男一眼看得臉紅心跳,連剛才的憂心忡忡都忘了,只軟軟地靠在太妃姐姐身上,喃喃道:“若他不是戲,該有多好。”
太妃又好氣又好笑,只輕聲道:“我倒看不出他有什么好的。不過是個戲,在我眼里,長得還不如你姐夫。”
曹沐卓猛醒了過來,就坐正了,只一排編貝一樣的小巧玉齒咬住了下唇,很不甘心的樣。
那俊俏戲正是徐小樓。此時正擺上了家傳秘方--對著鏡從小練到大的含情笑臉,半垂著頭向范太夫人的席面走過去。走到跟前的時候,便如同在前面兩席一樣,單腿半跪了下來,抬頭道:“請夫人點”
后面的“戲”字突然就消失在唇齒間。恍然,徐小樓只覺眼前的一切都在迅褪去,天地間只余下一張美顏,顰笑自如,顧盼生輝。雖那人正眼都不瞧他,只目光遠,平視前方,不知看向何處。徐小樓卻一顆心都要跳出嗓眼兒,只覺平生所見,無人能過此女者。此人若能相伴自己終身,就算是流落鄉野,一生不能出人頭地,也是心甘情愿的。
范太夫人見這個戲直愣愣盯著自己的四媳婦瞧,很是不悅,就輕哼了一聲。
本來神游天外,不在狀況的安解語也回過神來,看了面前的戲一眼。便見他濃妝下一雙修長的鳳眼直盯著自己,讓人覺得很不舒服,甚至比被柳為莊盯著還難受。就也學著太夫人的樣兒哼了一聲,還對他不屑的翻了個白眼。
徐小樓看見美人的白眼,就如一盆冷水從頭淋下,頓時清醒了。他是從底層爬上來的,如今又初窺了富貴的門檻,保全富貴的心比什么都盛。剛才那眷戀美人,欲拋下一切,和美人雙棲一起飛的念頭便立刻消失殆盡。就微笑著,帶了一絲不舍,又帶了一絲被打破的殘忍,揚聲道:“四夫人別來無恙?--后花園海棠依舊,只是人面全非。不知夫人現在過得好不好?”
他是唱戲的出身,聲音清越脆亮,有如黃鸝。花廳雖大,人聲雖雜,還是清清楚楚地傳了出去,廳上的每個人都聽住了,不由向這邊望了過來。
范朝暉在自己席上,猛地就握碎了面前的酒杯。他抬眼往皇后那面望過去,正好看見莊穆倔強地抬著頭,沖他展開一個得意的微笑。
旁邊席上,就有女眷既不屑,又嫉妒,又鄙視地看著范四夫人,已在暗暗盤算要將此事演繹成一段貴婦戲的段傳了出去。--至于鎮國公府是不是不能得罪,在這些女人心里,一時還是想不到的。
席間的男人們大多憐香惜玉,到沒有如有些女人一樣見美人落難,便幸災樂禍。有幾個心思通透的,知道這三慶班從此就要成為絕響了。--以范家兄弟護短的輝煌歷史,這些人要有一個能活著見到明天的太陽,已是祖上燒了高香了。
上的皇后見了,只抿嘴一笑,對著旁邊的莊穆微微點頭,又對一邊的大宮女使了眼色。
那大宮女便下來呵斥道:“你這戲胡言亂語什么,還不趕緊下去準備。--一會兒還要你擔綱呢”
徐小樓心頭一喜,知道自己這是完成任務,且可以全身而退了,便戀戀不舍地又狠狠看了范四夫人幾眼,只想牢牢將她記在心里,以后好仔細回味。又胡思亂想:若是范家因了此事,休了這四夫人,自己也可將她接過來照應,只要自己一輩對她好,便是補償她了。就實在忍不住,起身要走的時候,又回頭望了她幾眼。看在眾人眼里,卻都是認定了這戲和范四夫人有些什么,座上眾人皆都面色古怪,八卦之心個個忍得都很辛苦。
安解語一動不動坐在席上,這才明白自己“坐著也槍”,被人明晃晃地在大庭廣眾之間下套了,且下得“光明正大”。可這些人若是想讓自己因此有苦說不出,羞憤欲死,卻是打錯了算盤。以自己前世跟人唇槍舌戰,臉皮厚比城墻的經驗,要讓自己“羞憤欲死”,除非“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自己是被人潑了污水,可這些旁觀者沒一個可以逃得過的。說不得,今日這些人都要被自己拉下場,同淋污水了
想到此,安解語便也揚聲道:“且慢”聲音糯軟甜潤,在場之人聽見,都覺得比先前那京城名角兒徐小樓的聲音還好聽。都忍不住想聽那四夫人再多說幾句。
徐小樓最是驚訝,便停了腳步,轉身過來,也忍不住贊嘆道:“夫人真是一把好嗓。”
安解語便冷笑一聲道:“這位戲,本夫人有些話要問你,你要從實答來。--若是有一句不實,你以后生男代代做小倌,生女代代為娼ji,且世代賤籍,永無翻身之日”
眾人卻是從未聽過如此惡毒的誓言,不由都聽住了,就都看向了那戲。--戲雖然是賤籍,可戲脫籍之后,孫還是可以做良民的。如徐小樓這樣程度的名角兒,到了三十多歲,便幾乎都是脫了籍的。
徐小樓就有些躊躇,可想到莊大家交待的話已說了,下剩的,都如實答了也不會走了大褶兒。--就算自己還要說些不實的話,反正也是應在孫后代身上,于自己倒是無礙的。便拿定了主意,含笑道:“小樓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安解語便正色問道:“敢問貴戲,在京城待了多久,又唱了多久的戲?師從何人?何時到了三慶班里唱戲?”
徐小樓很不喜歡聽到“戲”二字,只答道:“小生姓徐,名小樓。夫人稱在下‘小樓’即可。”
安解語似沒聽見徐小樓說話,只微皺了眉頭,繼續追問到:“戲閣下,請回答本夫人的問話,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徐小樓沒想到這位夫人完全沒有把他放在眼里,微微有些失神,就放軟了聲音,答道:“小生京城人士,三歲開始學戲,如今已有一十八年,一直都是在三慶班里。小生所學,乃是家傳。”
安解語便道:“這么說,貴戲出身梨園世家?”又冷笑道:“難怪做得一手好戲。”
未等那戲答話,安解語便又道:“敢問貴戲在京城,都去那些人家唱過堂會?”
這一下卻問到徐小樓心坎里去了。他最引以為傲的,就是自己不必如父母輩一樣,去到那些下層人多的小戲院唱戲。自己現在去的,都是高門大戶,流云城里的一流人物。且自己又為皇后和太辦事,自不同一般卑賤的戲,便昂答道:“小生去過的人家多了,譬如在座的山侯曹府,輔國公慕容府,以及威遠侯府,五城兵馬指揮使蔡府,吏部尚書柳府,還有兵部尚書雷府,小生都去過多次。”一一數來,卻是幾乎囊括了京城大部分權貴豪門,只除了范家。
安解語又幽幽地問道:“哪家后花園的海棠最好?”
徐小樓一時不察,朗聲答道:“要說后花園的海棠,當是輔國公府上。其實柳府后花園的杏花也是不錯的,依小生看,乃是京城的一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