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極限,姚海棠從前不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里,她以為自己就是那世事不知,什么事兒都敢蒙著腦袋一閉眼就淌過去的。但事實告訴她,如果是感情她沒法兒淌過去!
當看到杜和……或者說杜敬璋時,姚海棠就知道自己的極限到了,她設想過若干種見面的方式,從來沒有想到過是眼前這樣。
若是風月場面一般的香艷情景,她至多難受,或者鄙視;若是冷眼以待她最多心里罵幾聲;若是溫和如神仙一般的相見,則或是悶著發疼;然而眼前的情景卻讓姚海棠從骨子里泛出寒意來。
一個人看不清面目,后背上交錯的血痕洇透了衣裳,不止是背上,甚至是手臂上,腿上,都隱隱有血痕,那人跪在地上既不反抗,也沒有求饒,只是一味地沉默。
“不要求死,你死了同樣的痛苦會加諸在你的家人身上,只要你活著一天,我護他們安享太平日子。”杜敬璋的聲音很淡,淡得就像是晚風里散來的淡淡香氣,卻只讓人覺得冷冽刺骨。
這時那跪在地上的人忽然抬了頭,臉上有了笑意:“但愿公子一世沒有弱點,沒有在乎的人,如有那時您加諸在我身上的,我必加諸在您在乎的人身上。”
這時杜敬璋也笑了,隨手指了進門來的喬致安說:“天下人都知道,我在乎的就兩種人,一是父母兄弟,二是下屬,父母兄弟皆在宮里,還請不要太過客氣,至于下屬……喬致安,你怕他嗎?”
“他夠狠,但是不夠瘋狂。”喬致安的話外音自然是不怕,也是,這天下除了宮里那位圣天子,哪兒還有喬致安怕的人。
答了話喬致安低頭用眼掃了一眼被他留在門外的姚海棠,她那張常帶笑的臉上此時盡是煞白,不見恐懼,卻見了憐憫,憐憫這樣的情緒比恐懼更讓喬致安不喜。
“喬致安,把他領走,看了礙眼。好好招呼著,要真有那么一天他不會太客氣,這時候是他在羅網里,我們也不用跟他太客氣。”杜敬璋說這些話時表情總是很溫凈的,就像是在招呼客人上坐喝茶一樣的語氣,總讓人覺得氣質高華,半點兒不沾污穢。
在門外遠遠看著,姚海棠身在夜色里,那張臉并不是自己熟悉的模樣,但周身的感覺是對的,只是嘴里的話,所做的事兒都與她慣常認識的那個人完全不一樣。
杜和是性天樂觀,心有機謀卻用在善處的,也從不與人為難,更何況為敵。而眼前的是杜敬璋,他可以微微一笑語氣輕快地說著讓人從足底到發絲兒都透出寒氣兒來的話。
對比太過于強烈,杜和若說如神似仙,眼前的杜敬璋就是披著神仙外衣的妖魔。
“這不是我要找的人,不是……”在東朝,她愛上了一個人,那個人足可以用世間所有美好的詞來形容,可同時她也忽然發現自己的愛失去了標的,再無處可安放。
雖然姚海棠的聲音很輕,但屋里的人耳力總是好的,別說是話就是蚊蟲飛過也逃不開去,杜敬璋看了眼屋外,然后看著喬致安說:“你的人?”
“不是。”喬致安答得很干脆。
又看了兩眼喬致安,杜敬璋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讓你的人把他領出去,府里的藥不如太平院。”
“是。”喬致安說完沖外頭彈了顆什么出去,不多會兒便有太平院的人穿著黑衣進來,沖杜敬璋行了禮后把跪在地上的人帶走了。
“說吧,為什么夜里過來?”杜敬璋這時正著手整理書案上的各類物件,問這話時多是漫不經心的。
這時喬致安看了眼外邊兒,搖頭說:“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本來想請公子給個主意,但現在我已經有主意了。”
點了點頭,杜敬璋并不繼續問下去,而是沖外邊指了指說:“你慣不帶人到我這兒來,今天怎么帶了人來?”
“是老太太身邊侍候飲食的。”這話算是答得牛頭不對馬嘴,但只要這么一答杜敬璋一定不會再問下去了。
“噢,你把這些卷宗拿走,以后不要再讓人送過來了,太平院不應該摻和進這些事里來,你們只需要一心忠君體國,少到我這兒來總會更穩一些。”杜敬璋說完把一堆卷宗扔到了喬致安懷里,看著喬致安接了才大步出門去。
跟在杜敬璋身后,看著杜敬璋和姚海棠相隔不過數米時,喬致安以為這事兒就算這么過去了,可杜敬璋卻忽然停了下來。這時杜敬璋身邊有提著防風燈的小丫頭在,雖然不見月色,但總能看得清人的面貌。
看著停下腳步在自己身前不遠處的杜……敬璋,姚海棠瑟瑟地退了一小步,又記起從前他說見人時不要這樣,又停下了腳步,卻不知怎么的竟不愿意雙眼直視他。
停下腳步杜敬璋側身看了姚海棠兩眼:“有幾分眼熟。”
“從前是司珍坊里的,公子或是見過。”喬致安倒是不緊張,話兒張嘴就來。
于是杜敬璋點了點頭錯身而過,就此消失在了暗夜里,留下姚海棠站在原地表情有些僵硬,身體也是僵硬的。
當杜敬璋走遠后,喬致安才說話:“海棠姑娘,是走是留你可以自己決定。”
“他不是杜和。”杜和會溫笑著給她梳頭、會取笑她、還會調侃她,總是喜歡跟她說要像個姑娘家,而不是小丫頭片子。杜和還會跟她說規矩講禮儀,總告訴她要怎么做,卻從不拘束著她。
而剛剛見過的那個人,陌生的眼神與神色,是斷然不會像從前那樣的。
“他是公子,這未必是他所選擇的人生,但這就是他的人生。”喬致安捧著卷宗說這句話時分外認真,認真到第棠忍不住看了兩眼,然后嘆了一口氣。
“人生不過匆匆百年,連自己都不能做,真苦。我的人生也不過匆匆百年,可我想選擇做自己,至少痛快。”姚海棠說著開始往外走,絲毫不留戀地往外走,她只知道杜敬璋讓她感覺到壓抑,而不是痛快。
這世間有多少人身不由己,她不愿意這樣,只是腳步卻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慢。女人容易被感情所左右,姚海棠的身上也有這樣的弱點。
“我可不可以知道他這樣營營汲汲所求為何嗎,既然他身份尊貴,為什么還不能選擇自己的人生?”姚海棠認為越是身份高的人,越有更大的空間選擇自己的生活,她總是容易把事情往簡單的地方想。
“你的問題從前有人問過公子,公子答的是‘愿有太平天下,只求縱情山水’。”同一天里,喬致安把這十二個字說了兩遍。
“這很難嗎?”姚海棠真覺得這一點兒也不難。
只聽得喬致安答道:“很難,天下不太平公子不能縱情,京中不安穩公子不能離開,如何能親近山水。”
其實姚海棠很想說一句:“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用得著一個王候世家的公子來操心么,難道他想選擇當皇帝不成。”
在姚海棠的認知里,杜敬璋就只是一個王候世家的公子,或許在京城有一定的地位,在朝廷有一定的份量,但她一直認為并不是無法抽身。
“不要說服我幫他,要走過這條充滿鮮血的路,就必需踩著千萬人的白骨過去,我沒有這份氣魄。”喬致安跟她說她能幫杜敬璋,因為她是器師,制出來春雨劍與秋水劍的器師,在冷兵器時代,她腦子里的兵器無疑可以翻天覆地,但是她不愿意。
從前她只是大國小民,高仿古董當工藝品賣,那仿古董當古董賣的事兒她都沒敢干,現在讓她制造出將來會殺人無數,飲血如成河的兵器來,這樣的事兒不是她干得出來的。
她的答案并沒有出乎喬致安的預料,喬致安在她身邊緩步走著說道:“海棠姑娘此言精辟,你不愿意我不勉強,太平院從來不強人所難。但我必需要提醒海棠姑娘一句,你制瓷器銅器,至多帶來些麻煩,若是讓人知道你會制兵器,就不止是麻煩了。”
“我知道,一定會捂得嚴嚴實實的,從今往后我就是個會燒菜煮飯的廚娘,別的什么也不會。”姚海棠說完迎著晚風回頭看了一眼,然后就上了馬車。
在馬車的角落里蹲坐下來,姚海棠想起了喬致安的話,不要讓人知道她會制兵器。
——兵器,如果她告訴喬致安火藥是什么東西,再告訴他她能依古方制作出最原始的樣本來,大概喬至安也不會放她走了吧。這時候姚海棠才知道自己是個有用的人,至少對這朝代來說,她是可以派上大用場的,但是她寧愿自己永遠派不上用場。
生在和平的年代里,再入亂世,才明白和平這倆字多么可愛。這世界已經夠亂了,不需要她來搞破壞。
忽然間,姚海棠在想,她在現代仿遍了古董,雖然如火炮、火藥之類的沒仿過,但她對結構、配方是無比了解的,因為這些都是古人發明的。但是她更愿意自己拿出來用的是指南針、造紙術、印刷術這樣的東西,而不是火藥。
但是世事半點不由人,更何況天意還好弄人,這時不想,彼時或有人會逼著她來想。而且她能做的遠比她此刻能想到的要多得多,只是她還不知道而已……
(寫完這章想起司馬光那句詩——“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于是這章就名叫“何如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