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勝抬眼去瞧那棋盤,縱橫十九道之間,早已排下了二百余子,將盤面上幾乎占滿,只留下幾處空地。東方勝雖然對圍棋一道知之甚少,但也知這數百字的殘局破解起來絕非易事。自己只依稀記得是要白字自填一塊活棋,造出一處更大的空間,用來轉圜局面。不過自己連入門也算不得的棋力,又怎能看出其中關竅究竟在何處?
蘇星河右手捻一枚黑子,目光正凝在棋盤之上,全神貫注,似根本未覺察眾人到來。段譽是個好棋之人,見那老者正專注局中,便遠遠站定,也不上前去,生怕打攪了他人思緒。東方勝等人也各自停下。只是三女見主人家居然對來客置之不理,稍顯不忿。
山風拂過,松聲若濤。幾人在棋盤前立了足有一柱香的工夫,那瘦小老者終于抬手,將手中一枚白子“啪”的一聲,落在盤中。老者食指剛離開白子,眉頭猛地一跳,似又對方才一招覺出些不妥,身子也不覺往前傾過少許,直直地盯著盤面。如此僵了半晌,終嘆了口氣,頹然后仰,坐回石凳上,微微搖頭。
東方勝知蘇星河為破這珍瓏棋局,苦耗了三十年光陰,這時定是又在鉆研,仍是不得其解,心中不禁笑他迂腐。想蘇星河身在逍遙派門中,身邊又有無崖子在側,何愁沒有上乘的武功可學?若用這三十年苦功,精研本門武學精要,未必便會再輸于丁春秋之手。但轉念再想,擺這珍瓏棋局乃是無崖子之命,若是無崖子之意,他蘇星河想來也是不敢有所違逆。無崖子當年為丁春秋所害,若是真想馬上報仇,又有何難?直須差人送封親筆信上天山靈鷲宮,說明事由,天山童姥哪會容丁春秋多活一時半刻?又何必在這里擺下棋局,守株待兔?
東方勝思前想后,最后只好認為是無崖子因當年與李秋水同赴大理無量山,雙宿雙棲,現在再無顏面對天山童姥。而無崖子其實真正愛上的乃是李秋水的小妹,而非是李秋水,于是在無量玉洞之中,整日迷戀那尊玉像,事后恐怕也覺得心中有愧,也就沒去尋李秋水,只盼自己尋得一個如意傳人,去見李秋水,期望李秋水念在舊情,傳他武藝,后替自己報仇。
東方勝一陣胡思亂想下,也是搖頭不已。這逍遙派三老的性子,真是各有古怪,細究之下,無崖子卻其實是其中最為古怪的一個。記得書中逍遙派二女爭風之時,李秋水的小妹不過是一個十一歲的稚童,居然會……東方勝不禁搖頭,心中暗問:“難道無崖子喜歡‘羅莉’?”
這時蘇星河自然是見到了幾人到來,卻只是抬頭打量眾人后,微微點頭示意而已。段譽上前半步,行禮道:“在下大理國段譽,見過老先生。”說著取出懷中請帖,遞于一邊侍者。
東方勝也將自己的請帖一并遞上,淡然道:“東方勝前來應約。”東方勝發覺,凡事從旁而觀與親歷其間,感覺常是大有不同。就比如這逍遙派,原是極讓東方勝神往,只覺得逍遙派武功精深奧妙,來歷也是神秘非常,便是這門派的名稱“逍遙”二字,也足以讓人傾慕不已。但東方勝來到此世之后,細細想來,卻發覺逍遙派實稱不上如何光明正大。天山童姥與李秋水二人皆算不得是善類。而如北冥神功、生死符等,也不似正道武學。門下出了星宿老怪此等武林大害,無崖子卻因個人固執,便放任他于江湖上為禍數十年。而李秋水之女——王夫人,以活人做花肥一事,東方勝早已親眼目睹,深感義憤。更甚者,自己記得書中曾言,不相干的人若是知曉了逍遙派之名,也要性命不保。諸如此類,實讓東方勝心中對逍遙派頗有些不以為然。不過話說回來,東方勝有如此之想,多少也受了些平日里蕭峰的影響。
東方勝尚立在原地未動,段譽心中倒是有些好奇,迫不及待要好好見識一下這“珍瓏棋局”,究竟有何奧妙。段譽的棋力,在大理幾乎已是沒有敵手,雖然大理國小民寡,但也足見他棋藝之精,自然是樂于此道。此時有人擺局,他是躍躍欲試。
段譽仔細往棋盤上瞧去,不禁大吃一驚。此局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長生,或反撲,或收氣,花五聚六,復雜無比。但這局名為“珍瓏”,乃是故意刁難破局之人,本就應是這般繁復,倒不出段譽所料。只是這局棋段譽卻是極為熟悉,正是當年他落入無量山下玉洞之中,神仙姐姐身邊的那一局。段譽不由“啊”了一聲,心中暗道:“這一局不正是仙神姐姐所布?怎會出現在此?莫不是這‘聰辯先生’跟神仙姐姐有什么淵源?”
蘇星河見段譽在棋坪前怔怔出神,又驚呼出聲,還以為段譽已看破這局中關竅,便伸右手做了個“請”的手勢,道:“嘉客遠來,不曾遠迎。老朽失禮了。段公子若是成竹在胸,盡可一試。如若段公子能破此局,能解老朽三十年心結,老朽感激不盡。”
段譽聞言面上一紅。自己方才出神,自不是什么“成竹在胸”,不過是念及神仙姐姐而已。而此一局珍瓏,段譽閑暇之中,倒也不知擺過多少次,自己執兩色棋子,相互對奕。心中便覺乃是與神仙姐姐手談一般,歡喜不盡。只是平日里下來,手中不免留情,直盼得這局棋下得越久越好。正好盤面復雜,每次下來,棋路都有不同,黑白各有勝負,自得其樂。卻不是鉆研這破局之法。他也知這局棋復雜非常,自己也不是立時可破。當下欠身道:“小子還須再做考慮,老丈稍候。”
蘇星河也不以為意,道:“老朽已在此等了三十年,已不怕再等上一等。”
阿紫在一旁卻道:“好個段大木頭。難道不知‘長幼有序’么?你的二哥在這里,怎么輸到你先下棋啊?當然是讓我師父大哥先來破局啦。”眾人聞言,皆是忍不住笑了出來。在這里的眾人之中,若是論起“不知‘長幼有序’”來,定是數阿紫第一,她卻來說別人。
東方勝更是苦笑不已。自己哪里會下圍棋?他原想是在段譽破局之時,從旁點醒他自殺一塊白棋,到時就看段譽到底能否臨場發揮了。到時真是破不了,也就罷了,算是命數使然。不過逍遙派掌門一職最后到底是,東方勝自是要看個清楚。只是現在阿紫卻把自己推到了最前面,這一上場豈不是出丑?
正做沒理會處,忽爾聞得一陣笑聲:“非也非也。這棋盤上又講什么長幼?你們自己推來讓去,不如趁早讓到一邊。我家公子爺正要來解珍瓏棋局哩。”聲音怪異,卻是眾人熟識。
東方勝不由呵呵一笑,嘆這包不同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眼下來得正是時候。回頭朗聲笑道:“包先生,好久不見。別來無恙么?慕容公子也來了?真是天涯如處不相逢啊。”
阿紫聽是慕容復到了,還記得上次客棧中相遇情景,一抬下巴,哼了聲:“都是些手下敗將,卻這般趾高氣揚的。還神氣些什么?”
段譽也識得包不同這“非也非也”的招牌式口頭禪,隨即想到王語嫣必也一道同行,不禁一陣口干舌燥。其實東方勝平日里早多番開解于他,幾番深談之下,段譽也發覺,自己不過是對無量山中玉像過于傾慕,以至愛屋及烏罷了。只是心中雖明此理,但每每念及,總不由心神失守,魂為之奪。此時知玉人就在幾近,更是難以自已。東方勝回頭看了段譽一眼,也見到他失魂落魄的樣子,不由嘆了口氣。其實在他看來,木婉清和鐘靈倒真是段譽良配,不過這事情倒是輪不著自己去操心。還是各人聽天由命罷。
包不同話音剛落。一襲青衫的慕容復與身后眾人便來到東方勝等近前。但出乎東方勝所料,慕容復見到自己,卻是一臉微笑,似是毫不在意當日之事。東方勝素知慕容復此人氣量狹小,如此表現絕非正常,心中不由暗暗戒備,以防對方有什么詭計。
慕容復兩步上前,對著東方勝抱拳道:“東方公子,別來無恙。前次相見,在下乃是誤會了東方公子,以致有些許不快,還望閣下勿要掛懷。”說著做了一揖,算是賠禮。
東方勝卻有些反應不過來,但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也只好回了一禮,道:“既是誤會,又何須再提。慕容公子不必如此。”
段譽隔著東方勝,去打量慕容復,見此人劍眉星目,果然是一表人材,難怪王語嫣是對他迷戀非常。心中便覺得一陣蒼涼。不知為何又想起身邊木婉清。心中直嘆一聲:“相見不如不見。”強自轉過身去,不去看王語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