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韓相公家的車吧?”
離大圖書館還有半條街的時候,聽到不遠處有人說話。
秦觀打著傘,順便向街上張望了一眼。正從路央經過的一隊車馬,馬車前搖晃著的玻璃燈籠上,有著字跡分明的韓字。
馬車前沒有開道的旗牌官,自不是官員本人,而一行車馬的規制,卻遠遠超過了普通朝臣所能擁有的標準。朝堂韓姓的大臣為數不少,但在韓絳離開之后,家眷還能有如此規模的護衛,那的確就只有一個了。
秦觀轉回頭來,說話的那人眼熟,而他說的話也是耳熟,“……大丈夫當如是也。”
夜風清寒,雨聲淋漓,話入耳時,不禁讓人心下悚然。
說話的是同在國子監的趙諗,來自西南渝州今重慶。
這個姓趙的,和其他姓趙的不一樣。他父親名為趙思恭,聽這個名字就知道是歸化的蠻夷得到朝廷的賜姓賜名。李繼遷的趙保吉,李繼捧的趙保忠,皆如此類。
趙諗十五歲的年紀,就從蕃學被推薦進了國子監,在監十分的顯眼。且只用了一年就進了內舍,比起秦觀的成績還要強一些。‘大丈夫當如是’,歸化蕃人這么說話自是犯忌,但出自一個十五歲少年之口,倒不是不能理解,這本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
看見年少輕狂的趙諗,秦觀只有歲月易過的感概。
年已四旬,才學不差,文名更盛,小詞在秦樓楚館流傳得很廣,‘山抹微云’更是讓他在士林名聲大噪。
但他在科場蹉跎至今,元佑宮變之后又受了蘇軾的牽累,連著兩科被拒之門外。還是靠了幾篇在《自然》上發表的論文得到了韓岡的贊許,才被安排進入了國子監。
他年少時好讀兵書,慷慨于文辭,稍長一點寫下‘眷言月占好,努力競晨昏’,到了連年科場不利,便只有化用小杜‘贏得青樓薄幸名’的一首《滿庭芳》,時至今日,方以一部《蠶書》得到宰相認可。
“少游兄。”
身后的聲音,打斷了秦觀的思緒。
秦觀循聲回頭,卻是國子監同學的畢漸。
“之進。你方才不是走了嗎?”秦觀驚訝道。
一同從國子監出來,畢漸回住處,他要去大圖書館,方才就分開了。
畢漸道:“鄧府巷那邊給巡檢堵住了,得繞道回去。”
“出了何事?”
“鄧府巷那邊不是有座廢園嗎,說是要抓里面的乞丐。”
秦觀失笑道:“上一次是攔著下水道,這一回就換堵路了?”
京師的暗溝近百里,里面都能行船,干燥一點的地方還能住人,藏了不少作奸犯科的賊人,而這些賊人出來時,很多也混跡在乞丐群。包拯知開封府的時候都沒能清理掉他們。還有一干無人居住的宅邸,都成了城狐社鼠的窩點。現在朝廷動手清理,城里城外已經抓了數百人了。
“說是天黑雨大,不小心跑了七八個,正堵住路挨家挨戶搜檢。”
“為乞丐夜搜民家,此事豈不擾民。”秦觀搖頭,抓乞丐沒什么,但為了抓乞丐弄得夜入人家,他實在不能茍同。那些巡卒有哪個好的,夜里進了人家,就跟虎狼入屋,吃點拿點都算是輕的,重一點,家里的女眷都要遭殃。
“秦兄此言差矣!”
又是一個聲音自背后響起,不過聲音的情緒比畢漸驕傲的多,卻見是方才在一邊說話的趙諗湊了過來。
“秦兄最近沒看報嗎?”趙諗自來熟的插著話,“說是乞丐,其實多是窮兇極惡的賊人,東城前兩年不是有一家被殺絕了嗎,犯人最近落網,就是在乞丐抓到的。”
秦觀眉頭皺了一下,但并沒有就此發作,趙諗的年紀還不到他的一半,與他置氣毫無意義。
“這一點,小弟也覺得韓相公和開封府做得沒錯。”畢漸點頭贊同趙諗,“本就是京城一害,又不知藏了多少賊子,如今邊境上既然缺人,怎么能容得他們繼續禍害京師良民?”
報紙上這段時間都在連篇累牘的說街頭乞丐的問題,吹捧韓岡的政策,各種各樣的證據一時都拉到了臺面上,最惹人注意的就是許多無頭案件,都從乞丐身上找到了線索,甚至犯人。而乞丐內部的傾軋,丐頭對普通乞兒的欺壓,還有拐賣良家子弟,弄殘廢了之后討人可憐,此等事更是罄竹難書,讀來只讓人覺得字紙之,滿滿的都是血淚。
唱蓮花落的乞丐,在京師三百十行,也算得上是讓人聞而生畏的行會之一了。乞丐討要上門,那個店家不給點面子。當天夜里,就能有人提個凈桶過來往門前一潑,害不了人也能惡心人。幾次下來,哪家商家能不低頭?做生意講究的是和氣生財,開門迎客,這門都開不了,還怎么做生意?
即使背.景再厚,跟乞丐置氣也有份。本就是一點小錢就能解決的事,卻把后.臺給拉出來,主事者少不了要吃掛落,最后沒有哪家不是出錢消災了事。京城商家對乞丐忍受已久,現在韓岡要把他們全都送去西域、云南屯田,哪家不舉手歡慶?
木笛聲突兀而起,打斷了三人的對話。只看見一名衣衫襤褸的男子,從畢漸方才過來的方向穿過街道,看穿著分明就是一個乞丐。
那乞丐跑得飛快,兩條腿踢得街上水花四濺,后面追著七八個軍巡鋪的鋪兵,一個個累得氣喘吁吁,吹著木笛的軍官氣急敗壞,但挺著一個富態的肚子,只能含恨落在了最后。
“你看,報紙上說得哪里有錯,又非缺手缺腳,能跑得這么快,不是懶,怎么會做了乞丐?啊!”趙諗忽的興奮地叫了起來,“真是找死。”
的確是找死。
秦觀看著那乞丐在追捕下逃進另一條街,心下附議。
那條街道,韓家車隊剛剛轉了過去。
盡管都還有事,但三人仍在等著,沒有離開。
正如他們所料,沒等多久,只看見有兩人拖死狗一般拖著那名乞丐回到大街上,幾個鋪兵點頭哈腰,將那乞丐接了過去。而方才吹著木笛的胖軍官也是一陣點頭哈腰,送了韓家的兩名下人離開,回過頭來,就是狠踹了那乞丐兩腳。
“那賊子或許有案子在身上,否則斷不至于如此。”畢漸揣測道。
“有幾個乞丐不犯事的?清光了了事,京師也能太平些。”趙諗冷笑起來,“太皇太后今日上仙,明日開始就要辦事,這些乞丐也是犯在了風頭上,肯定沒好結果。”
秦觀暗暗搖頭,太皇太后自己都沒好結果,一個兒子死于親子之手,一個兒子因謀叛被誅,還有一個兒子喜愛醫術,招了人研究疫苗,最近聽說因為沾了病毒,染了疾疫,也沒多少日子了——說實話,聽到這個消息后,他真佩服韓岡,怎么有膽子去研究天花,一不小心命就沒了。
“太皇太后自己都沒好結果。”趙諗卻把秦觀心的話說出了口,“誰還理會那些乞丐的結果?”
還真是敢說!
秦觀與畢漸對視一眼,道理沒錯,說出來就有錯了。再讓趙諗說下去,給人聽到了就是麻煩。忙打了個哈哈,然后匆匆告辭離開。
走了幾步,兩人都是搖頭苦笑。
“還是太年輕。”畢漸輕聲道。
“是太年輕了。”秦觀也道。
趙諗讀書雖不差,但時間的磨礪,人情世故乃至見識都差了許多。
不管怎么說,太皇太后都是先帝的生母。做親娘的怎么處置兒子,打也好、罵也好,都沒問題,就是勾結了奸夫,要害親生兒子,被抓到了公堂上。抱歉,為全孝道,做母親的還是不便處罰。如果兒子不懂事,下面也會有人提醒。若是兒子不依不饒,法官出面訓誡都沒問題。如果一切依法判決,反而會被詬病。
這類官司出得不多,但傳得很廣。秦觀記得唐時就有過一出,嫌兒子礙事,便在奸夫的唆使下,到官府告兒子不孝。不孝之罪,是十惡之一,定案必死。但審案的官員發現了破綻,最后查了水落石出。而最后判決的的結果,卻是法官意欲重懲,兒子愿代母受刑,最終母子和好如初。
這類事關人倫的大案,件件通天。如果處理得好,主審的官員完全可以藉此揚名立萬,日后若是能達到國史有傳的地位,本傳也絕不會少了這樁案子。
但凡有些見識的官員,遇到這類案件,都會設法讓案子變成母慈子孝的大團圓結局,一如《春秋》開篇,要殺長子鄭莊公的姜氏,最后在隧道,一個唱著‘其樂也融融’而入,一個唱著‘其樂也泄泄’而出,重修舊好,
為全孝道,不讓亡夫為后人所議論,盡管太皇太后做了那么多事,太后也還是只能讓太皇太后備極哀榮。
‘就不知太皇太后的贈謚會是哪個了?’
秦觀心想著,與畢漸告別,出示了自己的圖書證,收起傘,在門前的木板上蹭了蹭腳,走進了大圖書館。
讀書樓的七八間閱覽室內,有三四百位士子在這里通宵達旦。大概是下雨的緣故,今天的座位空了大概兩成,尋常都是人滿為患,無論白天還是黑夜。
這讀書樓與后面藏書的幾棟樓相隔了一堵高墻,藏書閣藏書數以十萬,書架重重,因而嚴禁煙火,只有白天才會打開。而讀書樓,只有靠墻的一列書架,上面只有常見書籍,歷年《自然》,以及近日報刊,就沒那么多顧忌——每間閱覽室,都有十幾盞明晃晃的油燈,照得滿屋透亮。
這世上,只有捐獻給寺廟長明燈,卻沒有捐給學子的長明燈。大圖書館所用的燈油,全都是鋼鐵廠那邊出來的,煉焦后產生的廢油提煉,味道難聞,煙氣也重,可量多價廉,城百姓買得多,朝廷為此撥款也痛快。為了能讓更多的士子有機會讀書,朝廷給大圖書館撥款也痛快。
不僅僅是京師,天下的諸州,一座座圖書館拔地而起。而朝廷更是拿出了官職,為造紙、印刷給出了懸賞,降低印書成本,降低書價,讓更多的人可以讀書。
有多少士人,就是因為讀書不多,而導致見識不足,最后永遠只能仰望黃榜上的名字。又有多少兒童,因為書價太貴,而不得不放棄讀書。
僅僅是經史兩部,歷代流傳下來的傳注、史集,便是數以千卷,普通人家有幾個能買得起那么多書?官宦人家的子弟,更容易考上進士,并不全是因為父輩的權勢。
而福建之所以文風鼎盛,進士數量始終保持在諸路第一,很大程度上便是福建的印書坊多如牛毛,書籍價格低廉。盡管福建版的圖書以質量低劣、錯訛眾多聞名,但有錯的書總比連書都沒有要好,且為書校對錯漏,也是學習的一種途徑。
現在京城士子們手的書,很多都是油墨印刷,用手一蹭就模糊了,但比起那些雕版精美、紙質優良的上品書,便宜的不是一分兩分。秦觀雖是官宦人家子弟,可若是在他面前,分別是十文一本和百文一本的書讓他來挑,他肯定會選十文錢的。
朝廷欲讓天下興學,以多策來鼓勵富戶興辦蒙學。據說宰相所規劃的第二個五年,就有蒙學畢業學子達到五十萬的計劃。但空有學堂還是不夠的,學生們日常需要大量的書籍。便宜的書價,便是興學最重要的一環。
天知道,天下間到底有多少士人會因此感激韓岡所做的一切。甚至現在國子監出版的《科學》期刊,這部備受士林關注和美譽,刊載歷年科舉策論,以及國子監內部考試內容的刊物,也是受了《自然》的刺激,才告問世。
春雨滋潤著大地,室內的油墨味道和淡淡煙氣也仿佛春風,使人不覺沉醉其。
從書架上熟悉的位置抽出一部書,翻到前一次停下來的位置,回到座位,秦觀開始提筆抄書。
或許斯人此生不得歸鄉,但他說過的話,秦觀依然記得分明,抄書方是讀書。
以斯人謫仙之才,都要兩抄《漢書》,只為科場登第,秦觀又如何會吝惜自己的筆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