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棉商此舉,在韓岡看來缺乏長遠眼光。
應該是多年養成的習慣,但凡是給官府的貨,江南的商人拿出來的,向來要差上一等。
也是跟民風有關,就像兩浙、兩江一帶作為稅賦收上來的絲絹,很多都是薄得一根手指便能洞穿,幾乎與醫用的棉紗布差不多。但絲絹盡管可以做得很輕薄,但如紗布和麻布一般粗糙,可就說不過去了。棉布的情況也是差不多的情況。朝廷要征收棉布為貢賦,那么江南的棉商就順理成章的將過去的經驗用上了。
這種事成了習慣之后,就連外售的棉布都會做手腳。為了降低成本,與隴右棉布比拼價格,這兩年已經能看出江南棉布制造商們開始偷工減料的苗頭了。
而隴右棉布,質量上名聲的出來了。所以才能夠賣得比相同等級的江南棉布貴。
品牌這東西,是需要常年不斷的去維護的。如果從個人角度來說,設法躲避苛捐雜稅,可厚非,但是從地區的整體利益來講,所有人都這么做的話,江南棉布的名聲也就壞了大半。
直接的競爭對手若也一個樣,棉布這個生意還能長久的做下去,可是隴西這邊,韓岡耳提面命要注重質量,上繳的布匹都是選了質量好的,為得是什么?還不是就是為了保證隴右在棉布上的壟斷利益?
時至今日,隴右與江南之間的棉布之爭,已經達到了韓岡最初的目標。即使是完全一樣的棉布,掛了隴右的牌,硬是要比江南棉布貴上幾十,這些差價,就是名聲。
“如果江南的棉布,就做成小衣好了,穿在里面誰都看不出來。做外袍的話,還是自家的布。”
韓岡手指捻了好幾下,直覺上覺得不該是江南布,但也沒分清手上的衣服,到底是不是自家的。
要不是因為成了朝廷發下來的俸祿的一部分,江南的棉布也不會出現在韓家。自家就是隴右棉布最大的生產商之一,韓家當然不會向外購買別人家的棉布,但朝廷作為俸祿的一部分發下來的棉布,那也只能收下。
從南方征收來的棉布,軍也好,官也好,都沒人想要。堆在倉庫,最后只會成為賬本上的紅字,平白虧了一大筆。最后韓岡決定,這批棉布作為官員的俸祿,以一半陜西布、一半江南布這樣的比例分發下去。包括宰相在內,重臣們哪個都沒逃過。
拿回家后,王旖持家一貫不喜浪費,毫不猶豫的拿來裁衣,韓岡還特意讓人給自己用江南布做衣服,不過到底做了沒有,他之后也沒在意過。但如果給他做了,妻妾女都少不了,卻不會將俸祿上損失轉嫁給下面的仆傭。
“這兩件衣服都不是隴西里的布,不過也是機織的。”
云娘在家負責四季衣物等雜事,雖然治家的水平不行,平常還要靠王旖提點、周南幫忙,但看衣料的眼光可比不管家事的韓岡要強。周南、嚴素心都比不上。
“不是隴西的?”韓岡扯了扯布料,看不出有什么區別。
“隴西的棉花織成的布不是這個樣,但也不是江南布,江南布幾乎都是手織,差得很多。”
隴西的棉布織造機械在韓岡的督迫下,年年都有改進。現在的發展水平,已經不是過去那樣,看幾眼回去再琢磨一下就能夠仿制個七七八八。大量使用鋼鐵零件的紡織機,就是拿到現貨,沒一點技術水平也仿制不了。
“或許是其他地方的出產吧。”韓岡說道。以棉布為貢賦,眼下并不只有隴右和江南,只是其他地方少罷了。
“種棉花的就隴右、江南多吧,還有哪里種?”嚴素心問道。
“多了,荊湖、蜀、河東都有人種,遼國都有。不過種得多的,當屬淮東,”韓岡將衣服遞給云娘,回身坐了下來:“淮東挺適合種棉花。早幾年,海州、漣水軍、楚州、泰州都有人去買地種了,棉花這東西,不怎么挑地方……”
他回想著“我記得商會就有一家前兩年就在鹽城縣買了十頃地,今年是第三還是第四年,收成差不多有同樣十頃的江南棉田一半。”
“這么多?”“收成這么差?”
嚴素心和云娘幾乎同時開口。
“論起收成的話,還是江南最多,”韓岡對云娘道,“隴右就差了許多,幸好隴右地多。淮東的情況也差不多,不如江南收成多,我記得是跟隴右差不多。”
隴西是辟之地,平均一家能有三五十畝棉田,農忙時還能從蕃部那邊得到相對廉價的雇工,大戶人家動輒百頃,除了種植和收獲,人工使用少,所以最后結算下來,在隴西種植棉花的收益能與江南相當。
轉過來又對嚴素心道:“買的田多,是因為沒人種,都是荒地,所以便宜。”
淮東靠海,土地多鹽堿,不利耕種,所以與河北的滄州一般,常能見大片大片的荒地,地價極便宜。但棉花耐鹽堿,又不是海灘邊上,地下都是咸水,淮南東路沿海諸軍州的荒地,差不多有一半能種棉花。買下那些荒地后,一把火燒過野草,就又多了層上好的肥田肥料。
第一季的棉花就有了個不錯的收成。不過去年秋后,去淮東買地的競爭對手是越來越多了。雍秦商會,有十幾家都去那里了。他們本來還想找馮從義一起去,希望能借韓岡的光,不過給馮從義婉言謝絕了。
“如今淮東種棉的風氣漸起,等到淮東本地人都開始種棉花,那市面上爭奪的就厲害了。江南不一定能夠比得上。”
“對家里要不要緊?”周南輕聲問。
“沒事,反正家里還有其他產業,棉花也不愁賣不掉,少賺點就是了。”韓岡笑道,探手捏了捏云娘細嫩的臉頰,“總少不了你們的脂粉錢,”
“官人!”“三哥哥!”周南、云娘同時嗔道。
嚴素心白了韓岡一眼,“官人,要不要到淮東去買地?”
韓岡搖搖頭,“大餅一個人吃不完的,人總不能把所有的好處都占盡了吧?現在已經很不錯了。”
江南的棉田最開始的時候,韓岡完全又能插足進去,但他給忍住了。淮東雖好,但他依然不需要。
韓岡又拿起那件作的袍服,細膩的手感時刻警醒著他,現在的優勢并不足以為憑。
江南棉布在手感和質地上,還不能與隴右的棉布相提并論,加上有意意的縮減成本,讓江南棉布始終競爭不過隴右。可換個角度來比較,江南棉布的質量比起一開始時,其實還是進步了許多。
現在的隴右棉布,主要還是依靠了技術上的優勢才帶來了成本上的優勢。但技術是會擴散的,即是現在雍秦商會的各家都在保守這個秘密,可江南棉商想要收買一個人,總能拿出適合的價碼。
現在江南棉商一心想著是如何壓榨織工,每天出產多的棉布。資本家的范兒,現在是一點也不輸給另一個世界幾百年后的同類。至少韓岡就沒有看見,哪一家考慮到了工人的安全問題。
正想說話,韓岡突然心一動。起身走到門邊,看著門外院,“下雨了。”
“下雨了。”
聽著外的雨聲,行人的驚叫,王旖悄悄的將車打來了一條線。
風雨帶來的寒流一下就探進了車廂。而外面的嘈雜也一下響亮了起來。
王旖透過車,觀察著外面的風雨,但黝黑的夜幕下,風雨交加,連路邊的燈籠走在風雨飄搖,看不清道路兩邊的景物,也分辨不清已經到了那里。
終于是辭別了依依不舍的嬸嬸,向叔夫妻告別,然后匆匆上車往家趕過去
幸好聽到了鐘聲,之后又傳來消息說太皇太后上仙了,這樣她才脫了身。
“到哪里了?”掀開前面的車,王旖問道。
“回夫人的話,到大圖書館了。”
馬車經過了東京大圖書館,車外的噪雜聲立刻又上升了一個數量。從車的縫隙看過去,好幾位士在路邊上奔跑過來,一路往大圖書館方向趕過去
紅色的磚墻曾經是大圖書館的主體外觀,不過前兩年,被石灰粉刷了一遍,看起來沒有任何厚重感覺,反倒像是一棟普通的建筑。
自從有了大圖書館之后,士人們多了一個流連往返的去處,而且可以說是最好的。有錢可以進,沒錢也可以進,海納百川一般歡迎所有人入內。
大圖書館每天一直開放到二初,現在成了士們競相學習的場所。圖書館珍藏各色圖書二十萬卷,不僅僅是流傳到外界的書籍,還有《冊府元龜》、《太平廣記》、《太平御覽》、《苑英華》,這些從太宗、真宗時期便留下來的典籍,如今成了人們競相抄錄的目標。過去的雕版早渾碎了大半,現在除了一步一劃的抄錄,也沒有別的辦法解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