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時,遠處忽然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許仙如夢初醒,猛地掙開身,朝后急退了數尺,笑道:“多謝師師姐姐。你我既已天地為證,歃血為盟,天下英雄盡入吾觳矣!”
心下卻是凜然惱怒,想不到這妖女媚惑之術一至于斯!自己若連這點定力也沒有,又如何闖過前方的種種驚濤駭浪,報仇雪恨?
卻不知李師師心底的驚惱更勝于他。幾十年來,能從她“攝魂大法”下全身而退的,不過寥寥三人。這小子乳臭未干,竟有如此能耐,假以時日,又有誰能鎮得住他?
殺機陡起,卻攏了攏發鬢,笑吟吟地凝視著他,柔聲道:“是啊,歃血相融,從今往后,咱們不是親姐弟,卻勝似親姐弟。好弟弟,不夜城的婚禮也不知開始了沒有?再不出發,可就搶不成新娘啦。”
天海湛藍,風起云涌,成群的鷗鳥尖啼著從他們頭頂掠過。她從袖中取出一枝小巧玲瓏的玉簫,朝許仙嫣然一笑,悠悠地吹了起來。
身下那只巨鯨發出震耳欲聾的嗚鳴,水柱高噴,載著兩人,乘風破浪地朝北游去。
海面上游弋的鯨群也仿佛被簫聲所控,紛紛悲鳴轉向。放眼望去,冰洋上黑丘浮動,水柱林立,映襯著燦燦陽光,壯麗無比。
許仙盤腿而坐,衣袖獵獵,聽著那悠揚詭譎的簫聲,心潮亦如這海面般跌宕洶涌,想起慧真臨終勸誡,想起葛長庚當日所托,更是一陣說不出的酸苦咸澀。他誤放了林靈素,如今又與李師師結為血盟,若是葛仙人泉下有知,會不會后悔救了自己?但開弓沒有回頭箭,縱然前方是修羅地獄、火海刀山,也只有一條道走到底了!
眼下唯一擔心的,只有白素貞的生死。然而轉頭四望,卻始終不見那朵紫銅蓮花。暗自安慰自己,以慧真師太的修為,必能以“涅槃大法”震死白姐姐體內的蠱蟲,浴火重生。只是經此一別,不知何日才能重逢?重逢之時,又不知是敵是友、生耶死耶?
見他蹙眉不語,李師師只道他在擔憂不夜城婚禮之事,微微一笑,收起玉簫,道:“許官人放心,有鯨群為我們引路,最多三五個時辰就能到達不夜城了。神門群雄此時縱然已經到齊,也要等到吉時、來了岳丈大人才可行禮。你既是‘濟安太子’,再要假冒展子夜,可就不妥了。但你大可以‘冥王指定女婿’的身份,大鬧婚禮,打遍群雄,一舉奪占‘神帝’與‘新郎’之位。”
許仙聽得那“打遍群雄”四字,熱血上涌,忍不住笑道:“此事雖然好玩兒,但也得冥王這位岳丈撐腰才是。我才搗碎了岳母的銅人棺,搶了半卷‘玄武骨圖’,他恨得咬牙切齒,又怎會認我這女婿?”
李師師妙目中晶光閃動,笑吟吟地道:“他本來就是一個瘋子,瘋子的心思又豈能用常理推測?等見了那展子夜,我擔保他會暴跳如雷,咬牙切齒,豁出性命也要助你一臂之力。”
許仙見她如此胸有成竹,料想殷紂必已被她制伏,指不定還下了什么蠱蟲,操縱自如。但她后半句話又似另有所指,不知究竟藏了什么機鋒?心中怦怦大跳,更覺期待,卻假意嘆了口氣,道:“山外有山,神門高手數不勝數,縱然冥王站在我這邊,要想斗敗群雄,坐上神帝之位,也是難如登天……”
李師師嫣然道:“許官人胸懷吞天之志,又何必如此自謙?你一人獨戰‘百尺劍塔’,又以‘無脈之身’殺出道佛各派的重圍,眾人瞧在眼里,驚在心間,又有誰敢不服?依我猜,你只要打敗那‘黑帝’金兀術與‘黃帝’混沌神君,就再沒人敢阻你分毫了。”
許仙聽到那“金兀術”三字,又是一凜,若能借此良機,手刃這自小痛恨的老蠻賊,倒也是一樁快事。但這廝魔功蓋世,相隔數載,不知又有什么驚人進境?至于那位“混沌神君”,聞所未聞,但既能成為“五魔神”之一的“黃帝”,想來絕不在兀術老賊之下,需得打點起十二分的精神對付才是。
李師師柔聲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奴家雖算不得神門中人,卻對他們的底細略知一二,而他們對許官人卻是一無所知。敵明我暗,這場戰,沒打你已先贏了一半啦。”
她低聲細語,娓娓而談,將金兀術與混沌神君的修為特點、平生絕學有條不紊地說了一遍。許仙聽得又是驚駭又是振奮,暗暗又覺僥幸,虧得與這妖女結盟聯手,否則以自己的臨戰經驗,縱然真氣絕頂,也絕難取勝。
浪花分涌,冰山穿掠,不知不覺間過了一個多時辰,李師師已將魔門中的種種人物、掌故大致說了一遍,許仙邊聽邊牢記在心。
忽聽鯨群悲鳴不絕,速度漸緩,往前望去,云霧繚繞,茫茫不見天日,想來又回到那“迷霧海”了。
李師師眉梢輕輕一挑,道:“不夜城就快到啦,許官人……不,完顏濟安,你可準備好了么?”伸手在臉上一抹,長眉細眼,梨窩淺笑,驀地化作了另一張容顏。
許仙一怔,笑道:“敢問這位小娘子又是誰?”李師師旋身飛轉,青衣鼓舞,髻垂雙環,瞬間變成了丫鬟打扮,朝著他盈盈行禮,微笑道:“奴家自然是完顏官人的侍婢抱琴了。”
若不是親眼目睹,絕瞧不出眼前這清秀丫鬟就是先前的白衣師太。許仙驚佩之余又不免有些憂懼,暗想:“這妖女千變萬化,防不勝防。他日若與她決裂,不知當如何識破真身,免遭暗算?”
狂風刮來,大霧彌合。李師師重又取出玉簫,吹曲駕馭鯨魚。在蒼茫霧海里穿行了小半時辰,雖仍望不見島嶼、城郭,卻終于隱隱約約聽見了一陣似有若無的絲竹聲,夾雜著密雨般的鼓點,時高時低。
鼓樂聲越來越近,云霧跌宕亂舞,仿佛隨其節奏在海上鼓涌起伏。許仙越聽越覺不妙,曲聲洶洶凄詭,殺機四伏,似有千軍萬馬隱藏在那茫茫天海之中。
忽聽“轟轟”連震,紅光沖天,數十道炮火呼嘯著撞入周圍的海面,驚得鯨群嗚吼,大浪滔天。
許仙一凜,立即雙掌下拍,借著反震的氣浪凌空躍起,和李師師一前一后地朝那炮火最為密集處沖去。正欲運足真氣,自報姓名,右前方狂濤怒卷,突然飛起一只巨獸,金光亂舞。
“嗷——嗚!”
那巨獸兇睛碧光爆射,咆哮著噴出一大團青紫色的烈焰。被兩人氣浪掀卷,火球變向飛旋,恰好撞中下方鯨背的氣孔。鯨魚悲鳴如雷,霎時間便被炸出了一個方圓十幾丈的大洞,焦臭撲鼻,血肉模糊。
借著那姹紫嫣紅的火光望去,只見那怪獸遍身金甲,形如麒麟,卻長了一條三丈余長的巨尾,火焰滾滾,昂首睥睨,極為兇暴猙獰。背上騎著一個紫衣女子,手握雙锏,惡狠狠地瞪著兩人,厲聲喝道:“好狗不擋道,要想活命,就給老娘滾開!”
她雙眸碧綠通透,紅發如火,就連眉毛也是奪目的紫色,越發襯得肌膚瑩白如雪,也不知是哪個番邦的美人,說的大宋官話怪腔怪調,生硬尖利。
李師師傳音道:“許官人,這位就是神門五母之一的‘南極炙天烈焰圣母’烈南笙了,乖僻暴戾,獨來獨往。她的赤火真氣極為強猛,當年若不是受傷在先,未必會敗給‘火云雷神’。她與你我倒有個相似之處,都對趙宋狗皇帝恨之入骨。”
許仙忖道:“原來她就是那淫賊烈云狂的遠方姑母。同是一脈之血,卻有如云泥。”聽到最后一句時,心中一動,若能將這女魔頭收歸帳下,對復仇之計大有裨益。
烈南笙見他毫不退縮地直視著自己,勃然大怒,正欲揮锏朝他當頭劈下,又聽遠處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狂吼,云霧迸涌,波濤如沸。
烈南笙臉色驟變,高聲喝道:“來了!在正巽位!”聲音高越尖利,遠遠地傳遍了冰洋。前方那些炮火立刻隨之轉向,朝著東南方密集噴吐,劃出數以百計的紅光。
“轟!”“轟!”“轟!”
層云盡染,如火如荼。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隱約可見一座烏黑的山丘從鯨波里高高拔起,接著又聽一聲狂吼,許仙腦中“嗡”地一響,整個海面竟瞬間掀起了六七丈高!
霎時間,巨浪沖天,悲鳴不絕,數百條鯨魚不約而同地騰空高高飛起,映著漫天霞云,蔚為壯觀。饒是他真氣絕頂,也被那強猛無比的沖擊波掀得翻身飛卷,紙鳶般飄蕩風中。
循聲望去,隔著那紅紗似的重重云霧,只見那“島嶼”上拋起一條數百丈長的漆黑巨蟒,碧睛閃耀,齜牙狂吼。
他心中一震,也不知是驚是怒是喜。玄武!想不到相隔數年,竟又在這廣袤極寒的北海,撞見了這只無人可擋的太古孽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