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0892 故幸不復,脫袍沽酒

王仁皎如今雖然已經是落魄至極,但對眼前這位臨淄王仍然不無看輕,這也并不只是落魄窘境中的孤僻使然,而是跟往年他所追從的那位故主相比,眼前這位少王各方面都實在顯得生疏膚淺,讓他提不起要追從效事的興致。

這樣的感受若擬情以論,倒可以說上一句曾經滄海難為水。人間第一流的人與事擺在自己面前,卻被生生錯過,對于其他等而下之者,自然就難免低看了一眼。

至于臨淄王因何要見他,王仁皎也絕非愚鈍之人,心中對此當然有所揣測,同時也是感想復雜。首先是忐忑與緊張、隱隱感到懼怕,但接著卻有幾分興奮的顫栗,可是除了這些情愫之外,還有一份不以為然。

這樣復雜的情緒變化,反映在言行上就是透出一股糾結,最開始的時候對臨淄王恭敬有加,可是等到稍作緩和之后,便又隱隱透出一股倨傲出來。

不過在聽到臨淄王言及亡父之語,王仁皎心里一些情緒卻又被勾動起來,他端起那杯濁釀一飲而盡,一邊抬起衣袖擦著嘴角的酒漬,一邊不無感慨道:“小民今雖卑濁不堪,但也并非沒有赴過盛宴,什么樣的佳釀也都曾入口品嘗。

舊夕故事,大王略知其一,或也難免如尋常俗流所見,認為小民命蹇福薄,并沒有平步青云的貴格。若俗人如此譏笑,我也不屑爭辯。但今既然是大王垂詢,那小民也無謂隱瞞,小民之所以有失故持,正因曾羨尊府茶飯。大王問我有何不尋常處,我并不知該要如何自夸,只說這一份佳釀,若大王真要擇人分享,于我并非惠賜,而是一份補償。”

“哦?仔細說來!”

李隆基心里對王仁皎已經隱隱有所不滿,可是在聽到這話后,卻又突然感興趣起來,望著王仁皎疾聲發問道。

“這件事,說來那就話長了……”

或許是因為這一份故事在心中積存年久,王仁皎也想要尋人傾訴一番,于是便將他因何被圣人棄逐的緣由從頭講來。

原因也并不復雜,就是當年的他錯判了形勢,當時因為居任陜縣的緣故,見到眾多關隴時流因為受不了行臺的高壓逼迫而紛紛逃離長安、涌入了東都洛陽,所以覺得行臺失道寡助、未必能夠突破朝廷的威壓與封鎖,心中的取舍便也發生了轉變,開始與東都那些關隴著族暗通款曲。

后來朝中便發生了宰相崔玄暐被貶謫的事情,關隴人家便想途中加害崔玄暐,既能將污名栽給當時的圣人,又能打壓河北人在朝中過于旺盛的人勢。所以便在兩京的陜州暗下毒手,而王仁皎因為在治陜縣的緣故,也是暗中給予了配合。

盡管這件事做得很隱秘,但事后還是被圣人所洞悉,并親往潼關將王仁皎加以驅逐。從此以后王仁皎便回到東都洛陽,盡管也攀上了郕國公姜家,但很快東都便發生了那一系列的動蕩,旋即郕國公家便糟了大災。

也是因為王仁皎被圣人驅逐后便喪失了暗子的作用,姜家對其重視程度大減,甚至就連此前所約定的論親、都只撿了一個失婚老婦給打發了。但是禍兮福之所倚,這一份冷待,也讓王仁皎免于在靖國時期同姜家一起遭殃。

而在如今的朝廷遷回長安后,生計所迫加上不想再與往昔人事牽連過深,王仁皎索性便拋棄了那姜氏老婦,率領家人們回到了長安定居。

這一番故事也誠如王仁皎所言,實在讓他痛苦的不愿過多回想。可以說如今的世道有多祥和、往年的同僚們有多風光,他的心里便有多懊惱。

此番再將舊事重提,王仁皎自然隱去了他當時心中那些自以為精明的考量,只言不忿當時的行臺交橫跋扈、小覷朝廷,算是將自己這一份愚蠢至極的抉擇稍作美化,把自己包裝成一個心向大義的唐家孤直形象。

且不說王仁皎言辭間的春秋話術,對于這一樁舊事,李隆基也是聽得非常認真。眼下的他雖然心里有諸多的想法,但真正確鑿具體的卻少。

畢竟他過往的人生雖然也是曲折動蕩,但阿耶在世時對他們兄弟卻是保護的非常好,并沒有讓他們直接經受太多自垂拱以來諸多的人事迫害。

如今聽到王仁皎將故事講起,他才了解到原來當年東都朝廷與陜西行臺之間還有著如此詭譎兇險的暗斗,一時間心里也不免生出大開眼界之感,只覺得自己終于領略到了事物表象之下的另一面。

在等到王仁皎講完之后,李隆基便起身離席,親至王仁皎案前,抬手為其斟滿這一杯酒,并不無感慨道:“小王年少氣盛,偶有驕人之語,并不知王君乃是尚義輕利的義氣兒郎。這一杯水酒,權作致歉,還請王君不要推辭。”

王仁皎見狀后,也連忙躬身致意,并端起這一杯酒一飲而盡,旋即回望東方,嘆息道:“這一杯酒,也只是敬我當年,至于眼下的我,實在受之有愧。雖有捐身之義節,卻無成事之壯力,人事摧累、取笑人間,綿長的愁情,也都化成了一腔戾氣,恨我庸碌無能……”

“但此方寸之內仍有義念存留,便已經勝過了人間諸多趨炎附勢的敗類。”

李隆基聽到這話,抬手將拇指按在了胸口,并不無感慨道:“況且當年家賊逆行歸國,皇苑異變橫生,就連君王都受裹于邪戾之內,在外又有狂人推波助瀾,世道所遭遇的重創,并非二三力士能夠力挽狂瀾。小王當年亦立此波浪之中,深有感觸,王君實在不必因此妄自菲薄。”

說話間,他又返回自己席案坐定,舉起酒杯來說道:“故事不再長論,我再敬王君一杯,濁釀酒力雖然微弱,但豪飲亦能得此熏熏。借此熏熏,暫忘人間愁事……”

王仁皎聽到這話,便也低笑起來,同樣是手不停、杯不空的豪飲起來。只不過這坊里雜鋪酒水,品質實在低劣,兩人一番對飲,雖然已經是腸腹滿滿,但仍是求醉難得。

不過酒不醉人、人卻自醉,喝了許多的酒水,李隆基最初的謹慎也略有放松,他手握著酒杯,略有迷離的兩眼望著王仁皎并笑語道:“功業諸事不作討論,阿忠身歷諸劫,卻仍能保全自身,這一份世事磨練出來的智慧,實在可觀。我兄弟新入人間,人事陌生、起頭艱難,來日凡情與事,都少不了要作討教啊!”

“豈敢當此討教啊,大王屈尊垂禮,凡有所知,自無不言。”

王仁皎這會兒臉色也是一片紅潤,并忍不住的感慨道:“如今的我,也實在不敢夸耀自身,但若說智者謀生的這一份見識,也實在是飽有瀏覽,恰合大王所需啊!當年故主同樣新入人間,與今大王處境依稀相似,當時便追從于府中,各種營計、當時愚昧不知深味,但如今回想,的確是處處心機、俱是珠璣啊!”

雖然對王仁皎言必稱夸故主略存不滿,但王仁皎所言這一點也恰是李隆基與之主動接觸的原因之一。如今的他雖然年少氣盛,長有狂念橫生心間,但世道人事綿密、如織如網,該從何處下手,他也實在是沒有什么頭緒。

當然,家族中也有先行者作為表率,但李隆基對其經營與發跡過程也只是略知大概,但是具體的事機操作則就所知甚少,自然也就無從借鑒。

因此他這會兒也是興趣大增,望著王仁皎繼續發問道:“今我兄弟也不敢妄存大愿,但能為世道所接納,可以在人情之內從容暢行,不至于孑然孤獨的冷清。但就是這樣的微愿,也實在是達成不易啊!關于這一點,阿忠可有教我?”

聽到這一問題,王仁皎先是稍作沉吟,片刻后才又發問道:“大王諸昆仲可選擇備齊?當中可是大有心機應用之處啊!”

“此事自有選司使員負責,無勞我兄弟為此操心。”

李隆基聞言后便有些失望并郁悶的說道。

聽到這回答,王仁皎先是錯愕片刻,旋即便自嘲笑起:“是我著相了,這樣的故道、豈能容人復行……愛戲鬧、盛文章,這樣的表象,想必大王也多有所略,我便不復再言,便說一些表象之外的手法。

今日大王登楊執一邸,做得便著實不錯。雖然說大王等有蔭可恃,但如今終究是換了人間,幾位大王也要托庇于情分之內,才能榮寵維持。常常走問請安于親中尊者,誰人又會拒絕這樣的倫情美滿?世道幾人能夠近悉天意,但見尊容和樂,自然也就不敢失恭于得此和樂者。往年某在故邸,于此是深有所見,武氏諸奸邪又如何?縱然用計頻頻,不能傷我故主絲毫!”

李隆基聽到這話后,眸子也是頓時一亮。他本就心思敏捷、一點就透,自然也不需要王仁皎去手把手的教導,心里便生出了許多的想法。

此前他們兄弟因為覺得親人可厭、諸多刁難,所以在那場家宴之后,至今無向宮中請拜。但眼下世道已是如此,這一份意氣也實在是有些不知所謂。他們在親人那里都不受待見,又怎么能奢望世道中其他人等會對他們親近有加?

雖然說心里對于太皇太后的態度仍有幾分犯怵并厭惡,但想要融入世道、改善當下這種尷尬的處境,搏寵邀歡也是必須要做的。

譬如當今圣人,觀其后繼行為表現,可知其人實在是腹黑陰險,但在獠牙真正露出之前,那也是面目可親、乖巧得很。

李隆基雖然心里以此作為一個榜樣,但卻連這種淺顯的手段都沒有學來效法,當然有再多的想法也是枉然。現在有了這樣的明悟,心里的想法當然就活泛了起來。

雖然眼下的世道,讓他做不出太多圣人早年所作的那些事跡,而且才情上的差距也必須要承認。但就算大而顯眼處雖然無從發揮,細微之處卻仍大有可為。

得了王仁皎的這一番提醒,李隆基也是分外喜悅,接下來的言談便更加的熱切起來。

他也并沒有再趁熱打鐵的繼續追問更多的禁忌,畢竟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也講究一個循序漸進,眼下他與王仁皎只是初見,就算對方肯吐露更多的禁忌話題,他也不敢聽啊!

現在既然看得出王仁皎也有要維系這一份往來的意思,對他而言便足夠了。唯一讓他有些遺憾的是,其人身份過于敏感,并不好堂而皇之的直接召入府中去,以免讓太多時流產生太多雜念聯想,而且圣人若知此事,怕也不樂。

兩人一番對飲暢談,時間很快便到了深夜,各自醉眼惺忪,索性便直接睡在了此處酒鋪。

清晨時分,坊中再次恢復了活力生機,因為楊氏家居此處,想必今日又會有許多訪客來賀。為了避免被太多雜眼瞅見,所以天色剛剛放亮,李隆基便打算離開。

可是當與酒鋪會賬的時候,尷尬的事情卻發生了,他昨夜臨時起意、喬裝折返,無論是自己還是隨員們身上都沒有攜帶太多物事,竟然無錢會賬!

那酒鋪東主大概也見過太多坊中無賴白吃酒食,見不到錢財自然不悅,將他們一行也視作此類,旋即便叫嚷著要報官處理。

聽到這話,李隆基自然有些心慌,王仁皎同樣不能淡定,直接扒下身上那件錦半臂拋給鋪員,怒聲道:“這錦衣典賬,綽綽有余,若再敢吵鬧,老子轉頭拆了你這野鋪!”

鋪員接過那錦半臂一番打量,見那金絲團錦很是不俗,自是笑逐顏開,連連點頭應是。

“本是喜氣相逢,不想發生這種敗興惡事,要讓阿忠你典衣會賬,實在讓我慚愧!”

李隆基這會兒也是神情羞澀,拉著王仁皎手臂連連說道。

王仁皎對這件衣袍自是充滿不舍,一直眼望著鋪員將之收走,這才收回了視線并澀笑一聲:“故幸已經錯過,舊物再留身邊也只是徒增傷感。如今決然舍去,也能換一個輕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