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殿前,李長壽站了一陣。
看著眼前云海翻涌,看著各處天兵天將來回巡邏,眺望著遠處仙山,略微有些出神。
已經足夠了吧。
感覺那道注視著自己的目光已消失了,道祖應該已采取了行動。
‘煙霧彈……’
李長壽背起雙手,駕云趕往自己的太白宮,心底細細思量著道祖可能會有的反應。
道祖手中能動的棋子著實太多,可以通過大劫干預,也可以通過彌勒這種工具人暗中搞事,更能隨便給幾位圣人點許諾,讓幾位圣人為他奔波。
尤其是有個迫切需要在螻蟻身上尋找自信的第六圣,仗著‘圣人不可死’的默契,定會在稍后的大劫中蹦來蹦去。
偏偏,大多數情形下,還只能看著他干瞪眼。
簡直了。
李長壽搖搖頭,嘴角露出少許意味深長的微笑,駕云飛的更迅疾了些。
忽而來了少許詩性,李長壽心底吟誦兩聲:
“山高高不盡,抬手接天穹。
若為周全故,不負穩健名。”
嘖,好濕,好濕。
可惜不敢誦讀出來,只能心底暗戳戳地明一明志向,而后再重啟空明道心,壓制自身情感,重新審視從此刻到趙公明之劫的各種布置。
勝算:九成八。
準確來說,這次應該是九成九了。
小小的突破了下自己,達到了史上最高的勝算,畢竟這套靈光一閃、視角轉換,算是妙筆偶得的計劃,能給天道送一份大禮,也能讓道祖徹底安心。
若是此后的每個階段,自己都能找到這般破局之法,也就不必跟天道五五開了吧。
勝率不過八,動手是呆瓜。
勝算不過九,生死邊緣走。
當然,這只是洪荒生存指南,不適用于其他生存環境,僅代表壽家之言。
“星君大人!星君大人!”
背后傳來一聲呼喊,正要進太白殿的李長壽頓住身形,轉身看向了后方化作虹光疾飛而來的天將。
稍作等候,這天將便單膝落地,跪伏在白玉臺階之下,朗聲道:
“星君大人!圣母宮仙子已入東天門,圣母娘娘想請您去圣母宮一敘,叮囑一二事。”
李長壽緩緩點頭,溫聲道:“起來吧,天庭沒這么多跪拜的規矩,讓那位仙子過來就是。”
“是!”
那天將定聲應著,起身匆匆而去。
圣母……
李長壽先是微微瞇眼,眉頭也跟著緊皺了起來,目中神光略微有些閃動,又輕輕一嘆,目中滿是安然。
罷了,畢竟是圣母娘娘,自己當尊還是尊的。
大拇指對著小瓊峰的方向輕輕按壓,小瓊峰之上的大陣重重開啟,正抓著一把紙牌的混沌鐘鐘靈怔了下,將混沌鐘本體推到了靈娥身后。
靈娥歪了下頭,皺眉道:“鐘姐,你這么看牌有點過分了。”
“呸,咱還用看牌?跟你師兄的約定啊約定,他應該是要外出了,現在特殊時期,咱要有隨時帶你跑路的準備!”
靈娥眨眨眼,有些心虛地笑了笑。
一旁熊伶俐不由舉手示意:“我呢我呢!”
鐘靈嗤的一笑:“你就原地投敵,在天庭做個大力神什么的,沒大問題。”
熊伶俐:……
所以愛會消失的對嗎。
且說李長壽在太白殿中等了一陣,那名圣母宮的仙子在兩位天將護持下,駕云到了殿門前。
這仙子也算是熟人,自是當年在姜府住了些年歲,見證了姜尚榮華富貴前半生的圣母宮仙子,此刻打扮得如出水芙蓉,向前盈盈一拜。
“拜見星君大人。”
李長壽笑道:“是娘娘要我去圣母宮?”
“嗯,”仙子柔聲道,“如今人族正在大劫中,娘娘掛念頗多,想請星君大人去圣母宮中一敘,有幾件事叮囑。”
李長壽笑道:“既如此,這就動身吧。”
言罷便站起身來,向前走了兩步。
那仙子不料李長壽答應得如此爽快,禁不住眨眨眼,小聲提醒道:“星君大人,您最好是本體過去……”
李長壽笑著拉開衣袖,手指在手腕一點,一滴泛著淡淡金光的鮮血沁出,又被他傷口吸納了回去。
大成圓滿且摻雜了諸多道韻的八九玄功氣息,平靜中醞釀著狂暴,規則之下涌動著無盡的力量。
只是那滴血,似乎就可撕破乾坤,鎮壓金仙、大羅。
圣母宮的這位仙子頓時有些說不出話,低頭做了個云舟,李長壽笑著搖搖頭,隨手在面前畫了個圓圈,圓圈緩緩擴散,其外便是熟悉的虛空。
那里已是圣母宮之外。
“這邊快些,”李長壽做了個請的手勢。
那仙子愣愣地快步趕來,小心翼翼地邁入圓圈之中,已是跨過了天庭大陣、跨過了五部洲邊界、到了五部洲之外的虛空內。
李長壽從后跟來,袖袍輕輕揮動,乾坤如水流匯聚,那‘圓圈’平靜地消失不見。
像是沙灘上留下的足跡,被海浪溫柔地填平。
開門遁·簡化版。
那仙子禁不住小聲問:“您現在……啥境界了。”
“普通大羅,”李長壽含笑說著,“道境只是表象,也是一種束縛,真正變強的路徑,其實是去感悟大道,與大道共鳴。
當你得到大道的認可,就能讓這條大道化作你的神通。
去拜見圣母吧。”
“哎,您稍等,”這仙子連忙做了個云舟,托著李長壽朝圣母宮大門而去。
李長壽面色如常,似乎并不知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虛空現門庭,上書圣母宮。
駕舟駛入其中,那片祥和的世外桃源又浮現在眼前。
云舟在一條清澈的河流上化形,兩岸盡是奇花異樹,一股股充沛且純凈的靈氣在各處回蕩,一位位如花似玉、如河水般純凈清澈的仙子,在各處飛飛停停。
有殿中傳出童子誦讀經文之聲,其聲朗朗入耳;
又有殿中傳出仙子戲水時的笑鬧聲,其聲令人遐想連篇。
圣母宮中多是人族女仙,且其中不乏高手,算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但缺少圣人大教大弟子那般可以獨當一面的高人。
云舟一路行至那片寧靜的湖泊,湖泊正中的小樓依然散發著一縷縷清妙的氣息。
李長壽也是輕車熟路了,跳下云舟沿小徑拾級而上,在門前做道揖行禮,口稱:“弟子長壽領命而來,拜見娘娘。”
“進來吧。”
屋內傳來了一聲略帶慵懶的輕喚。
李長壽低頭應是,推開房門,便再次踏入了那片白茫茫的‘乾坤’。
啊,又進圣母娘娘神通了。
抬頭看去,圣母娘娘還是老樣子,趴在池邊翻閱著一本出自于李長壽之手的畫本,略有些卷曲的長發隨意披散,寬松的長裙突出的就是一個隨意。
李長壽自顧自坐去了老位置,調制著筆墨,平鋪開紙板,笑著問:
“娘娘這次想看哪般故事?
時間緊迫,我只能在娘娘的神通中畫一本,大劫后再如數奉上此前所欠如何?”
圣母娘娘嘴角微微一撇:“整點好看的就行,啥類型不重要,角色一定要畫的漂亮。”
“那行,”李長壽答應一聲,低頭凝思一陣,開始緩緩提筆。
閣樓中頓時安靜了下來。
似乎圣母娘娘讓他來此,就是為了畫漫畫。
歲月長河似乎被隔絕在外,圣母娘娘慢慢地翻動著書頁,時不時捏起一只仙果送到嘴邊,那七彩斑斕的尾巴偶爾會輕輕晃一晃。
李長壽似乎很快進入了狀態,十分專注。
圣母娘娘抬頭看了幾次李長壽,秀眉中帶著幾分思索,隱隱覺得……
有點問題。
這家伙可不簡單,說不定早已識破了自己的安排,那為何此時又……
“你……”
“娘娘,弟子一直有個問題,想問卻不好意思問。”
圣母道:“問就是了,薪火都已落在你手中,我作為人族圣母,也是要聽取一些你的意見。”
李長壽輕聲道:“上古人族遭劫,九成九人族被屠戮,娘娘為何未曾現身阻攔。”
圣母表情頓時變得有些冷漠,淡然道:“我當時中了算計,被阻隔在外,此前你已是問過了。
若我能去救,自不會放任妖族這般所為。”
“具體,”李長壽頭也不抬的道,“具體是何事所耽誤,又是被誰所耽誤?”
“我不想談此事。”
“娘娘您是不想談,還是不能談。”
李長壽停下手中筆端,抬頭看向了池邊女神,淡然道:
“當年那位前輩要破碎洪荒,娘娘您的態度為何?”
女媧娘娘閉上雙眼,身形輕輕游動,自水池中慢慢走出。
金光閃耀間,她已從人身蛇尾化作純粹的人身,身著華麗尊貴金色長裙,赤足行走在地毯上,坐回了軟榻;
玉臂輕揮間,裙擺緩緩垂落,一股威嚴自然而生。
“長壽,你不妨有話直說。”
李長壽輕輕嘆了口氣,抬頭凝視圣母娘娘。
他低聲道:“娘娘,而今洪荒流傳的上古之事,其實時間順序有些不太對,是嗎?”
“你為何會有這般荒謬的想法?”
“只是有感而發,”李長壽笑容多有幾分苦澀,“其實那位前輩給我留下了許多訊息,我也漸漸明白了到底發生何事。”
女媧娘娘輕輕皺眉,嘆道:“你果然被他影響了。
你與他本就沒有任何關聯,為何不愿去相信你所見、所聽、所聞,非要去相信一個曾想毀滅洪荒的生靈所言?”
“娘娘心底當真如此想的嗎?”
李長壽嗓音十分平靜,坐在矮桌后,與女媧娘娘對視。
女媧目光也頗為平靜,似乎心底毫無波動。
這同樣是一場較量。
但這次,李長壽卻主動低下頭,避開了圣母娘娘的目光。
他終究還是不想做出半點傷害人族圣母之事。
李長壽緩聲道:“娘娘,我只說三件事,您不必回答,也不必否認。
第一,浪前輩……我覺得那位前輩當真是太浪了,心底一直這般稱呼。”
嗤的一聲輕笑,圣母娘娘當真是沒繃住,笑道:“這般稱呼倒也不錯,他當真是太過浪蕩了些,品性也不算什么善類。”
李長壽笑了笑,繼續正色道:“這第一件事,浪前輩當年暗中與天道與道祖決戰時,應該有很關鍵的籌碼被娘娘握在手中。
娘娘選擇了天道和道祖,對嗎?”
圣母娘娘笑容頓時收斂了下去,禁不住反問:“你從哪知道的這些隱秘?”
李長壽指了指腦袋,“根據已有信息做出合理推斷,您不必回答,您不忍看生靈涂炭,不忍看洪荒破碎,弟子完全理解。
如果是弟子在娘娘當時的位置,必然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護持洪荒,阻攔浪前輩。
他只是在所有選項中選擇了最不負責任的一個。”
“唉……”
圣母輕輕一嘆,并未多說。
李長壽道:“第二件事,上古人族慘遭屠戮時,阻攔您去救援的不是旁人,正是師祖,對嗎?
師祖當時的說辭,應當是‘這是人族大興前的歷練’、‘火種只要不熄,人族自會昌盛’這般。
對嗎?”
圣母娘娘有一個微微抿嘴的表情。
李長壽輕輕嘆了口氣,心底暗道果然是這般,但終究還是不愿戳破那層薄紗,讓圣母娘娘下不來臺。
李長壽又道:“第三件事,這次弟子進入的神通似乎有些不同,娘娘您這次沒有加快此地的歲月流速,而是減慢了,對嗎?”
圣母目中流露出幾分訝然,又露出幾分輕笑,“你竟能分辨出來。”
“實不相瞞,”李長壽笑了笑,在袖中取出了兩只法寶,放在面前的矮桌上,“弟子第一次進入娘娘的神通之后,就做了這般小玩意。”
這是兩只沙漏,左側沙漏沙子流速均勻,但右側包裹著一層陰陽氣息的沙漏,其內的流速卻無比飛快。
李長壽道:“娘娘可以操控一定范圍內的歲月流速,既可以讓這間閣樓中的歲月流速加快,外面一刻、此地百年。
自也可讓閣樓中的歲月減慢,外面數月,此地一刻。
根據沙子落下的速度,我進來這短暫時刻,外面已過半年之久了吧。”
圣母默然無語,慢慢閉上雙眼。
李長壽繼續道:“若我所料不錯,娘娘是想將我留在此地,拖過趙公明入劫之事,從而避免我和道祖正面起沖突。”
“不錯,”圣母輕嘆了聲,“長壽,你斗不過老師。”
李長壽道:“娘娘,我不會去摧毀洪荒。”
“你若憑人族薪火與天道對抗,便是等同于將人族拖去無底深淵。”
“弟子不想憑薪火去做什么,這薪火是燧人氏前輩托付,弟子的計劃中,本就沒有薪火這一說!”
“但此時你已代表人族。”
女媧目中綻放出少許銳利神光,“那個家伙積累了半個上古,最后依然敗在了道祖和天道手中,你積累了多少、能有多少底牌?
我知你做事周全,知你心思謹慎,知你比我兄長還要優秀三分,可你修行才多少年?
我不能讓你拿人族命途去做賭注。”
李長壽下意識攥拳,抬頭凝視著女媧娘娘,將手中毛筆放下,扶著矮桌站起身來。
他低聲道:
“娘娘,你莫非想見天地一片寂靜?
你莫非想看佛門大興后,三千佛國代替三千世,生靈盡皆修隱忍,修來世,對強權低頭、畏懼天地,畏懼自然?
您難道真想讓天道完成最后的計劃,為了天地能夠無限延長,讓生靈失去自我,只剩下一個個承載真靈的軀殼!”
女媧娘娘卻是絲毫不讓,定聲道:
“你莫非想見人族再次被屠戮,再經歷上古那般至暗時刻?”
李長壽默然,苦笑道:“娘娘,你已被師祖嚇住了。”
“嚇住?”
女媧娘娘笑容滿是苦澀,她抬手捂住胸口,似乎有些喘不上氣,“人族被屠戮時,我反抗過,我掙扎過。
他們是我的孩子,是我用自身本源締造的孩子。
你知道什么?你又了解什么?
你看著如今被道祖歪曲過的洪荒歷史,自以為是地去推測當年發生了什么,你所見不過道祖想讓你所見,你所聞不過道祖想讓你所聞。
誰不曾想著去守護生靈?
誰又不曾覺得,自己可以贏過天、勝過天算?
可最后呢!
最后呢。
最后呢……”
嗡——
一抹淺藍色的光暈自女媧身周蕩漾開,原本白茫茫的乾坤突然成了一片灰暗,出現了天空、大地、湖泊、一個巨大的身影。
天空是殘破的,外面是無邊虛空;
大地之上存留著一處處坑洞,那個巨大身影卻是人身、蛇尾,被七根萬丈長槍刺破身軀,釘在了大地上。
一條條漆黑的鎖鏈纏繞在她虛弱之極的身軀上,那些鎖鏈,密密麻麻覆蓋了她黯淡無光的鱗片。
而她雙手被無數鎖鏈束縛,高高地拉去天穹,只是無力地低頭。
天鎖,地縛。
在她身周,一具具白骨靜靜躺著,大多破碎不堪。
是人族。
“最后呢……
收手吧孩子,當我求你了。
是我沒用,不能護好你們。
用圣人之力點燃人族意志凝成的薪火,已經是我最后能留給你們的禮物。
我真的已經沒有什么,能拿去跟天道交換你們的命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