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韻流轉,那般情形已緩緩消失不見,天地間再次恢復成白茫茫一片。
那是女媧娘娘的真身,一直出現的,算是娘娘的化身,又或是娘娘的魂魄。
上古曾為人族出頭,但最終落敗,被天道禁錮在圣母宮這片狹小的虛空中,再無力動彈,被囚禁了不知多少歲月。
李長壽預料到了這般情形,但沒想到的是,這一幕真的出現在自己面前,自己還是差些沒忍住。
這白茫茫的天地空無一物,閣樓中的氣氛有些壓抑。
李長壽低頭走回了自己剛才坐的位置,提起畫筆,繼續構畫。
女媧娘娘靜靜坐在軟榻上,有過一瞬情緒崩潰,但很快就恢復成了此前的冷漠與平淡,目光看向了水池,也有些愣神。
像是什么事都沒發生一般。
圣人,生靈之巔,高高在上,總歸是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慘狀,尤其對方還是自己后輩。
李長壽想起自己初來時,女媧娘娘頗為在意自己的稱呼,還提醒自己不要亂喊娘親、祖宗,故意將自己和人族的關系說的十分淡薄。
是……承受不住吧大概。
“娘娘,讓歲月流速正常吧。”
李長壽溫聲道:“我畫完這部漫畫吧,不會著急離開。
而且,我如果想離開,娘娘您此時的狀態也無法阻攔,若我所料不錯,此時南贍部洲剛發生武成王叛亂之事,商國開始調動各路大軍討伐周國。
第一戰大概是在兩個月到三個月后發生。”
女媧秀眉輕皺,素指輕點,一面云鏡顯露蹤跡,其內快速閃過數十幅畫面,自是那南洲情形。
李長壽道:“若娘娘能窺探玉虛宮和碧游宮,會發現兩者應該正在交談,闡教那邊商議第一波馳援周國仙神該選誰,最后人選應是幾個三代弟子。
截教那邊,應該是通天師叔跟幾個大弟子快吵起來了,或者是吵完了架,各處空蕩蕩,一群大弟子各自生悶氣,覺得自家師尊關鍵時刻突然沒了銳氣。
其實是通天師叔明白,二師叔手中的盤古幡威力到底多強。”
女媧眉頭越皺越深,手指不斷輕點。
很快,她看著李長壽的身形,嗓音有些沙啞,問道:
“你在此地的不是本體?”
李長壽立刻搖頭,回道:“若是這般,因為歲月流速不同,我在此地應當是呆若木瓜、反應無比緩慢,元神也會遭拉扯。”
“那你如何得知這些情形?”
“我推算了已不知多少遍,”李長壽正色道,“娘娘或許不知,我的推算并非是依靠天道,而是列舉各種可能性,統合已知的信息。
商國的情形我了若指掌,凡人大軍的行進速度、各處兵力布置,各關卡主將的性情如何,我都做過詳細的調查。
闡截的反應,是被商國與周國的情形牽動,這個不難推測。”
李長壽指了指面前的兩只沙漏,提醒著女媧娘娘,自己知曉神通范圍內外的歲月流速對比。
女媧眉頭輕皺,手指曲彈,一縷淺灰色光暈緩緩蕩開,李長壽面前的沙漏流速開始不斷減慢。
少頃,內外歲月流速相差一倍。
卻依然沒有恢復正常。
李長壽并未多說什么,提筆寫畫,若非手腕不斷帶著手掌移動,總會讓人以為這是一個靜止的情形。
李長壽一頁頁的畫著,每一頁都畫的十分精細。
漫畫講述的是一個殺鬼的少年,背負著血海深仇,追尋著那只鬼王的存在,尋找著解救自己妹妹的辦法。
內容其實并不是重點,而是在每一幅畫頁中,都藏著一朵特殊符號,一朵盛開的火蓮花。
一旁硯臺干了又濕潤,李長壽手中畫筆走走停停,似乎不慌不忙。
女媧娘娘反倒開始不斷觀察南贍部洲的情形,云鏡呈現出的畫面自帶‘二倍速’,節奏十分緊湊。
基本也就是李長壽所知的那些環節。
姜尚自朝歌城辭官歸去,經闡教仙安排,去了西岐做了個大夫。
因姜尚失去對封神榜和打神鞭的掌控,闡教也并未太過重視,讓姜尚進入周國做官,很大程度是想借此干擾李長壽的念想。
緊跟著,武成王黃飛虎造反逃入西岐,帝辛大怒,暫停除卻對東之外的大部分攻勢,全力討伐周國。
周國如臨大敵,全力備戰,外圍關卡接連被破,商軍兵臨岐山之下。
闡教仙開始直接干預凡人大戰,強行將商軍阻隔在岐山以東,于后方坐鎮的聞仲見狀,暗中調遣早已在商軍內任職的截教仙。
魔家四將、張桂芳等‘奇人異士’接連登場。
哪吒、雷震子、楊戩奉闡教之命,出任周國大將之職;幾次大戰下來,姜尚之謀略才干也得到姬昌認可。
當然更重要的是,姜尚是周國與闡教關系一大紐帶。
闡教毫不費力,就暗中架空了周國軍政大權,還被姬昌等周國王室感恩戴德。
岐山附近的局勢陷入了僵持。
這一波是截教主攻,但真正發揮作用的,只是聞仲。
截教大運,此刻皆系于聞仲一念之上,他是否選擇對截教求援、何時選擇對截教求援,已是相當重要。
而聞仲又是金靈圣母的弟子……
大劫?大戲罷了。
一條條因果鎖鏈,彎彎繞繞、兜兜轉轉,將趙公明牽扯其中,逐步拉入這場大劫最核心的風暴眼內。
唯一能阻止這一切的人,卻在圣母宮中,為圣母娘娘畫著一本熱血漫。
超用心的那種。
這日。
圣母娘娘通過云鏡,眼見聞仲離了軍營,招來此前征戰中偶得的祥獸墨麒麟,朝東海而去,已是要去請截教的救兵。
圣母娘娘問道:“你可知此時發生了什么?”
李長壽筆尖一頓,笑道:“聞仲去東海了?”
圣母娘娘:……
“你不著急嗎?
還是早已下定決心,要在趙公明之事上,與天道徹底對立。”
“娘娘誤會我了,”李長壽笑道,“我這般貪生怕死之人,如何會做這般尋死之事。”
圣母娘娘道:“我可否問,你計劃為何?”
“天道應當在監察此地。”
圣母娘娘屈指輕彈,李長壽面前的兩只沙漏再生變化,其內那珍貴的歲痕沙,開始不斷地顫抖,時快時慢。
一層又一層的時停神通附加在了此地。
“娘娘,并非對您不尊,我覺得娘娘依然小覷了天道之力。”
李長壽正色道:“天道近乎全知全能,道祖每一步棋都有最少數重考慮,有些話我當真不敢多說。
但娘娘放心,這次我不會跟天道、跟師祖,有任何不愉快。
相反,我跟師祖在這件事上,最后應該會達成共識。”
“你到底想做什么?”
女媧娘娘禁不住抬手扶額,輕吟幾聲:“你當真跟老師一般,太讓人捉摸不透,算計一層套著一層。”
“娘娘,您稍后自會知曉。”
李長壽對女媧娘娘輕輕搖頭,溫聲道:“我才積累多少年歲,肯定不可能有什么撼動天道根基的計劃。
而且天道如今的增長速度……娘娘您應該能感受到,并非生靈能夠阻攔。
這天地,從浪前輩生死,早就失衡了,他實在是浪費了太多資源。”
“人族當真……”
“娘娘我不會危急人族,也不會利用人族半點。”
李長壽定聲說著,嗓音中帶著十二分的堅定,“我只是想用我自己能做到的方式,試著均衡一下天道。
不牽連人族是我的底線。
同樣,道祖如果以人族逼迫,我不會如娘娘一般低頭。
若人族被屠戮,我會把罪落在天道身上,與天道不死不休,卻不會因為人族無緣無故的死傷而停下自己的一切計劃。
娘娘,我們畏懼的、我們不敢的、我們在乎的,都是敵人會利用的。
想要與天道相爭,就要做好成為天道那般存在的準備,堅守自己的立場,無所不用其極。
想要去搏一線生機,就必須有足夠的賭注,哪怕生靈一敗涂地。”
女媧眉頭緊蹙,許久說不出話語。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知道,”李長壽笑了笑,低頭看著面前的畫作,“我跟娘娘其實不算太熟,我其實缺少一部分對洪荒人族的歸屬感。
但娘娘,在我老家,您就是不容褻瀆的神話符號。
今日在此地所見所聞,已讓我失去了對天道最后的希望。”
女媧道:“你斗不過老師。”
“若真如此,那我就離開洪荒,”李長壽低聲道,“總之,我必須去一搏。”
女媧反問:“你想掀起圣人大戰?”
李長壽默然,心底默默加了個字眼……
不止。
“等到一切謎底揭開的那一日,我希望能得到娘娘的理解,只是理解就好。”
李長壽將面前的書頁整理好,又鋪開新的畫紙,繼續低頭畫作。
他道:
“還請娘娘替我看好南洲局勢,若闡教十二金仙登場,就通知我一聲。
穩妥起見,我盡量提前趕回去,路上估計還要遇到師祖給的試煉。”
女媧不由默然。
好家伙,已經開始教她做事!
行吧,看在這家伙已經成了人族希望的份上,忍他一手便是。
李長壽偷偷觀察了下女媧娘娘的表情。
估摸著,娘娘心底正在懊悔,一時沖動將她此時的境地展露給了李長壽看,堂堂圣人就很沒面子。
閣樓中再次安靜了下去,女媧娘娘將歲月流速再次調整為二比一,坐在那有些出神。
她明明,是要阻攔李長壽回南洲干涉大劫。
但此時卻泛不起任何阻攔他的念頭。
不利用人族、不依靠人道對天道進行均衡,到底如何才能做到?
如今天道之力已是壓過了六圣之力,封神臺中的孤魂越多,天道之力就越發強橫。
這并非是單純一名高手實力加持在天道;
正神就如‘陣基’,他們可組成一個大陣,籠罩整個三界,讓天道對天地的掌控有質的飛躍和提升。
這才是封神大劫最大的意義。
歲月在飛快流逝,南洲大劫逐步升級,天地間一片風聲鶴唳。
終于,聞仲自東海請來了十天君,報之前截教門人弟子被殺之仇,十天君商議一陣,在西岐軍前布置十絕陣,限期百日。
若百日內闡教破不開十絕陣,他們就直接挪移大陣,覆滅周軍。
十二金仙中,黃龍、文殊、普賢、慈航四位高手率先趕來南贍部洲,琢磨如何破陣。
圣母宮中。
女媧娘娘嘴唇蠕動一二,還是低聲道:“闡教那邊,十二金仙出場了。”
“嗯。”
李長壽答應一聲,手中畫筆絲毫不亂,畫完了最后一朵火蓮花,輕輕舒了口氣。
大功告成!
“娘娘,這應該是我最用心摘抄的畫本,”李長壽將畫紙裝訂成冊,注入仙力,將畫本層層包裹。
“希望這個故事能溫暖娘娘疲憊的心靈。”
圣母娘娘眉目間帶著幾分嫌棄,“咦,這種話在書上看還好,說出來略微有點惡心。”
“是真的,”李長壽有些無奈地道了句,“娘娘為人族做了很多,但人族卻不能為娘娘做什么。
如果我畫的這些東西,能解娘娘一些疲乏,能讓娘娘開心一下,我真的愿意多畫一些。
之前我曾以為娘娘對人族……
是我不知情而錯怪了娘娘。”
“好了,”女媧目中劃過少許黯然,“一個個都是這樣,想要算計人的時候,不是煽情就是講大義。
我真的只是因為一時興起,捏了些土人陪著我罷了。
說吧,你需要我做什么?”
“療養,什么也不必做。”
李長壽對著軟榻上的人影深深做了個道揖,笑道:
“接下來的路,我自己走就是。”
“你真有底牌對付天道?”
“嗯,”李長壽點點頭,“不然天道也不會任由我在天地間活動,直接拿我親友的命逼我走就是了。
現在的天地間,沒了我對天道更有利,不是嗎?”
女媧目中滿是光亮:“我當真有些好奇。”
“您不宜牽扯進今后的爭斗。”
李長壽輕輕一嘆,笑道:“老了就好好休息,不要到處亂跑。
若我能贏,您就享清福就是了,若我輸了,您境遇也不會比現在差。”
女媧額頭繃起十字青筋,圣人道韻在四處翻涌。
李長壽含笑拱手,身影后退半步,身周浮現出淡淡的水藍光華,身影竟自圣人神通之中掙脫開來,出現在了閣樓之外。
李長壽轉過身,剛要踏步離開,前方乾坤輕輕抖動,一道身影自其內邁步而出,身著灰影、面色模糊。
正是大劫意志、天道意志!
當年在混元金斗中盯了自己許久的灰衣老道!
這老道背負雙手,一言不發注視李長壽。
李長壽道:“道友,直接出手,怕是有些不妥。”
“你此時不能回去。”
老道的嗓音無波無瀾,仿佛在說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能回去?
當真不知,道友這般意志化身,天道是否能無限度地制作,這比我紙道人可厲害多了。”
李長壽抬手畫了個圓圈,面前乾坤塌陷,其內是圣母宮之外的虛空,自顧自地走了進去。
“來外面吧,不要吵到圣母看漫畫。”
那灰衣老道凝視著閣樓中的情形,目光落在李長壽的畫作上,仔細看了一陣,身形自行消散,于圣母宮之外,再次攔下了李長壽的身影。
李長壽張開右手五指,對著虛空輕輕摁壓。
均衡大道,大道均衡。
一桿如秤桿般的虛影出現在李長壽背后,虛空之中隨之出現一條條七彩斑斕的光影,籠罩數萬里方圓。
我說:大道無高下,理應存均衡。
那灰影老道身形突然輕顫了下,自身氣勢萎靡大半,模糊的面容此時似乎滿是錯愕。
李長壽向前邁出一步,灰影老道下意識后退半步。
均衡,存于大道之間。
李長壽隨之一句話破防:
“道友,你終究只是一股靈氣,并非圣人。”
那灰影老道冷哼半聲,身后浮現出無邊寶物之影,左手對李長壽點出一指,萬千流光照亮了虛空各處。
圣母宮,秘境閣樓中。
坐在軟榻上的圣母皺眉凝視著虛空中的大戰,當李長壽祭出一張底牌,在一定范圍內均衡了最底層的三千大道,表情也有些錯愕。
隨之,她嘴角一撇。
若只是這般底牌,還是毫無勝算。
不過這家伙,已經是超出自己預期的優秀了。
素手一翻,那本剛成書的畫作已落在她掌心。
圣母娘娘朝著水池而去,已迫不及待翻開第一頁,很快就被其中的故事迷住。
不知不覺,她已回了水池中,這具接近于自身元神的身軀化作人身蛇尾,在水池中慢慢延展開來。
圣母宮外斗法連天,乾坤在劇烈震顫。
圣母宮內,娘娘越看越是精神,一頁頁的將畫作翻過,時不時的輕笑,時不時的淚目。
突然間,她意識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錯愕的看向當前頁面的火蓮花,目中劃過幾分慌亂。
仿佛為了驗證某件事,她不斷掀開面前的畫作……
每一頁都存在,那個特殊的符號,那朵姿態各異的火蓮。
這是,這是……
這是!
圣母宮外突然傳來一陣轟鳴聲,乾坤大片大片破碎,圣母宮內的眾仙子面色發白,部分宮殿已是坍塌。
這一瞬,李長壽穿著破爛長袍,額頭沁血,卻將面前的灰影老道一掌拍碎。
那股意志瞬間潰散,此地出現了天道監察真空!
圣母宮中,女媧娘娘已是掀開了畫作的最后一頁,其上火蓮跳出一顆如燭火般的火苗,印入了女媧娘娘雙目。
人族,薪火!
女媧娘娘有一瞬驚愕,又有一瞬遲疑,但她迅速做出決斷,將薪火納入自己體內。
那被天鎖地縛、被七根長槍釘在了殘破大地上的圣人本體,額頭有火光閃耀,但隨之消失不見。
此前被截斷的天道之力如潮水般涌來,反復搜查這個被隱藏的天地,卻并未找到任何蛛絲馬跡。
閣樓中,女媧娘娘已翻到了此前看到的那頁,拿了一顆仙果,在嘴邊輕輕咬著。
圣母宮外,李長壽身影一閃消失不見。
李長壽心底的石碑上,‘五’的字眼被他抹掉,換成了‘六’,但他想了想,還是恢復成了‘五’。
算計人族圣母,太過不厚道。
自己終究不是天道,后面的路,自己扛吧。
扭頭看了眼圣母宮的方向,李長壽嘴角劃過少許輕笑,目中神光爛漫。
‘愿這火焰能給您少許溫暖。’
人族子弟,李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