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的術堂,可以說是沈哲子教育產業失敗的產物。
早年他頗有雄心壯志,遴選出來家中一批少年想要教育成為自己需要的人才。但是隨著他轉居建康,這些少年們的教育也無以為繼,除了其中少數幾個天賦不錯的如馬明、陳甲之類已經具體任事,剩下的已經有所荒廢。
對于如何安置這些少年,沈哲子也有些苦惱。雖然他們還沒有達到熟讀經義的程度,但識字率還是不錯的,這在時下而言,已經算是稀缺人才。若任他們荒廢下去,未免有些可惜。索性傳信回家里,讓三叔沈宏建一個類似術堂的所在安置他們。
所謂術堂,那就是不授經緯,只學庶術,簡而言之,就是一個職業培訓學校。沈哲子很明白他并不是什么技術性人才,許多技法工序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所以很早開始就比較注重各類技術的理論記載,研究技術的同時,保持著同步的記載。
如今將這些記載整理出來,便是現成的教材,配合著各個工坊的實踐,很快就能培養一批批的工匠人才。
而且,鄉人們對這種教育方式熱情極高。在他們樸素的價值觀中,耕織只是糊口,經義太過虛妄,這些庶務的技術才是興家的根本。一時間應者云集,大量人家都將子弟送來。如今,術堂所培養的許多人才,已經加入到各個工坊或是農莊的經營中。
早年用來培養歌舞伶人的前溪莊,如今已經改作了術堂,規模已經不小,甚至形成了階梯型的培訓體系。術堂的培訓周期短,見效快,如果不考慮前期的識字掃盲,幾乎兩個三個月就能培訓出一批合格的工匠。
對于術堂沈哲子雖然沒有具體的經營,但識字這一點卻是強硬的規定,甚至要求這些學員們必須要掌握簡單的應用文寫作,才準許他們入工。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快速積累起來第一手的實踐操作經驗,繼而構建一個龐大的理論體系,并且將識字這一件事,與鄉民的生產生活緊密的聯系起來。
如此一來,不獨許多貧寒鄉人將子弟送來,許多沒有什么政治資本的寒門,或是無望繼承家業的世家庶子,都投身至術堂中來,學習技藝或是單純的攀附沈家。
沈哲子今次歸鄉,除了看一看家鄉的發展態勢之外,也是想召集一批人才送往豫州。吳中鄉土的發展已經上了軌道,未來豫州將是經營的重點,而且也是北伐真正的立足點。無論是行政性的,還是技術性的人才,都是急需。
在外間游歷了十多天,等到重陽過后,家人傳信老爹將要歸鄉,沈哲子才又返回了家里。
經歷過早年一次的分宗,如今的沈家東宗非但沒有衰弱,人丁反而更加興旺起來。這是因為大量旁支的優秀人才都被吸納過來,加上隨著東宗越發煊赫,以往那些分宗的族人也都不斷央求,請求再歸宗譜。
早年的那場分宗,是為了確保能夠宗族上下一心,減少內耗,只能將一些心懷叵測的族人們清掃出去。但是如今沈家已經隱隱然成吳中領袖,受到的關注也多了起來,對于一些確有改過行跡的分宗族人,也都網開一面重新接納回來,只是族規不免要嚴苛一些,事權不會賦予。
這一次遠游回來,又是大量族人迎出門來。如今的沈哲子,早非以往那個稚子,且不說其本身的勢位,單單在戰場上廝殺出的名頭,便已經讓人心生凜然。
對于族人們的過分熱情,沈哲子也是笑納領受。宗族大有大的好處,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篩選,他已經確定待到歸都時,再帶上幾個確有能力的堂兄弟,大可以丟出去歷練一番。
應付過一眾族人,沈哲子才行進后宅去拜見母親魏氏。
大概是這些年日子過得比較舒心,夫人魏氏除了更顯富態一些,倒也沒有太大變化,望著行進來的兒子,喜悅之余神色間不乏埋怨,讓沈哲子坐到她近前來,凝望良久嘆息道:“你們父子都是一般,常年居于外鄉,留婦人孤獨在家。好不容易歸鄉一次,轉頭又在鄉中游蕩!”
嚴格說來,沈哲子跟他這位母親比較生疏,也不如跟老爹在一起那樣諸多話題探討、轉眼就有陰謀滋生的默契。當然這種疏離,也跟時下大家族里氣氛差不多。
聽到母親的嘮叨,他便笑語道:“兒子不能常侍膝前,孝道確是有欠。這一次歸家便不再出門,陪著母親閑話解悶。”
沈哲子話音剛落,旁邊就有一位姨娘笑語道:“郡中師君都言夫人是懷抱數斗福祿落生人間,夫主英邁偉岸,阿郎俊逸無雙,乃是咱們吳中沒人可及的無憂鄉君。”
魏氏聽到這話,已是笑逐顏開,指著那婦人說道:“你呀,也不必羨慕,眼下懷抱中物,就是你未來衣食所依。小心教養成人,就是與家有功。”
“多謝夫人教誨,妾一定銘記不忘。”
本來只是寒暄笑談,那位姨娘覺鄭重對魏氏施禮,神態間滿是恭敬,不敢有一絲怠慢。接著她又望向沈哲子,臉上笑容更是殷切:“還要仰仗阿郎愛護仆弟。”
沈哲子笑著點點頭,他不在家這幾年,家里也是屢有添丁,除了他一個嫡親的妹妹,還有兩個庶弟接連降生。兩個姨娘生了孩子,卻不敢有半點爭寵之念,單單沈哲子歸家幾日所見,每天都是爭相在母親面前殷勤侍奉,姿態甚至放得比尋常侍女還要低。
如此熱切的逢迎,也頗讓沈哲子感慨,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這一份份笑顏背后,何嘗不是對自己兒子深深的愛。不過幾個孩子都還在襁褓之中,就算沈哲子想要提攜愛護,那也是多年以后的事情。
魏氏不滿兒子長久都見不到面,但等到真正相聚,其實也沒有什么話題可聊。強留沈哲子在身邊小半個時辰,終究還是擺擺手讓他走了,只是叮囑稍后一定要帶公主回內院來吃晚飯。
在家里又住了幾天,老爹還沒有回家,卻有一群意料之外的訪客登門。
“人言吳中富足,果然是名不虛傳啊!此鄉山水秀美,沃土流膏,民風也是厚樸,飲食風味十足,實在讓人樂不忍去!”
在沈家百戲園那觀景竹樓上,庾曼之手托著滿滿一瓷盤魚鲊,一邊吃著一邊繞樓觀望,間或返回席中輕啜一口美酒,神態無比陶醉,口中也是嘖嘖稱贊。余者如謝奕等人也大都此態,很是醉心于龍溪的田園山水。
對于這群舊日部下遠來拜訪,沈哲子也是頗感喜悅,臨窗而立笑語道:“此鄉雖然稍欠都中繁華,但遠離喧囂的悠遠意趣卻是余者難及。如今兩都頗多紛擾,諸位愿意趨靜避鬧,不妨客居一段時間。稍后讓我家五郎帶你們往鄉中各處游覽一番,盡一盡地主之誼。”
眾人聽到這話,都是笑語應下,當中有幾人更是忍不住笑語道:“駙馬愿盡地主之誼,我等自然不會客氣。不過相較于這山水之美,我等最好奇還是吳娃秀媚。早聽說駙馬家中前溪伎乃是吳中色藝翹楚,不知今次能否有幸一見?”
彼此都是年輕人,眼下又沒了上下級的約束,言道這種勾人心魄的風流話題,眾人都是興致盎然,紛紛開口附和。
只是聽到這話后,席中作陪的沈云卻是一臉激憤狀,哼哼道:“你們這群迷色之徒想得到是美妙,可惜晚來幾年!我家前溪伶人如何風采,就連我都無緣見上一眼……”
“沈云貉你自己尚是乳臭陣陣,即便讓你見到,也難領會佳人入髓妙趣。”
“是啊,似你這種無須童兒,正是撲蝶抓蟹的年紀,想得再多也是勞神。不過今次你是好運氣,態度恭順一些,我等帶你領略一番帷榻樂趣!”
庾曼之抱臂站在沈云面前,一副風月老手的高傲笑容。
沈云不屑的瞥了瞥嘴角,只是望向沈哲子時,神態卻是頗多幽怨,似是諸多愁苦不敢說出來。
言道這個話題,沈哲子已經有幾分尷尬,待看到沈云那幽怨眼神,當即便將臉色一沉,肅容道:“真是豈有此理!你等風華正茂年紀,應當敏于德才,勤于王事,豈能沉湎酒色!”
終究是有長久積威,眾人聽到沈哲子呵斥,忙不迭將笑容收斂起來,一個個坐回原位去,卻將疑惑的眼神望向沈云,不知道怎么就好像觸犯了什么禁忌話題。
因為沈哲子板起臉來,接下來眾人都不敢再說什么妄誕話題,宴飲直到晚間才散去,一群人便在龍溪莊里住下來。而后沈哲子安排沈云帶著他們在鄉中游蕩一番,見識到武康那種欣欣向榮的富足,不免驚詫不已。
不過這群人也沒有輕松太久,他們到來不久,隨后便有消息自京口傳來。剛剛接到消息那一瞬,沈哲子詫異之余不免有些羞惱,原本還以為這群人是感念舊誼,沒想到卻是畏罪潛逃到他這里。
“給我把那群家伙抓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