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九百二十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上)

陳平安陪著小米粒一起巡視渡船,迎面走來兩位渡船管事。

一襲雪白長袍的掌律長命,她因為要參加下宗慶典,便暫任風鳶渡船大管事,姍姍而來,停下身形,儀態雍容,與陳平安施了個萬福,“見過公子。”

身為年輕山主欽點的渡船二管事,賈老神仙從頭到腳,將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相貌清癯,須發如雪,居移氣養移體,愈發有世外高人的風范,老神仙算是搬出壓箱底的行頭了,如今身穿道袍、踩云履,腰別一件小玉磬,此物是目盲老道士早年自掏腰包,從騎龍巷草頭鋪子買下的一見心儀靈器,玉磬之上,砣工古樸,銘刻有一行蠅頭小字的古篆:天風吹磬,吾誦黃庭,金聲玉振,諸天相敬。

賈晟站在長命身邊,位置稍微靠后幾分,與陳平安打了個道門稽首,畢恭畢敬道:“拜見山主。”

至于老神仙腳上這雙藕絲步云履,是小陌先生贈送的禮物,之一。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剛剛拉著小陌一起走了趟五彩天下,才回來。”

賈晟滿臉遺憾道:“山主夫人就沒有一起回來?”

陳平安點點頭,“她要閉關,脫不開身。何況以她如今的身份,不太適合經常往來于兩座天下。”

老神仙喟嘆一聲,“天定的姻緣,月老好安排,即便如此,還是聚少離多,山主與山主夫人都辛苦了。”

陳平安只是嗯了一聲,笑著沒說話。

掌律長命看了眼年輕山主,善解人意道:“公子是有事相商?”

雙方初次相逢,是在老聾兒的牢獄內,也算是刑官豪素的道場。

溪畔有搗衣女子,浣紗丫鬟,乍一看,就如兩位秀姿天成的村野美人。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不知不覺已多年。

當初兩個被老大劍仙丟入牢獄的少年劍修,各有機緣造化,杜山陰成為豪素的唯一嫡傳弟子,性情淳樸的幽郁,成為老聾兒的弟子。

作為谷雨錢祖錢化身的少女,最終跟隨主人豪素一起離開劍氣長城,化名汲清,跟隨杜山陰,一起游歷浩然天下,曾經現身于夜航船容貌城內。

當年白發童子曾經口說“現行”二字,幫助“隱官老祖”看到她們的真容,只說那汲清,她當時肌膚便呈現出一種古意幽幽的碧綠顏色,額頭處如同開啟一扇小巧天窗,是她以樣錢誕生天地之初,字口如斬、刀痕猶存的緣故。

陳平安欲言又止。

長命微笑道:“公子是急需金精銅錢一物?”

一語中的。

陳平安對金精銅錢不陌生,甚至可以說,泥瓶巷的少年窯工,當年在小鎮見過金精銅錢的數量,比市井流通的真金白銀還多了。

昔年作為進入驪珠洞天的過路錢,金精銅錢有三種,分別是迎春錢,供養錢和壓勝錢。

最早是邀請墨家鉅子鑄造而出的三種制范母錢,陳平安猜測多半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筆了,不然那會兒的大驪宋氏,不過是盧氏王朝的藩屬國,還遠遠不是那個一國即一洲的大驪朝廷,以當年宋氏的淺薄底蘊,根本請不動墨家鉅子幫忙鑄錢。

而這三種錢,是世間金精銅錢的第一等極美品,只因為當年大驪宋氏管得嚴,每一袋子錢,都等于是左手出右手進,這才沒有流傳到別洲,等到驪珠洞天破碎墜地,扎根大地,從三十六小洞天之一降為福地品秩,一些大驪朝廷秘密鑄造的三種金精銅錢,宋氏庫藏,才開始漸漸流散出去,悄無聲息還清了一部分山上債務。

按照白發童子的說法,世間祖錢的樣錢,往往成雙成對,若是都能夠大道顯化而生出靈智,便是天下第一等的神仙眷侶。

陳平安不再繼續藏掖,開誠布公道:“我的那把本命飛劍‘井中月’,想要提升品秩,就得煉化出一條光陰長河,在飛升城那邊,寧姚送了我一些,照理說是足夠了我打造出一條光陰長河了,只是這種煉劍,跟一般情況還不太一樣,就是個無底洞。”

長命笑意盈盈,柔聲問道:“本就是多多益善的事情,再簡單明了不過了,公子何必為難?難道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還是說我們落魄山,就只許山主一人勤勤懇懇,燕子銜泥,添補家用,不許他人為山主略盡綿薄之力?”

陳平安一時語噎。

其實道理不是這么講的,如果只是一般的神仙錢往來,陳平安當然沒有半點為難,只是金精銅錢一物,涉及到長命的大道修行,陳平安煉劍井中月,是多多益善,其實長命更是,境界的提升,別無他法,就是吃錢,而且只吃金精銅錢。有點類似山水神靈,就只能靠人間香火淬煉金身,此外世間一切道訣仙法都是虛妄。

長命笑問道:“長命身為落魄山掌律,難道是靠境界嗎?周首席是仙人境劍修,米裕也即將成為仙人境,崔宗主是仙人,騎龍巷箜篌更是飛升境,那我還怎么管?不如就此卸任掌律一職,交由破境后的米大劍仙?”

落魄山山主與掌律的雙方言語,沒有刻意隱瞞,都沒有用上心聲言語,顯然是沒有把賈老神仙當什么外人了。

賈晟在一旁聽得真切,只是聽著聽著就覺得不妙。

長命道友生氣了。

而且第一次生氣,竟然就是奔著咱們山主去的。

不愧是落魄山掌律!擱自己,哪敢吶。

長命繼續說道:“前后兩次意外收獲,若非跟隨公子,不然就算是近在咫尺之物,長命豈能收入囊中半點?”

在劍氣長城牢獄內,在隱官與刑官敲定一事后,得了個嶄新身份的長命,曾經施展本命神通,將那散落在天地四方的神靈尸骸,化作金色沙粒,堆積成山,大小相當于一座寧府的斬龍崖,規模相當可觀。最終那些由神靈殘骸被光陰長河磨礪出來金沙,依附在長命的衣裳之上,凝為一件價值連城的珍稀法袍。

長命為何對這些近在咫尺的大道機緣,看似唾手可得,卻在漫長歲月里,始終不曾染指半點,當然是她不宜如此行事,也不敢如此,哪怕她那會兒是刑官的侍女之一,可要是老大劍仙不默認,老聾兒不允許,這些屬于劍氣長城的私產,刑官豪素和長命,都是帶不走的。

按照化外天魔的估算,那座名副其實的“金山”,擱在青冥天下,可以煉制出三四位江水正神、山神府君的粹然金身。

第二次,是在落魄山,山主的師兄君倩,曾經在那寶瓶洲,與天幕處的越界神靈余孽遞拳,在北岳地界,下過一場場金色大雨。

那會兒在劍氣長城的牢獄內,長命就遠遠要比汲清更對年輕隱官心生親近,那是一種冥冥中大道相契的福至心靈。

陳平安只得說道:“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回了仙都山再議具體事。”

看到長命有些疑惑,陳平安解釋道:“馬上要帶著小陌再出趟遠門。”

小米粒一直安安靜靜站在好人山主身邊。

陳平安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笑道:“能有此行,還要歸功于右護法的一句無心之語。”

北俱蘆洲,三郎廟,陋巷飯館內。

只因為袁宣多問了幾句關于隱官的事情,就變得氣氛凝重。

柳勖依舊保持那個手掌覆蓋酒碗的姿勢,笑問道:“是舊識?怎么說?”

樊鈺聚音成線問道:“劉爺爺,真不用通知三郎廟那邊?”

元嬰老劍修以心聲說道:“沒事,連誤會都算不上的事情,不必小題大做。”

其實劉有自己的顧慮。

惹誰都別惹柳勖這種一根筋的人。

好說話時,萬事好商量,不好說話時,別說袁宣的太爺爺,恐怕連騾馬河柳氏家主都攔不住柳勖。那就別弄巧成拙,靜觀其變就是了。

不過由此可見,從頭到尾,只稱呼那人“二掌柜”、而從不喊“隱官”的柳勖,對陳平安,不可謂不敬重。

什么只比點頭之交略好?

誰信?

唯獨袁宣,依舊跟個沒事人一樣,笑問道:“柳伯伯,聽說那位陳隱官既是劍修,還是一位武學大宗師?”

按照當年那份榜單顯示,作為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是元嬰境劍修和山巔境武夫。

柳勖挪開手,夾了一筷子酸辣大白菜,點頭道:“剛到劍氣長城那會兒,二掌柜其實還不是劍修,不過拳法確實很高,我聽黃綬說過,二掌柜少年時第一次游歷劍氣長城,好像輸給過曹慈三場,后來再回劍氣長城,曹慈已經離開了城頭的茅屋,不過二掌柜贏了中土玄密王朝的郁狷夫,那兩場問拳,我都親眼目睹了全部過程。”

袁宣又問道:“陳隱官是不是喜歡背劍穿法袍?”

柳勖不再喝酒,只是夾菜,喜歡細嚼慢咽,緩緩道:“平常時候,不穿法袍,不過到了戰場,喜歡多穿幾件。不少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尤其是年輕一輩,就都有樣學樣了,再不覺得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保命要緊,說不定還能多賺一筆戰功。至于二掌柜身上最多穿了幾件法袍,一直是個謎。那會兒二掌柜已經去了避暑行宮擔任隱官,沒法問他。”

“‘南綬臣北隱官’這個說法,如今流傳不廣,以后你們就會明白這個說法的意義了。”

“在戰場上,寧肯遇到寧姚,也別碰到隱官,不是開玩笑的。”

“除了托月山大祖的關門弟子離真,還有甲申帳那撥劍仙胚子,一個比一個出身隱蔽、來頭大,一場處心積慮的圍殺,結果在二掌柜手上,一樣吃了大苦頭。而且如今那個身為蠻荒共主的劍修斐然,也曾暗算過二掌柜。”

似乎不太像?

印象中,是一個極有禮數的人。

那就是同名同姓了?而且一樣來過咱們北俱蘆洲,天底下真有這么巧的事情?

柳勖微微皺眉道:“袁宣,說話就不能爽快點?”

袁宣哈哈大笑,這才不繼續兜圈子,與柳勖說起了自己當年那場鬼蜮谷游歷的細節,在那銅綠湖,是如何見著了那個頭戴斗笠、穿法袍的背劍游俠,自己還曾邀請對方一起垂釣,看得出來,對方與自己這位“袁一尺”,是貨真價實的同道中人,袁宣那趟游歷,除了奔著蠃魚而去,也想要垂釣一種在山上被譽為“小湖蛟”的銀色鯉魚,一年生長一斤,百年之后,便會生出兩根“龍須”,每三百年須長一寸。長至一尺,鯉魚便可以走江化蛟了……而那位既是純粹武夫又像是一位劍修的年輕游俠,行事老道,待人接物滴水不漏,雙方離別之際,還曾夸贊自己是一位……老江湖!

柳勖聽到這里,笑了笑,“二掌柜就是跟你客氣客氣,別當真。”

袁宣吃癟不已,悶了一大口酒。

樊鈺和老劍修相視一笑,還真被柳勖說中了。

約莫是相信了少年的這番言語,柳勖放下筷子,抬起碗,面朝三人,沒有說什么,只是一飲而盡。

袁宣也有樣學樣,硬著頭皮一口氣喝完半碗青神山酒水。

兩位扈從如釋重負,亦是抬起酒碗同飲十分。

“小宣,有空就帶著劉老哥和樊姑娘,一起去騾馬河做客。”

柳勖起身抱拳告辭,最后笑道:“記得結賬。”

袁宣等到柳伯伯走出了小飯館,這才深呼吸一口氣,顯然并沒有表面那么輕松。

老人以心聲笑道:“少爺,這下子切身感受到一位元嬰境瓶頸劍仙的威勢了吧?”

袁宣使勁點頭。

方才的柳伯伯,讓少年覺得太陌生。

男人獨自走在小巷。

有些事,就像喝酒,后勁大。

就像去過劍氣長城。

寶瓶洲一座至今未被誰占據的秋風祠,海上一艘漂泊不定的古怪渡船,金甲洲那座古代仙真贈予機緣的山市觀海樓,扶搖洲那條蘊藏著無窮商機和財富的潛藏礦脈,在那四海之中,眾多遺失多年的龍宮舊址、仙府遺址,不斷浮現……

這就是浩然天下與蠻荒天下接壤、再與青冥天下短暫銜接的結果。

新雨龍宗,有個女子劍仙,前段時間來跟云簽收賬了。

是劍氣長城的納蘭彩煥。

這讓最近幾年焦頭爛額的云簽如釋重負。

處理宗門事務,真不是云簽擅長的,所以云簽毫不猶豫就按照早年的秘密約定,二話不說就主動辭去宗主,讓位給納蘭彩煥這個外人,自己則擔任掌律祖師。

幸好如今的雨龍宗,再不是當年那個因循守舊的大宗門了,曾經的宗門祖訓和祖師堂舊制,早已形同虛設,再加上“前任宗主”云簽,又是唯一一位上五境修士,再加上納蘭彩煥的出身和劍道境界,就明晃晃擺在那里,故而更換宗主一事,還算順利。

納蘭彩煥還帶了一撥心腹修士,一并加入了雨龍宗,人數不多,就六個,三位劍修,三頭鬼修,六位都是地仙。

只是在新建成的祖師堂,舉辦了一場簡單潦草的宗主卸任和繼任典禮。

說實話,云簽也確實邀請不到什么有分量的大修士,早年帶著宗門弟子們游歷東邊三洲,并未攢下太多的山上香火情。

今天一場祖師堂議事結束,有座椅的修士都已散去,各回各家,宗門人少有人少的好處,就是個龍門境修士,都能隨便占據一座海上大島開辟道場。

只留下一位宗門掌律。

納蘭彩煥此刻坐在為首那張宗主座椅上,大大咧咧翹著腿,一顛一顛的,隨便翻看薄薄一本山水譜牒。

早年在春幡齋賬房里邊,老娘一樣是這副德行,誰管得著?

當然,只有某人來倒懸山查賬的時候,納蘭彩煥才會稍稍收斂幾分。

其實納蘭彩煥到了雨龍宗的首場祖師堂議事,所有人一聽說她的名字,就沒什么異議了。

當然不是當真半點沒有,而是不敢有,或者說是不敢有任何表情擺在臉上,要是被那個納蘭彩煥瞧在眼里,天曉得會不會被一位元嬰境瓶頸劍仙,給當場剁死丟出去喂魚?

跟你講道理?納蘭彩煥的飛劍和境界,以及她的一貫行事風格,就是擺在臺面上的無聲道理。

要知道,在這位新任宗主的家鄉戰場上,納蘭彩煥,齊狩,以及那個元嬰境贏得一個米攔腰綽號的米裕,都是如出一轍的殺妖手段,極其嗜殺,暴虐殘忍,落在他們手上的妖族修士,就沒一個有好下場。

故而納蘭彩煥,與生性溫婉、言語軟糯的云簽,兩任宗主,就是一個天一個地。

納蘭彩煥幾眼就看完了阿貓阿狗沒幾只的祖師堂譜牒,只得重新翻閱一遍,斜眼那云簽,笑問道:“聽說你找了好幾次水精宮?”

云簽略帶幾分愧疚,赧顏道:“都無功而返了。”

納蘭彩煥氣不打一處來,“你當蠻荒妖族都是有寶貝在地上不撿的傻子嗎?云簽,有你這么位掌律祖師,我這個宗主真是三生有幸。”

云簽微微臉紅,不說話。

風涼話什么的,聽過就算,反正她這輩子沒少聽,從以前的宗主師姐,到雨龍宗祖師堂成員,甚至是一些資質好的晚輩,更甚至是水精宮內部……

雨龍宗早年建造在倒懸山的水精宮,當初被倒懸山看門道童姜云生,直接打翻墜海,明知道被她尋見水精宮的可能性極小,可云簽還是心存一絲僥幸,幾次施展辟水法,潛入海底,都未能尋見蹤跡。

一座宗門,撇開云簽這個撐場面的玉璞境修士,就只有五位地仙修士,金丹四個,元嬰就只有一個。

當下祖師堂記錄在冊的譜牒修士,其實也才九十多個,這還是云簽將那些舊宗門藩屬島嶼歸攏了一番,不然更是光景慘淡。

其中那個老元嬰,前些年在云簽跑去拉攏的時候,竟然落井下石,恬不知恥地提出一個建議,說只要與她云簽結為道侶,就愿意擔任新雨龍宗的掌律供奉,拿出所有家底充公,要是她抹不開面子,那他就再退一步,春宵幾晚,云雨一番,也是可以的。

這要是在早年一貫以女子修士為尊的雨龍宗,一個藩屬勢力的元嬰修士,膽敢如此信口開河,不是找死是什么。

云簽也知道自己確實太過性格軟弱,空有境界,不然當年也不會那個殺伐果決的師姐,打發到倒懸山,而且還只是名義上管著一座水精宮。

具體的生意往來,云簽從不插手,管事的修士,都是師姐一脈的心腹,所謂的每年查閱賬本,不過就是走個過場,說來可笑,云簽主要是擔心自己若是顯得太不管事,會被師姐訓斥一句不關心水精宮事務。

納蘭彩煥笑瞇瞇道:“那個老色胚,方才心不在焉的,就沒聽我說什么,神色鬼祟經常瞥你,是不是與你心聲言語了,說了些什么悄悄話?”

云簽搖搖頭,“沒什么。”

納蘭彩煥皺眉道:“云簽,別忘了如今誰是宗主,我問什么,你就老老實實回答什么。”

云簽仍是猶豫了很久,最后說得含糊,只說那位前宗門掌律,希望自己能夠不計前嫌,從今往后同舟共濟,一起讓雨龍宗重新崛起。

納蘭彩煥冷笑道:“我要是不來當這個宗主,就你那點腦子,早晚要被那個老家伙得逞,趴在身上使勁翻拱。”

云簽漲紅了臉,惱羞不已,瞪了一眼那個口無遮攔的女子劍仙。

納蘭彩煥嘖嘖不已,視線從頭到腳打量起那位玉璞境女修。

云簽這娘們,看著顯瘦,實則體態豐腴,看似神色清冷,實則藏著一分天然嫵媚的艷冶容態,大概這就是狐媚子了,可不是那種時時刻刻的花枝招展,招蜂引蝶。

納蘭彩煥拿出一壺酒水,還沒開喝,就開始說葷話了,“我要不是個娘們,肯定也要對你眼饞,每天幫你洗澡,每晚拿哈喇子涂抹你全身。”

云簽氣得渾身顫抖,雙手握住椅把手,怒道:“納蘭彩煥,請你慎言!”

呦,都不喊宗主,直呼其名了,看來氣得不輕。

納蘭彩煥撇撇嘴,“真是不經逗。擱在劍氣長城那邊,你就只能躲起來不出門了。”

云簽深呼吸一口氣,“宗主,以后不要再開這種玩笑了。”

納蘭彩煥看了眼她的峰巒起伏,再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胸脯,低聲道:“人比人氣死人。”

云簽開始閉目養神。

納蘭彩煥合上譜牒冊子,橫抹脖子,看似玩笑道:“云簽,不然我幫你做掉這個光吃飯不做事的元嬰?留著也沒啥意思,又糟心又礙眼。”

主要是每年白拿一筆數目不小的定額俸祿,讓納蘭彩煥一想就心疼。

云簽立即睜眼,神色慌張道:“行事不能如此隨心所欲,哪怕只是辭掉他的祖師堂身份,都需要找個正當理由,不然我們雨龍宗以后就很難招徠新的供奉、客卿了。就算有人愿意投靠我們,我們真的敢收嗎?”

云簽神色認真,沉聲道:“納蘭彩煥,我雖然不擅長經營之道,更不適合當個主持大局的宗主,但是我到底明白一個道理,如果一件事稍稍不合心意,就用殺人這種方式解決問題,絕對不可取。你如果執意如此,我不管如何,都不敢讓你繼續當這個雨龍宗的宗主了,你罵我篡位也好,說我背棄誓言也罷,我都要與你說清楚這個道理,我寧肯雨龍宗再次分崩離析,修士流離失所,就算因此徹底失去宗字頭名號,也絕對不允許自己親手將一座宗門交給一個喜好濫殺的修士手上,我也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雨龍宗走上一條歧途。”

納蘭彩煥身體后仰,翹著腿,靠著椅背,不言語,兩根手指輪流敲擊椅把手。

云簽與她對視,眼神堅定。

納蘭彩煥驀然而笑,“行啦行啦,我就是開個玩笑,看把你嚴肅的。那個元嬰,我會好好與他講道理的,而且一定多學學你,用一種心平氣和的態度,和顏悅色的臉色,和風細雨的語氣,保證既可以讓這位雨龍宗四把手收收心,又能夠為我雨龍宗所用。”

自己肯定說到做到啊。

回頭就找到那個老元嬰,問他想不想死,傻子才想死,那個元嬰又不是個傻子,肯定不想,那她接下來就可以問第二個問題了,以后能不能多修行,替宗門多做事就可以做掙錢,對咱們的掌律云簽,少流幾斤哈喇子。老元嬰興許會口是心非,那就給他一劍,小傷,不殺人,那么老元嬰就能長記性了。最后再問他一個問題,敢不敢偷偷離開雨龍宗,想不想當個一年到頭風餐露宿的山澤野修。

云簽試探性問道:“宗主當真不是開玩笑?”

納蘭彩煥有些無奈,光憑稱呼,就知道云簽的心思了。

納蘭彩煥都有些舍不得戲弄、欺負她了,便改了主意,以心聲說道:“我其實已經是玉璞境了,以后就等誰不長眼睛,欺負到雨龍宗頭上,好與他們名正言順問劍一場。這件事,你記得保密。”

云簽趕緊起身,就要與宗主道賀。

納蘭彩煥氣笑道:“剛說了保密,趕緊坐回去!”

云簽只得乖乖坐回椅子,滿臉雀躍神色,嬌憨如少女。

納蘭彩煥離開劍氣長城之后,先是去了扶搖洲的山水窟,自稱來自倒懸山春幡齋,接管了這座宗門,然后與一座山下鄰近的世俗王朝做起了買賣,期間有個扶搖洲叫宮艷的本土女修,境界不低,玉璞境,不過在納蘭彩煥眼中,這類宗門譜牒出身的浩然修士,跟云簽差不多,用某人的話說,也就只是個紙糊竹篾的境界,不過宮艷這個婆姨打架本事不行,生意經還不錯,算是同道中人,雙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反正納蘭彩煥知道山水窟不是久留之地,左手賣出家當,右手收回神仙錢和天材地寶,很快就掙了個盆滿缽盈,當然她不敢都收入囊中,只收取兩成利益,其余的,都交給文廟管錢的一位君子,好像如今高升了,就在扶搖洲一座書院當副山長,不是納蘭彩煥嫌錢多,而是擔心被某人秋后算賬。

雖然那個年輕隱官并未約束她什么,納蘭彩煥的生財之道,還是會拿捏分寸,不敢越界行事。

等到掏空了山水窟的底蘊,之后她就一路往北游歷,先后去了金甲洲和流霞洲,還是一路游歷一路買賣。

只說納蘭彩煥身上,光是方寸物,就隨身攜帶了六件,何況還有兩件咫尺物。

納蘭彩煥笑問道:“咱們那位隱官,于你云簽和雨龍宗,可是有大恩大德的,想好了嗎,將來是怎么個報答法子?”

云簽一聽說此事,便顯得很有一些主見了,只是她正要開口言語,便聽納蘭彩舊態復萌,開始說那些不正經的言語,“不如爽利些……以身相許?見不著人又如何,你們雨龍宗,不是相傳有一門極難修煉成功的不傳之秘嗎?聽說連你師姐都未能學成,倒是你,誤打誤撞,傻人有傻福,好像是被譽為……‘芙蓉暖帳,云雨境地’?”

云簽嘆了口氣,干脆就不搭話了。

那位年輕隱官,何等運籌帷幄,何等高自標持,只可惜至今未能親眼一見。

夜游之人,披星戴月。

不知為何,云簽聽過了一些劍氣長城的傳聞,每每想象一位年輕外鄉人在那酒鋪,于人聲鼎沸的喧鬧中,她反而覺得,當他低頭飲酒時,會顯得格外孤單。

云簽與納蘭彩煥各懷心思,一并走出祖師堂。

沒過幾天,就有貴客登門,云簽都不陌生,是那春幡齋劍仙邵云巖,和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

如果再加上劉氏的猿蹂府,昔年倒懸山的四座私宅就算湊齊了。

酡顏夫人要走一趟寶瓶洲的南塘湖青梅觀,打算見一見那個周瓊林。

身邊沒有劍仙的保駕護航,酡顏夫人自己哪敢一個人四處亂逛。

于是就路過了那個“改朝換代”的雨龍宗,對于納蘭彩煥莫名其妙成為宗主,酡顏夫人倍感驚訝,邵云巖對此事是早早知道的,所以并不意外。

到了雨龍宗,酡顏夫人跟云簽聊往事,邵云巖則跟納蘭彩煥并肩而行,昔年春幡齋賬房,除了他們兩個,還有晏溟,此外韋文龍打下手,米大劍仙負責看大門。

邵云巖笑道:“其實也沒過去幾年,卻有恍若隔世之感。”

納蘭彩煥一笑置之,除了跟她談錢,就沒啥感興趣的了。

邵云巖以心聲說了些事情,納蘭彩煥滿臉震驚,脫口而出道:“什么?!當真?!”

陳平安竟然能夠在城頭刻字?!

邵云巖笑道:“信不信由你,大不了你回頭自己去看一眼,反正沒幾步路。”

納蘭彩煥重重嘆了口氣,無奈道:“這有什么信不信的,擱在那家伙身上,什么怪事都不奇怪。”

說實話,納蘭彩煥還真對那個年輕隱官犯怵,不比酡顏夫人好多少。

她們倆都在對方手上吃過結結實實的苦頭。

這家伙跟長得好看的女子有仇嗎?

可他在云簽這邊,不就挺照顧的。

納蘭彩煥壓下心頭震撼,開始拉壯丁,邀請邵云巖和酡顏夫人擔任自家宗門的客卿,既然都是熟人,談錢就傷感情了。

靠那串葫蘆藤結出的多枚養劍葫,邵云巖劍術造詣,如果擱在劍氣長城,只算一般吧,但是在浩然天下人脈不俗,

邵云巖也無所謂多出個掛名的客卿身份,浩然天下某些個生財有道的上五境修士,供奉客卿頭銜一大堆,而酡顏夫人與云簽早年關系就不錯,當然更沒有意見。

邵云巖沒有在雨龍宗久留,只是小住了兩天,拉著那個恨不得就此住下的酡顏夫人繼續跨海游歷。

期間路過蘆花島造化窟,酡顏夫人又開始閑逛起來,邵云巖只得提醒道:“你真當是游山玩水呢?”

酡顏夫人拋了一個媚眼,“隱官又沒給出個確切期限,那就是不著急嘍。”

跟陳平安相處,只有一點好,買賣公道,十分清爽。

邵云巖好不容易才攔下酡顏夫人,不去那玉圭宗的云窟福地,選擇半途乘坐一條跨洲渡船,直奔寶瓶洲老龍城。

到了南塘湖地界,酡顏夫人看了眼那些枯敗梅樹,她伸手揉了揉眉心,嘖嘖道:“慘不忍睹,怎一個慘字了得,隱官大人給我出了個天大難題。”

因為那串葫蘆藤的關系,邵云巖對于培植草木一道,可算半個行家里手,甚至比起一般的農家修士,要更登堂入室。

邵云巖點頭說道:“確實犯難,實在不行,就不要勉強了,隱官大人不會介意的。”

酡顏夫人嫣然一笑,“不行?邵劍仙不行很正常,男人嘛。”

邵云巖置若罔聞,只是說道:“要么不插手,如果你真要幫助青梅觀恢復舊貌,就不遺余力。”

酡顏夫人白眼道:“要你說?”

兩人一起御風跨過南塘湖水面,去往青梅觀所在島嶼。

在青梅觀大門外落下身形,門房是個洞府境的妙齡少女。

酡顏夫人遞出早就備好的兩張名帖,紅箋材質,泥金書寫一行文字,梅藪,道號梅花主人。

邵云巖瞥了眼自己的那份名帖,無奈一笑,邵山石。真是個極風雅的好名字,而且連個道號也沒有。

酡顏夫人笑道:“我們來自南婆娑洲,聽說南塘湖的梅花極美,慕名而來。”

她裝模作樣左右張望一眼,“耳聞不如目見。”

那個門房小姑娘臉色尷尬,這位訪客真不是開玩笑嗎。

邵云巖不讓酡顏夫人繼續瞎扯,笑道:“路過貴地,與青梅觀討要兩碗梅子湯喝。”

少女厚著臉皮輕聲問道:“兩位客人,除了名帖,身上可有大驪頒發的山水關牒?”

要是以往,青梅觀是沒有這些講究的,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大驪規矩擺在那邊,誰都不敢不當回事。

邵云巖點頭道:“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