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毓言當時實在受不了那個氛圍,爹看不順眼自己,娘親也總把自己當孩子,年輕人一氣之下,便干脆出門游歷,天大地大的,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結果遇到了一位姓周的知己,好像是寶瓶洲人氏,自稱道號崩了真君,給師毓言留下了一封言辭懇切的,師毓言就覺得自己這輩子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諍友,此外還有三顆神仙錢,回到京城后,師毓言才知道那是山上的谷雨錢,所以一下子就補上了戶部財庫的全部虧空。
在那之后,就是師毓言重返官場,卻不是回戶部當差,而是出人意料去了工部,還是當員外郎,在京城官場都以為這家伙,準備開始撈偏門錢的時候,師毓言竟然成天就待在工部檔案房里邊,用心鉆研起來了那些頗為枯燥乏味的土木繕葺、營造范式,足足小半年過后,就主動攬了一樁苦差事,年輕員外郎甚至還自己掏腰包,請朋友幫忙找人,捎帶上了幾位暫時現在家中的老水工、匠人,一同出京,就像那位周兄說的,沒理由能當好一個左右逢源的紈绔子弟,都當不好一個天底下最好當的好官。
結果倒好,以前當那京城紈绔班頭和不孝子的時候,父親至多就是語重心長教誨幾句,再傳授一些官場的講究和忌諱,等到師毓言覺得自己開始真正做事后,瘦了三十多斤,手腳滿是老繭了,在父親這邊,反而還不落好了,自己幾次回京述職,一口一個逆子、孽障。
不過如今好多了。
每次等到年輕侍郎離京,老尚書都是提醒兒子別忘了吃飽穿暖,翻來覆去,也就是這么句話了。
師毓言搖搖頭,“別當我傻啊,我可是知道些山上規矩的,你們這些騰云駕霧的神仙老爺,即便下山步入紅塵是非窟里,所謂的歷練,無非就是個志怪書上所說的財侶法地,所以第一等選擇,是像那虞氏王朝積翠觀,當個護國真人,身為羽衣卿相,身份貴不可言。好處嘛,自然是取之不盡了。第二等,是給朝廷當內幕供奉,類似北邊那個寶瓶洲,在大驪宋氏手上撈塊刑部頒發的無事牌。”
“再次一等,就是給類似一州主官或是漕運都督這樣的封疆大吏,當個家族客卿,而且天高皇帝遠的,一樣有諸多好處可撈。”
“要是給京官,哪怕是像我爹這樣的六部主官,終究是在天子腳下,至多算是實打實的清客了,可好歹面子上也有幾分光彩,偶爾碰到些事情,興許還可以幫忙說上話。最次一等的,也是投靠那些各有財路的豪閥世族。找到我,就是一個沒啥油水可掙的工部侍郎,老章,你自己說說看,算怎么回事?”
“要說升官,我當然是想的,可要說發財一事,就免了。老章,你要是今天不說實話,我不敢留你在身邊的。”
老幕僚感嘆一聲,“事到如今,老章我也就不繼續藏掖了。”
“實不相瞞,我是那位崩了真君的山上好友,他姓周名瘦,是寶瓶洲一座……小山頭的首席供奉,而我剛好是那邊的不記名客卿,至于我作為小龍湫的外門譜牒修士,又怎么給寶瓶洲仙府當了客卿,這里邊就又有些曲折了,年輕時,我是個逍遙快活的山澤野修,曾經跨洲游歷過寶瓶洲,老龍城,神誥宗,云霞山,都是去過的,就與周兄弟認識了,雖說我當時只是個洞府境,可那會兒的桐葉洲修士,在寶瓶洲,呵呵,很風光的,完全可以當個龍門境修士看待。周道友當年與你分別后,游歷過云窟福地,北歸返鄉之時,就專門去潢水水府找過我,勸我樹挪死人挪活,與其在那水府不受待見,每天受悶氣,還不如來你這邊,說大崇王朝認識了一個叫師毓言的年輕人,志向遠大,以后當個一部尚書,不在話下,就讓我在大崇京城這邊好好經營,就當是養老了。”
師毓言聽得一愣一愣,果真曲折,無巧不成書!
關于那位道號崩了真君的周瘦,師毓言這些年只在父親那邊提起過。
父親只說此人,絕對不會是一個什么半吊子的中五境練氣士,是不是寶瓶洲人氏都兩說,極有可能是個世外高人,甚至說不定就是一位結了金丹的陸地神仙。
而且父親不知道從哪里知道個小道消息,說本洲的某處鏡花水月,就剛好有個道號崩了真君的山上仙師,出手闊綽,除了這個大名鼎鼎的道號,還喜歡自稱“龍州姜尚真”。
不過寶瓶洲北邊,好像確實有個龍州。
師毓言當時就納了悶了,老爹你一個刑部尚書,從哪里知道這些個亂七八糟的山上軼事,老尚書便說刑部有個供奉老仙師,是多年朋友了,來自赤衣山,是個不管事的金丹老祖師,老修士與那玉圭宗的姜老宗主不對付,每次領了朝廷俸祿,雷打不動的,就趕緊去那鏡花水月砸錢,破口大罵姜老賊。
老尚書開始聽說此事,就嚇了一大跳,于公于私,都不得不苦口婆心勸過那個為數不多的山上朋友,小心被那姜老宗主找上門,憑你的小小金丹修為,赤衣山還不得吃不了兜著走,還要連累咱們朝廷跟著吃掛落。
不過那個老朋友大手一揮,信誓旦旦說那姜老賊,sè胚一個,生平只會鉆女子衣裙底下看風景。
還說他們這個幫派,自己雖然修行境界不算高,但是罵姜賊那可是一把好手,所以得以排第三,除了盟主,就僅次于那個財大氣粗的崩了真君。
就連崩了真君都佩服不已,說是爐火純青的化境了,崩了真君還說自己要不是靠著幾個臭錢,憑良心說,怎么都該是你當那二當家的。
聽那崩了真君這么一說,老仙師立馬就心里舒坦了,第二還是第三,爭那虛名作甚,反正大伙兒都是憑本事罵姜尚真……
師毓言對那些神神怪怪的,山上恩怨,半點不感興趣,但是老章之前所在小龍湫那邊,有個年紀不大的少女仙子,名叫令狐蕉魚,師毓言對她倒是知道得不少,沒法子,就是這個小丫頭片子跟自己心儀的那位仙子,爭搶名次。
如今對于花月場所和鶯鶯燕燕,師毓言其實已經沒什么想法了,偶爾在京城那邊,朋友邀請,也會去喝幾場花酒,只是也就是捧個場而已。
尚未而立之年,就已身居廟堂高位的年輕侍郎,如今唯一的感想,大概就是三個字。
年輕過。
河上遠處有靠岸小舟,有位船家女,她直起腰,抬手挽發髻。
師毓言看不清她的面容,不過無礙,那份曲線玲瓏,就很養眼了。
各自收回視線,老仙師與年輕官員,相視一笑,果然同道中人。
師毓言沒來由感慨道:“跟著我這一路,算是看出來了,老章你雅也雅得,俗也俗得,苦也吃得,福也享得,如果山上神仙都是你這樣的,確實讓我羨慕萬分,說不定哪天當官當得不順心,就跟你入山修道了,到時候你別嫌棄我資質差啊。”
章流注笑著搖頭道:“大崇王朝有個當官的師毓言,會比山上多個修道的師毓言,要好很多。”
師毓言轉頭問道:“對我這么有信心?”
章流注點頭道:“當然有信心,而且我對自己的眼光,還有那位周兄的眼光,都有信心。”
他娘的,如今章流注算是嚼出些余味來了,什么周瘦,什么周肥,分明就是那個與青衫劍仙一起現身太平山門口的姜尚真!
至于那個來自仙都山、自稱崔東山的那個家伙,顯然是故意將自己丟到師毓言身邊的,這會兒不知道躲在何處,等著看笑話呢。
這才叫真正的消遣我太甚!
結果章流注的后腦勺,立即挨了一巴掌,然后被一個神出鬼沒的白衣少年,使勁勒住老元嬰的脖子,“老實交代,是不是在心里邊說我壞話?!”
師毓言轉過頭,愣愣道:“這位是?”
那白衣少年笑道:“我姓崔,如今是蒲山云草堂嫡傳弟子,下山歷練,剛剛云游至此,就來見一見老朋友。當然了,我與周首席更是拜把子兄弟。”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九真仙館。
一處臨水小謝,潭水清澈,水底游魚,瞥瞥乎可數。
此地是宗門禁地,就連祖師堂嫡傳都不可靠近此地。
仙人云杪,身穿一襲雪白長袍,正在翻看兩封舊邸報。
那個嫡傳弟子李青竹,以前是變著法子找借口出門游歷,由于在鴛鴦渚那邊,掙了個“李水漂”的美譽,估計在甲子之內,是不太愿意外出拋頭露面了。
一位年輕女子姍姍而來,面容看似二十而弱,十五而強,不施脂粉,面若桃花,穿白綾綠裙,光彩動人。
她名為魏紫,正是云杪的山上道侶,她也是一位仙人。
云杪放下山水邸報,抬頭問道:“進展如何?”
有些事,有點見不得光,小心起見,道侶雙方,都沒有用上飛劍傳信。
魏紫嫣然一笑,“很順利,要不是文廟規矩在,將咱們那位宗主大人變成傀儡都不難,只需說是封山,肯定神不知鬼不覺。”
九真仙館祖上闊過,傳下來的法統道脈,極為可觀,符箓派,丹鼎派,綠章寶誥,龍脈發丘,兵家修士,純粹武夫,甚至是劍修,都有各自道脈一代代傳承下來,而云杪的這位道侶,更是機緣極好,擁有一座煞氣濃郁的破碎小洞天,是天下鬼修夢寐以求的風水寶地,而她也確實憑借秘境里邊的幾道遠古術法,當年從一個原本無望元嬰的金丹女修,在轉去鬼道修行后,從此破境順遂,勢如破竹。
云杪盯著她,提醒道:“絕對不可如此行事。”
她伸了個懶腰,“省得省得。”
“省得”一語,是她的家鄉方言。
南光照所在宗門,大半底蘊,都在飛升境的祖師一人身上,境界,天材地寶,神
仙錢,都是如此。
一眾嫡傳當中,明明不缺資質不錯的弟子,可是到頭來,南光照就只扶植起個玉璞境修士,當那繡花枕頭的傀儡宗主。
結果即便如此,南光照還是死了,而且死得極其意外。
除了在山門口那邊尸首分離的南光照,還有一行劍氣凜然的刻字,“手刃南光照者,靈爽福地,劍修豪素。”
豪素?
當時幾乎整個浩然天下,都不知道此人是誰,又如何能夠手刃一位飛升境大修士。
從哪里蹦出來的一位飛升境劍修?又為何如此籍籍無名?
要知道那場架,都死了一個飛升境老修士,竟然就連宗門那邊都來不及出手阻攔,一場捉對廝殺就已經落下帷幕。
而老祖師南光照這么一走,可不光是身死道消那么簡單,身上的幾件咫尺物,都一并被劍光銷毀了。這就意味著宗門的家當,最少一下子就沒了大半。
宗門財庫,再戒備森嚴,哪有一位飛升境老修士隨身攜帶,來得牢靠?
老祖師南光照本就不得人心,那些個空有修道資質卻境界停滯的老元嬰,早就滿腹怨言了,所以等到南光照身死道消,一座宗門,就此人心渙散,那些供奉,客卿,早就通過飛劍傳信,與宗門撇清關系了。就連一些個祖師堂嫡傳弟子,都四散離開,另謀高就去了,反正以前是南光照有錢不給別人花,如今宗門是真的沒錢了。
所以等到仙人云杪一出手,名義上是締結盟約,其實一座宗門,就等于成為九真仙館的附庸山頭了。
當然不是那個玉璞境半點不怕引狼入室,實在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的無奈之舉,如果拒絕九真仙館,自家宗門就徹底垮了,
哪怕退一萬步說,骨頭夠硬,當宗主的,拒絕了云杪的提議,這都不算什么,瘦死的駝駱比馬大,可問題在于那撥怨氣沖天的元嬰境師兄弟們,都已經開始秘密謀劃怎么篡位再瓜分家產了啊!
她似乎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掩嘴嬌笑不已,花枝亂顫,好不容易才停下笑聲,以手指輕輕擦拭眼角,最后模仿那位玉璞境宗主的口氣,說了句老修士獨處時的肺腑之言,“他娘的,除了老子,從師尊到同門,全是一幫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貨sè。”
云杪聞言只是一笑置之。
云杪的傳道師尊,也就是九真仙館的上任主人,曾是南光照的山上好友,兩位老修士在躋身飛升境之前,經常一同游歷,雙方幾乎可以算是形影不離。因為云杪的師父,與南光照同境時,一直更像是個幫閑,以至于在中土山巔,一直有那個南光照“影子”的譏諷說法。
如今算是風水輪流轉了。
云杪手中再無那支常年隨身攜帶的白玉靈芝,便換成了一把雪白拂塵。
眼前這位道侶,曾是師尊的不記名弟子,云杪當年能夠以玉璞境,順利接手館主一職,并且坐穩位置,她暗中出力極多。
因為她前些年順利躋身了仙人境,使得一座九真仙館,一雙道侶兩仙人。
大雍崔氏王朝,自古就有舉國簪花的習俗,與百花福地關系極好。
這里邊又有個只在山巔流傳的消息,傳聞大雍朝的開國皇帝,曾經為百花福地擋下過一場“風波”。
九真仙館穩坐大雍王朝山上仙府的頭把交椅,可惜大雍王朝境內,還有個比九真仙館更加強勢的涿鹿宋氏。
九真仙館在云杪師尊離世后,就逐漸淪為了宋氏附庸。
遙想當年,九真仙館最為鼎盛時,師父在內,一飛升一仙人三玉璞,再加上四位供奉、客卿,一座祖師堂內,同時擁有九位上五境修士!
在中土神洲,都是當之無愧的頂尖宗門。
涿鹿宋氏每隔十年,就會派遣一撥子弟和家生子來此修行。那會兒九真仙館的任何一位祖師堂嫡傳,去往百花福地,誰不是座上賓?
魏紫問道:“眉山劍宗那邊?”
云杪搖頭道:“不用多想了,免得畫蛇添足。”
眉山劍宗的許心愿,是宗主嫡孫女,還是一位老祖師的關門弟子,她更被謫仙山柳洲器重,原本云杪是打算讓李青竹與許心愿,結為山上道侶,兩宗聯姻,爭取三五百年之內,將那眉山劍宗收入囊中,現在云杪已經完全無此念頭了。
魏紫瞥了眼案幾,笑道:“怎么還在看這兩封邸報,就看不膩嗎?”
是兩封出自山海宗的山水邸報。
云杪笑道:“外人不知就算了,你何必有此問。”
魏紫收斂笑意,小心翼翼問道:“若是某人哪天做客九真仙館?”
不知為何,一想到此人,魏紫就會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有余悸,作為一位仙人境的鬼修高人,魏紫相信就算自己面對龍虎山大天師,都不至于如此,而這份古怪心境,魏紫甚至一直沒有與道侶云杪說出口,就像一個可有可無的心結。
云杪默然無聲。
鴛鴦渚一役,仙人云杪與那位身份不明的年輕劍修,打得有來有往,一開始所有人都當是個笑話看待,等到知道那位青衫劍仙,竟然就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之后,原本是個板上釘釘的天大笑話,結果成了九真仙館和仙人云杪,做成了一樁不大不小的壯舉,說不大,是一玉璞劍修一仙人的大打出手,當然比不了之后嫩道人與南光照那場兩飛升的山巔斗法,說不小,因為青衫劍仙是隱官。
但是云杪卻覺得什么后邊那場所謂的“山巔”較量,與自己相比,簡直就是天壤之別,其中的兇險程度,根本沒資格與自己那場相提并論。
壯舉?
當然是!
我云杪在那鴛鴦渚,等于是與白帝城鄭先生問道一場!
你們這幫看熱鬧的,知道個屁。
云杪瞥了眼案幾上邊的邸報,上邊寫著年輕隱官在蠻荒天下的一系列作為。
白帝城那位鄭先生,果然是一位十四境修士了。
小有遺憾,如此一來,不說真相大白于兩座天下,相信如今已經有一些明眼人,與自己一樣,曉得了此事。
不然只是一個玉璞境劍修的年輕隱官,真能在蠻荒天下折騰出那一連串驚世駭俗的事情?
有些秘密,就像一本書籍,因為太過珍惜喜歡,反而不愿意借給旁人翻閱。
要是那位“年輕隱官”大駕光臨九真仙館,云杪當然愿意配合鄭居中繼續演戲一場。
何況鄭先生由得他云杪不愿意嗎?
與之相比,云杪由衷覺得雙方境界、心智太過懸殊了。
北俱蘆洲,三郎廟地界。
在北俱蘆洲,三郎廟與恨劍山齊名。
一個是最大的兵器鋪子,只說三郎廟秘制的蒲團,一洲哪個仙府沒有幾張?
至于天底下獨一份的靈寶甲,不比那兵家甲丸來得名頭大,但是勝在價格便宜,價廉物美,。
而且三郎廟那些精通鑄造的兵家修士,是出了名的不喜歡打架,以及……能打。
一處仙家渡口,有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忙完了手頭事務,就獨自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遇到那些眼高于頂、天王老子也得給我讓道的練氣士,男人就繞兩步,穿著厚棉襖,戴了一頂老舊貂帽,低頭呵著氣,最終來到一條小巷,是個熟悉的小飯館,見里邊暫時沒有空位置,男人便揣手在袖,習慣性弓腰在門外小巷等著。
好不容易等到一張桌子空出,結果剛好有一撥客人登門,高大男人欲言又止,抬起手,剛要說話,很快又放下,那撥捷足先登的客人當中,有個跨過門檻的家伙,還故意轉頭看了眼門口的漢子,高大男人便笑了笑,伸手按了按貂帽,不計較什么,當然更像是不敢計較半句。
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男人望向巷口那邊,招手喊道:“小宣,這邊。”
少年埋怨道:“柳伯伯,一通好找,怎么挑了個我都不知道的蒼蠅館子。”
被漢子稱呼為小宣的少年郎,身穿一件泥金sè法袍,而少年身邊跟著兩位扈從,相貌清癯的老人,身穿一件黑sè長袍,老人瞧見了飯館門口的高大男人,笑著點頭致意,雙方是老熟人了,而且雙方都是劍修。自己之所以能夠投靠三郎廟,當年還要歸功于對方家族的暗中鼎力舉薦。
而那位女子扈從,挎弓佩刀,四十多歲,不過容貌瞧著還是年輕,對于遠游境武夫而言,她算是很年輕的歲數了。
漢子快步向前,笑著抱拳道:“劉老哥,樊姑娘。”
老人點頭笑道:“柳老弟。”
姓樊的女子,立即抱拳還禮道:“見過柳劍仙。”
漢子滿臉無奈道:“罵人不是?跟著小宣喊柳伯伯就是了。”
女子笑了笑,對方客氣,她當然不能真的這么不懂禮數。
畢竟這個看著木訥的漢子,是一位成名已久的元嬰境劍修,而且去過劍氣長城,可惜未能在那邊破境躋身玉璞。
少年感嘆道:“柳伯伯,好多年沒見了啊。”
漢子笑道:“都是修道之人,不到二十年,不算什么。”
這個柳伯伯,在袁宣還是孩子的時候,很早就去了劍氣長城。
之所以印象深刻,當然是這位來自騾馬河的長輩,一點都不像劍修。
一點都不像北俱蘆洲修士,以及一點都不像個有錢人!
小館子里邊有了空桌子,漢子便帶頭走入,白發蒼蒼的老掌柜是個不曾修行的凡夫俗子,當然無法認出一個二十多年前來過店內一次的客人。
很快就有人認出了那少年的身份,先前那幫搶了位置的食客,發現那個窩囊廢竟然能夠袁宣同桌,二話不說,丟下銀子就跑路。
你不打我我就不道歉,咱們雙方只當什么都沒發生,免得說多錯多挨打多。
袁宣笑問道:“有過節?”
漢子搖頭道:“沒什么。”
袁宣埋怨道:“我臨出門,太爺爺還念叨你呢,說你不懂禮數,哪有丟下禮物就跑路的道理。”
眼前這個柳伯伯,正是騾馬河柳勖,而騾馬河與三郎廟是山上世交,關系一直很好,兩邊的老家主,他們年輕時就是意氣相投的摯友。
漢子與袁宣三人問過了口味,有無忌口,見他們都很隨意,就熟門熟路點了幾份招牌菜,笑道:“你家每天客人多,我碰到那些半生不熟的,就不知道該說什么,反正袁爺爺知道我的脾氣。”
袁宣笑道:“柳伯伯,青神山酒水,如今實在是太難買到了。”
柳勖點點頭。
少年卻嘿嘿道:“好不容易托關系,找到了玄密王朝的那個太上皇,才買到了兩壇!”
男人笑道:“是塊做生意的好料。開銷記在賬上,現在就拿出來好了,今天我們喝了就是。”
袁宣訝異道:“就在這邊喝?”
柳勖反問道:“喝酒不挑人,難道挑地兒?這是什么道理。”
袁宣這才從咫尺物當中取出兩壇青神山酒水,柳勖果然都揭了泥封,與店伙計多要了三只酒碗,開始給三人倒酒。
一時間整個小飯館都彌漫起酒香。
女子武夫會心一笑。
好像與外界傳聞不太一樣啊。
柳勖曾經一人仗劍,劍光橫貫一座王朝和數個藩屬國,一路拆掉了七八座祖師堂。
傳聞柳勖還曾單手持劍,以劍身拍打那位皇帝陛下的臉頰數次,告訴對方不要欺負老實人。
柳勖端起酒碗,先與三人敬了一碗酒,只是喝酒前依舊沒忘記讓袁宣悠著點喝。
袁宣不太喝酒,與柳伯伯也不見外,就只是喝了一口酒,然后擠眉弄眼道:“柳伯伯,真人不露相啊。”
柳勖苦笑不已。知道對方在說什么。
那次是自己真的喝高了,雖說不至于是什么一失足成千古恨,可如今在家鄉,沒少被人笑話。
而酒量一直不差的自己,之所以會喝高,就得怪那個二掌柜的酒后吐真言了,他說自己曾經游歷過北俱蘆洲,期間碰到的,有好事有壞事,但是要論山上的風氣,放眼整個浩然天下……二掌柜當時眼神明亮,朝柳勖豎起大拇指,說是這個。
這一下子就把柳勖給說得上頭了不是,就多要了一壺酒,自己拿酒壺對二掌柜的酒碗,輕輕磕碰一下,就直接干了。
之后二掌柜就摟著自己的肩膀,說柳兄,給自家兄弟捧個場?
柳勖說自己不會這個,結果二掌柜就說有現成的,照抄就是,寫字總會吧,好歹是騾馬河的少當家。
當時本就喝了個暈乎乎,柳勖就答應了,這才有了那塊無事牌,第二天酒醒,去鋪子一看內容,當時覺得還挺好。
袁宣雙手持碗,笑容燦爛道:“是不是得預祝柳伯伯擔任家主一事沒懸念了?”
“你小子只會哪壺不開提哪壺嗎?”
柳勖沒好氣道:“你喝你的,這碗酒我就不喝了。”
騾馬河擁有一條跨洲渡船,做皚皚洲那邊生意,被文廟征用之后,很快就又購買了一條,結果騾馬河又主動交給了文廟。
據說是柳勖的意思,在家族祠堂里邊,力排眾議,爭吵得厲害了,就有一位長輩,說你柳勖如今是家主嗎?
其實整個騾馬河柳氏十六房,都很清楚一件事,柳勖對這個家主之位,打小就沒興趣,而柳氏誰不想最服眾的柳勖能夠順勢繼任家主?
柳勖估計當時也是給起到了,當場就來了一句,我來當家主你攔得住?
結果那位長輩直接撂了一句,好,就這么說定了,我攔不住,也不會攔!
好家伙,敢情整座祠堂,都在等柳勖的這句話呢。
用老家主的話說,就是用一條渡船換來一位家主,這筆買賣很劃算嘛。
不過柳勖跟爺爺達成了約定,得等自己躋身了玉璞境再來住持家族事務。
這件事,三郎廟這邊當然是知道的,柳氏老家主早就飛劍傳信一封,與老友顯擺過了。
柳勖突然問道:“聽說樊姑娘去過南邊戰場?”
名叫樊鈺的女子武夫,臉sè略帶愧疚,點頭道:“出力不多,就像走個過場,我自罰一碗。”
柳勖抬起酒碗,說道:“我在劍氣長城那邊也一樣,那我們就都走一個。”
樊鈺曾經獨自一人,去過寶瓶洲中部的陪都戰場,是在那邊由金身境躋身的遠游境。只是她差點沒能活著返回家鄉,一次在戰場上不幸陷入重圍,渾身浴血,是被一位蠻荒妖族的山巔境武夫給悄悄盯上了,命懸一線之際,樊鈺被一個名叫鄭錢的女子大宗師救下,準確說來,是被那位綽號“鄭清明”的女子大宗師,一把扯住肩頭,將樊鈺丟出了戰場。
后來她專程去登門道謝,一開始那位前輩很客氣,也就僅限于客氣了。
只是得知樊鈺來自北俱蘆洲的三郎廟后,尤其是等到樊鈺自稱是三郎廟袁宣的扈從,她至今還清楚記得那一幕,只見那位鄭錢瞪大眼睛,露出一臉匪夷所思的奇怪表情。
只是樊鈺當時也沒敢多問什么,畢竟對方既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更是一位能夠與曹慈接連問拳四場的大宗師。
袁宣放下酒碗,小聲問道:“柳伯伯,你跟那位隱官大人很熟吧?”
柳勖想了想,說道:“還好,比那種點頭之交略好,也算不上什么太要好的朋友。”
柳勖既不缺錢,也不好賭,二掌柜坐莊幾次,都不摻和,加上又是個不茍言笑的悶葫蘆,到了酒鋪那邊喝酒,也當不來什么酒托,就連那一顆小暑錢一壇的青神山酒水,也休想自己掏錢當那冤大頭,學誰都別學那位風雪廟大劍仙魏晉。
何況柳勖這輩子除了練劍一事,此外對衣食住行這些事上,從來就沒講究過。
不過柳勖說自己與陳平安只是比點頭之交略好幾分,還是柳勖謙虛了,當不得真,柳勖每次到了酒鋪那邊,只要二掌柜在場,都會主動邀請柳勖一起喝酒,當然每次都會殷勤萬分問一句,要不要來一壺青神山酒水,好不容易幫你留著的,今兒再不喝,下月初就又要被魏大劍仙買走了。
袁宣繼續問道:“聽說他叫陳平安,是寶瓶洲人氏?”
“嗯。”
老人和女子武夫對視一眼。
“還游歷過咱們北俱蘆洲?”
“聽二掌柜說過此事。”
袁宣趕緊抿了口酒,壓壓驚。
因為當年他和劉爺爺還有樊姐姐,三人游歷鬼蜮谷,到了那本《放心集》上邊記載的銅綠湖,袁宣當時是奔著一種名為蠃魚的珍稀靈物去的,魚鱗金黃,生有雙翼,音如鴛鴦,聽說修道之士食之可以不受任何夢魘糾纏,而袁宣的一個家族長輩,恰好就需要此物,袁宣本就癡迷垂釣一事,不然小小年紀,也不會有那“袁一尺”的美譽,打窩一次,水漲一尺。
三郎廟有個袁宣得喊一聲姑奶奶的女修,修道有成,駐顏有術,姿容出彩,與水經山盧穗,彩雀府孫清,至今都還是很仰慕昔年翩然峰峰主的劉景龍。而這三位仙子,都躋身北俱蘆洲的十大仙子之列。而三郎廟這位,停滯在元嬰境多年,就是一直被夢魘所困,以至于都不敢閉關破境。
“陳隱官是怎么個人?”
“小宣,你問這些作甚?”
“就是好奇。”
聽到這里,柳勖瞇起眼,伸手覆住還有半碗酒水的白碗,沉聲道:“袁宣,要么就此打住,喝酒無妨,要么接下來的言語,小心措辭。”
姓劉的老劍修,與身為遠游境武夫的樊鈺,雙方幾乎同時感覺到一種窒息感。
老人亦是一位元嬰境劍修,而且在此境界,要比柳勖更多年,但是直到這一刻,老劍修才不得不承認,自己與騾馬河劍修柳勖,相差太多了。
樊鈺剛要為少年解釋一番,柳勖斜眼望去,樊鈺只好閉嘴不言。
袁宣倒是渾然不在意這份突如其來的劍拔弩張氣氛,笑道:“柳伯伯,你得敬我一碗酒了,因為我比你更早認識陳平安!”
少年曾經遇到一個頭戴斗笠的年輕游俠。
對方是一位純粹武夫,當時卻身穿法袍。不過好像也是一位劍修。
雙方離別之際,對方曾經笑言一句,我叫陳平安,來自寶瓶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