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山主的說法,正是眼前這位曹仙師,幫忙蒲山與青虎宮牽線搭橋。
陳平安抱拳笑道:“久聞檀掌律是山上的金石大家,珍藏印蛻千冊印章萬方,晚輩肯定要借此良機,逛一逛的檀掌律的千金萬石齋。”
“不曾想曹仙師也有此好?”
檀溶臉上笑容更濃,需知這位老元嬰,生平最瘙癢處有二,一是在半百歲數,就已是蒲山祖師堂的“兩金”嫡傳,既是金丹境修士,又是金身境武夫,故而曾經親手篆刻一對私人藏書印。再就檀溶這印譜印章的收藏極豐了。
檀溶領著這撥來自仙都山的客人,一同御風去往蒲山待客之處,位于鄰近山巔祖師堂的崖外云海上。
只有款待貴客,云草堂才會揀選此地,白云深處有一棵綠意蔥蘢的參天古樹,蔭覆數畝,圍以一圈白玉欄桿。
云草堂弟子,無論男女,皆多才情,幾乎人人精通琴棋書畫,很大功勞,來源于此。
先前一路上與那位曹仙師相談甚歡,起先還以為對方聊起金石一道,只是說些惠而不費拉近關系的客套話,不料雙方越聊越投緣,說起某些知者寥寥的印蛻,對方臧否評語,往往一語中的,極有見地,絕不是上山前臨時抱佛腳,看幾本印譜書籍就能夠說出來的行家話。
小陌就又想明白了一個道理,十八般武藝傍身,絕不會閑置,總有用到時。
裴錢斜瞥一眼某人,好像是說我師父會的,你會嗎?怎么當的得意弟子?
曹晴朗無可奈何,沒來由有些懷念那個郭師妹。
郭竹酒要是在這里,最頭疼的,就該是裴錢了。
每逢樹上百花綻放,花開一朵,便有一位玲瓏可愛的嬌俏女子,現身其中,它們都是煉形成功的花卉草木精魅之屬。
這等山上獨一份的絕美仙家景致,頗為消耗天地靈氣不說,即便是檀溶和薛懷,也不是誰想見就能見到的。蒲山歷代家主,對那些小家伙一向禮敬,不可隨意打攪它們的清修。所以小家伙們脾氣不小,經常消極怠工,一旦花開,躺那兒趴那兒紋絲不動,可就要鬧笑話了。又不是沒有過這樣的尷尬局面,訓又訓不得,打罵更不舍得,還能如何,要知道上次兩位貴客登門,可是玉圭宗的老宗主荀淵,領著新任宗主姜尚真,聯袂拜訪蒲山。
上次花開時,罵聲無數,此起彼伏,甚至還有不少精魅,或叉腰或跳腳,朝那姜尚真吐口水。
那個吊兒郎當的新任宗主,便四處飛奔,雙手捧起接那場“雨水”,還舔著張臉,連連道謝呢。
最后還撂下一句“好雨知時節,遇我乃發生。”
這般貴客,少來為妙。
所以這次掌律檀溶下山之前,專程來這邊事先打過招呼,還得昧著良心說今天這撥貴客,其中那個曹沫,雖然頂著個玉圭宗末等客卿的身份,可他其實與那姜尚真半顆銅錢的關系都沒有的。然后老掌律自己擔心弄巧成拙,再鄭重其事說了那兩爐子青虎宮坐忘丹的事情,以及那個“鄭錢”的事跡,小精魅們便神sè殷勤,早早就十分憧憬了。
白云如鋪在天上的地衣,亮如白晝。
在作星象排列的十數白玉石凳旁,檀溶等客人們都已落座后,老仙師就從袖中取出一枚sè如碧玉的青銅小磬,以手指輕敲三下,清越悠揚。
樹上從高到低,次第花開,花中女子們或身姿曼妙,翩翩起舞,或撫琴或吹笛,以古言古語傳唱歌謠,她們身形長約一指,皆神仙娥眉,作古鬟髻,衣衫煙霓,裙袖廣長,香氣環旋,景象旖旎且仙氣縹緲。
等到異象結束,陳平安起身與那些棲居古樹的仙真們抱拳致謝,小陌三人當然是跟著起身。
其中有一袖珍女子,懸佩白玉靈璽,頭戴古樸太真冠,容眸流眄,神姿清發,她挪數步,站在花瓣旁邊,問道:“曹仙師,聽檀掌律說尊駕來自玉圭宗?可認得那位戰功彪炳的姜老宗主?”
檀溶立即擔心不已,只是這種事情,又不好以心聲提醒曹沫什么。
陳平安卻早已心領神會,出門在外,尤其是在女子面前,誰說自家與姜尚真是朋友,傻不傻,故而毫不猶豫搖頭笑道:“曹沫只是個不入流的玉圭宗客卿,哪里能夠有幸認得姜老宗主,萬萬高攀不起的。”
我家落魄山,只有周肥周首席,從無什么姜尚真。
那女子似乎將信將疑,最后只是嘖嘖搖頭道:“男人呦。”
她倒是沒有繼續多問什么。
蒲山的酒水,比云霧茶名氣更大,在山上被譽為小百花釀。
只送不賣,蒲山又不缺錢。
光是蒲山之外七十余處山水租金,所以蒲山管錢的祖師,歷來是最輕松的。先前一次祖師堂議事,商量大戰過后,各地收取租金一事,葉蕓蕓關于此事,言簡意賅,只給了兩個字,算了。
葉蕓蕓一般不太參與具體庶務,掙錢花錢,都是當那甩手掌柜,可是她只要每次現身,歷來是一言堂。
山主發話,也就不用討論什么了,蒲山很快遞話出去,不管是名山大岳還是江河湖泊,祠廟,只要是名正言順的繼任者,一律免租百年。
等著葉蕓蕓返回山頭,檀溶再次與那曹仙師謝過兩爐羽衣丸一事。
要不是那個管錢的老財迷,如今在外奔波,忙碌購置幾個新山頭,不然此次曹仙師造訪云草堂,就他那么沒皮沒臉的老家伙,估計都得鞠躬道謝才甘心,因為此人的幾位嫡傳弟子,就都各自分到了一顆羽衣丸,使得破境一事,要么更有把握,要么就是有了眉目。
陳平安笑著說自己當初只是幫忙提了一嘴,說蒲山打算購買一爐坐忘丹,也沒有想到青虎宮最后會送出,估計還是因為陸老神仙他由衷認可蒲山的門風,不然最多就是買賣價格上有所實惠。
真相如何,檀溶和薛懷當然心知肚明,只是對方有意這么說,算是幫著蒲山抬轎子,終究是顏面有光的事情。
雙方隨口聊到了那個吳殳的開山大弟子,金身境武夫郭白箓。
薛懷對這個晚輩,不吝贊美,篤定郭白箓未來的武道成就,會很高,一個二十歲的金身境,關鍵是年紀輕輕就拿過了兩次最強二字,武運在身。
陳平安點頭說了句,郭白箓肯定前途不可限量。
裴錢正襟危坐,面無表情。
不管是純粹武夫,還是山上修士,如今都認可一事。
那就是以大端王朝的曹慈領銜,由他單獨一人,帶頭走在最前方,在武學道路上一騎絕塵。
此外曹慈的身后,比如眼前這個寶瓶洲的鄭錢,中土神洲的郁狷夫,以及類似桐葉洲的郭白箓,這些在近二十年內得過“最強”二字的,算是最有含金量的年輕一代,畢竟是浩然、蠻荒兩座天下的最強某境。
薛懷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了與鄭錢切磋拳法的念頭,終究是貴客,對方一行人還沒見著師父,自己就跟人打一架,不合禮數。
再說了,本就是一場勝負無懸念的問拳。
薛懷還真不覺得自己能夠在鄭錢手底下走過二十招。
撐不撐得過十招?就得試試看才知道了。
閑話說盡,酒過三巡,山主還是沒有趕回蒲山,比預期晚了,檀溶只好帶著曹仙師一行人去往自家的千金萬石齋。
一般客人,休想踏足此地,一方方珍愛藏印如豪杰白眼看天。書似美人
,何必拋媚眼給瞎子看。
當蒲山掌律言及那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自己暫時未能收錄,遺憾不已。
只說已經與兩條外鄉跨洲渡船的管事,都一一打好招呼了,一定要幫自己與皚皚洲那處山頭重金購買,連同路費算在其中便是,反正價格多貴都沒問題。
其中一位去過倒懸山的渡船老管事,每每談及那位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必會口口聲聲“新任隱官”,從不稱呼為什么“末代隱官”,渡船管事那叫一個眉眼飛揚,說自己雖然未能親眼與新任隱官面對面商議,但是后來在倒懸山的春幡齋,他落座的那張椅子,離著隱官那條寶座,可就只隔了兩條椅子!與邵云巖、晏劍仙和納蘭煥彩幾人議事結束后,他去摸過那條椅子的椅背,沾沾仙氣,檀掌律你別笑,當時我只是起身慢了些許,比不過那撥臭不要臉的同行,結果還得排隊呢。
好一通唾沫四濺的言語,說得蒲山掌律哭笑不得,劍氣長城,當然知曉,只是更多消息,其實也就沒什么了。
桐葉洲歷來不問天下事別洲事。
可畢竟是有求于人,檀溶當時就只能做個樣子,笑著點頭,等到對方說別笑的時候,老掌律就只能真的板起臉不笑了。
最后老管事開始吹牛皮不打草稿了,說你要是早點討要那兩本印譜就好了,我與那位新任隱官打個商量,白送都有可能的。
檀溶當時還能如何,繼續點頭稱是。
此刻老仙師卻沒有發現,除了身邊那個神sè自若的曹仙師,之外三位客人,都神sè古怪起來。
在蒲山地界的邊緣,沛江源頭的一處水神祠廟內,一處雅靜廂房,有個黃衣女子,正在跟兩個朋友一起飲茶,正是那種從寶瓶洲那邊遠銷本洲的老樅水仙,喝得她直皺眉頭,已經用上了沛江頭等泉水煮茶,結果還是這般滋味,到底是誰定的價格,掉錢眼里了吧。
屋內其余三位,皆是女子,其中一位,便是這處祠廟的東道主,被山上仙師俗稱為“東海婦”的水神娘娘,姓寇名渲渠,如果不是黃衣蕓點頭要喝這外鄉巖茶,她還真不好意拿出來待客。
葉蕓蕓這次前來祠廟,是跟寇渲渠聊些走江的具體事宜,因為是沛江水神,沒有在沛江走水的道理,毫無意義,所以葉蕓蕓先前與大泉王朝那邊談妥了,選中了那條舊大瀆龍宮所在的埋河,還是皇帝姚近之親自出面聊的,很順利。
那位埋河水神,碧游宮之主柳柔,也很好商量,很快就回信一封蜃景城皇宮,就倆字,歡迎。
在葉蕓蕓對面,坐著個姿纖細的少女,粉霞紅綬藕絲裙,披鶴氅。
她看著只是妙齡少女的容貌,卻是桐葉洲一個資歷極老的元嬰境了。
正是白龍洞的當代洞主,名叫許清渚,道號閏月。
美姿容,神情蕭散,有林下風氣。
許清渚自幼喜歡赤足行走,有那“終身無履襪”的古怪習慣。
而蒲山云草堂之所以會參加那場桃葉之盟,還是金頂觀杜含靈建言,由她來當的說客,不過就只用一個理由,許清渚便說服了原本不愿意摻和此事的好友黃衣蕓。
桐葉洲需要一個愿意出拳、且不計代價、不談后果的止境武夫,來震懾別洲修士。
許清渚先前已經在蒲山做客,待了好一段時日,因為她很快就要閉關,破境一事,成敗未知。
最后一個女子,年紀最小,道行最低,她是葉蕓蕓的晚輩,葉氏子弟葉璇璣,這位年輕女修的家族老祖,是葉蕓蕓的兄長,一直管著云草堂的財庫。
葉璇璣只要是出門在外,都習慣身穿一件龍女湘裙法袍,腕戴一串明珠手釧。她抬起茶碗時,抬了抬手腕,瞥了眼珍愛手釧,偷偷一笑。
因為那位如今身為天下陸地水運之主的澹澹夫人,讓淥水坑放出話來,府中再無虬珠,一顆都沒剩下。故而這種明珠手釧,就算是已成絕唱了。故而如今在山上,手釧價格暴漲,比原價翻了兩番都不止。可惜當年她掏光了腰包,再與同門借錢,也只買了三串掌上明珠釧。所以如今在蒲山當財神爺的那位自家老祖,再不好意思成天說她胡亂花錢了。
許清渚說道:“我需要馬上要回山閉關,就無法在岸上為渲渠從旁護道了。”
寇渲渠舉起酒碗,還是來自寶瓶洲的一只仿花神杯,嫣然笑道:“哪敢讓洞主護道,未來若是還能走瀆,再來勞駕洞主。”
神sè冷清的許清渚,也隨之一笑,舉起那只還算燒造精良的茶杯,“共勉。”
喝過了茶水,葉蕓蕓沒讓寇選渠同行,三人出了祠廟,在沛江源頭的岸邊散步。
許清渚摸了摸一旁葉璇璣的腦袋,笑問道:“璇璣,這次難得跟隨山主出門,有沒有偷買邸報?”
葉璇璣瞥了眼既是葉氏家主又是蒲山山主的黃衣蕓。
沒敢說。
葉蕓蕓說道:“只要不將看過的山水邸報帶回蒲山就可以了。”
葉璇璣這才打開了話匣子,與山主和閏月前輩說了好些北邊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的奇人趣事。
比如聽說寶瓶洲北岳披云山,又要舉辦夜游宴了。
可惜自家桐葉洲的山水邸報,消息太過滯后,況且很多山上事都是以訛傳訛,不然就是照搬抄錄寶瓶洲的邸報內容,故而是那二道甚至是三道販子了,意思不大。比如直到現在,葉璇璣才知道那個北俱蘆洲骸骨灘的披麻宗竺泉,竟然早就卸任了宗主一職。還有那在中土文廟議事期間,有個橫空出世的不知名高人,自稱“嫩道人”,道法無敵,術法通天得一塌糊涂,竟然打得一位老飛升毫無還手之力,再有九真仙館的一位仙人,同樣在那是非之地的鴛鴦渚,被一個來歷不明的年輕劍仙,問劍一場,前者差點死翹翹。當然還有那個名叫落魄山的不知名山頭,一場觀禮同洲宗門正陽山,惹出了天大的動靜,說是山崩地裂都毫不夸張呢。
聽到這場觀禮,許清渚終于開口笑道:“蕓蕓,巧了,那個年輕山主,好像名叫陳平安,他與你是差不多的登山路數,既是修士,還是武學宗師。”
葉蕓蕓顯然也已經聽說對方的名號,搖頭道:“說是差不多,其實差很多,對方不單單是練氣士,還是劍修,更是一個跟風雪廟大劍仙魏晉差不多,是四十來歲躋身的玉璞境。如果只是按照邸報上邊的說法,我如果能夠與之問拳一場,勝算不大。”
許清渚嘖嘖兩聲,“這種話也就黃衣蕓說來不腰疼了。”
她繼而有些神sè幽怨,“人比人氣死人,你出門一趟,就白得了兩爐子羽衣丸,看我,在家中沒挪步,就招惹了大泉王朝的那位姓姚的府尹大人。”
葉蕓蕓言語一向直接,“這就叫屋大人少,多生精怪作祟。屋小人多,易生口舌是非。”
許清渚氣得不輕,伸手擰了擰葉蕓蕓的胳膊。
葉蕓蕓不理會,只是眉宇間淡淡愁緒,仿佛憂慮比許清渚更多幾分。
許清渚的嫡傳弟子當中,有個昵稱麟子的孩子,名叫馬麟士,這個小王八蛋一趟出門游歷,沒少闖禍,先是在大泉王朝的蜃景城,跟個獨臂瘸子,大鬧一場,事后才知道竟然是京城府尹,大泉女帝的弟弟,從一品的郡王。
之后又在姜氏云窟福地那邊,跟一撥人起了沖突,連累尤期被一個自稱綽號“無敵小神拳”的孩子,當場踹翻在地,而且看上去,還是那種毫無還手之力的碾壓。一個修仙的,只差一步就是地仙的龍門境修士,竟然給個練拳的孩子狠狠教訓了一頓。
但是白龍洞這邊,一場祖師堂議事過后,就再沒有半點念頭,要去刨根問底,跟誰興師問罪。
一來她這個擔任洞主多年的祖師爺,嫌麻煩,何況是她如今處于即將閉關、試圖破境的關鍵時刻,山上山外的紅塵庶務,最好都別去沾碰。
再者白龍洞更怕一個大麻煩越惹越大,為了面子,傷了里子,只會得不償失。
無論是大泉王朝的一位郡王兼京城府尹,還是云窟福地,那個當時就站在葉蕓蕓身邊的男子,一口一個“葉姐姐”,何等輕佻放浪,竟然都沒能讓葉蕓蕓說什么,已經很能說明事情了。何況當時那撥孩子身邊,還有個深不可測的白衣少年,言語之中,完全沒有將白龍洞放在眼里。
那個不到十歲就躋身洞府境的愛徒,于是就被她禁足了,在山中修行瞧著挺老實一孩子,不曾想一下山,就成了個惹事精。
并非葉蕓蕓故意往好友傷口上撒鹽。
而是自家山頭隱憂,確實比天大了。
一些個內幕,別說外人許清渚,就連葉璇璣這個丫頭都不知曉。
比如那個郭白箓,一個天資極好、極其年輕的金身境武夫。
在對方離開蒲山地界沒多久,就遭遇了一場悄無聲息的襲殺,極其兇險,只是被姜尚真從中作梗,郭白箓才堪堪躲過那場原本注定無跡可尋的無妄之災。以姜尚真的境界和手段,都未能將那個刺客真正拿下,刺客好像用了一道極其高明的替死法。
之后武圣吳殳,得到蒲山云草堂的跨洲飛劍傳訊,便立即悄然返回一趟家鄉桐葉洲。
他原本打算與葉蕓蕓問拳一場。只是竟然被葉蕓蕓拒絕了,吳殳雖然倍感意外,卻也沒有勉強。
倒不是因為弟子郭白箓被偷襲一事,就要遷怒于蒲山,遠遠不至于,而是吳殳覺得自己剛好“順路和順便”。
歸功于姜尚真的早早提醒,擔心自己和吳殳都一并落入某個陷阱,葉蕓蕓才沒有答應那場期待已久的吳殳問拳。
之后葉蕓蕓就開始秘密梳理那條脈絡,一幅仙人面壁圖,只見背影,不見畫中人容貌。
頗有幾分“命時相背,非世所容”之感。
故而外界傳聞,說蒲山云草堂的黃衣蕓,準備閉關,從此擱置武學,潛心修道,想要撈個長生不朽的飛升境,還真不是什么捕風捉影的無稽之談。
葉蕓蕓突然自言自語道:“以后蒲山不如就跟著解禁邸報?好像形勢也由不得我們裝聾作啞了。”
桐葉洲終究再不是當年那個眼高于頂的桐葉洲了。
當年的“除了中土皆是中下洲”,如今就成了個天大的笑話。
而且從今往后,注定會被其余八洲笑話百年千年。
以前在山下王朝,地方官遇到外出的京城吏部官員,有那見官大三級的說法。
如今桐葉洲,見到別洲修士,尤其是寶瓶洲,好像差不多就是這樣個處境,何其窩囊,何等憋屈。
葉蕓蕓轉頭說道:“閏月,預祝閉關成功。”
許清渚自嘲道:“即便僥幸躋身上五境,又能如何,矮人看戲何曾見,都是隨人說短長。”
北邊那個小小寶瓶洲,等到戰事慘烈,大驪竟然能夠單憑一國之力,硬生生阻滯蠻荒大軍的腳步,以至于雙方一直從老龍城打到中部大瀆,一洲底蘊,真正水落石出后,才讓外人驚駭發現竟是那般藏龍臥虎。
葉璇璣突然小聲說道:“祖奶奶,邸報上說那位落魄山陳劍仙,也是一襲青衫頭別玉簪的妝扮呢,而且那位年輕山主還有個開山弟子,好像叫裴錢,哈哈,鄭錢,掙錢,裴錢,賠錢……”
葉蕓蕓瞪眼道:“多讀書,勤修行,少說幾句傻話。”
葉璇璣立即焉了,耷拉著腦袋,哦了一聲。
葉蕓蕓抬起手,捻住一只青鳥符箓,打開折紙看了眼內容,收起符箓入袖,與好友說道:“閏月,山上來了客人,是與我一起回蒲山?”
許清渚笑道:“算了,游山玩水得差不多了,我直接打道回府。”
葉蕓蕓想了想,“我送一段路程,讓璇璣先回山。”
葉璇璣得了祖師奶奶的那道法旨,立即匆匆御風返回蒲山。
與許清渚御風北游,許清渚笑問道:“能不能問是誰,可以讓你必須連夜趕去待客?”
葉蕓蕓笑道:“就是那個能夠讓青虎宮送來兩壺羽衣丸的外鄉貴客,照理說,我其實應該在山門口迎接。”
許清渚神采奕奕,“我改主意了,與你一起回蒲山!那個曹仙師相貌如何,年紀多大,有無道侶?”
葉蕓蕓說道:“繼續趕路。”
最后與許清渚在千里之外作別,雙方御風速度不快,畢竟此次這位白龍洞主,是要閉生死關。
可即便如此,她依舊要比葉璇璣更早返回蒲山。
因為等到葉蕓蕓與好友道別,再放開手腳,換成止境武夫覆地遠游,一路風馳電掣,天上有雷鳴聲。
蒲山待客之地,換成了一座位于山巔崖畔的聽云看雨亭。
陳平安只讓小陌在亭外一處白玉廣場賞景,裴錢和曹晴朗已經分別下榻仙府兩座相鄰宅邸。
陳平安與這位黃衣蕓,有了一場開誠布公的談心。
一番開門見山的言語,自報身份。
落魄山陳平安,即將在桐葉洲仙都山創建下宗,邀請葉前輩參加明年立春的宗門慶典。
而且姜尚真,正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
葉蕓蕓沒有任何懷疑,難怪姜尚真上次在云窟福地,跟眼前這個青衫客如此親近。
而“曹沫”又為何自稱晚輩,因為只是一個才山下才算不惑之之年的年輕人啊。
她在震驚之余,更加堅定一事,不但需要解禁自家山頭邸報,將來還要多與別家仙府購買幾封邸報,那點神仙錢,不可節儉。
以前是擔心云草堂弟子會分心,如今各洲外鄉過江龍,明里暗里諸多作為,哪里由得將來的蒲山云草堂不分心?
葉蕓蕓神sè肅穆,問道:“陳劍仙是想要靠著下宗,與玉圭宗聯手,好一南一北里應外合,在我們桐葉洲……訂立一個群雄俯首的山上規矩?”
陳平安搖頭道:“落魄山不作此想,但是可能將來的某些行事,給外人的感覺,卻是如此作為。至于姜尚真,他只是我們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可是落魄山與玉圭宗卻沒有任何利益糾葛。”
葉蕓蕓微微皺眉,倒不會覺得對方說了兩句廢話。
山上的傻子都看得出來,如今的桐葉洲,商場如戰場,就是個兵家必爭之地,不然那些跨洲渡船,來桐葉洲作甚?只說那個驅山渡的劍仙許君,總不至于喜歡待在那處山頂每天喝西北風吧。
陳平安繼續說道:“我所謂的這個‘外人’,既說桐葉洲本土修士,也說來自我家鄉那邊的寶瓶洲修士,簡單說來,仙都山之外,概不例外。”
葉蕓蕓掏出兩壺自家酒釀,拋給對方一壺,自己仰頭喝了口酒,手背擦了擦嘴角,問道:“如果陳劍仙真能言出必行,很容易里外不是人,最終落個兩邊都不討好,那么陳劍仙圖個什么,從不至于是天生就喜好主持公道吧?”
陳平安說道:“下宗想要壯大,錢當然會掙,地盤當然會爭,仙都山將來肯定還會四處尋找修道胚子,但是行事風格,會講分寸,會與山上山下都講道理,不會像那象棋,你吃我我吃你,或是相互兌子,到最后不管誰勝出,雙方都是一局殘棋了。”
葉蕓蕓笑問道:“所以更像是一盤圍棋?除非被陳劍仙和仙都山屠了大龍,那么輸者留在棋盤上的棋子,一樣可以剩下頗多?”
手談一事,黃衣蕓其實堪稱當之無愧的山上國手,只是她與外人弈棋極少,而她的弟子薛懷,棋力之高,在山外號稱一洲前十,可在她這個師父這邊,薛懷就從無贏過一局。
陳平安聞言不語,只是笑著舉起酒壺,與葉蕓蕓各自飲酒。
葉蕓蕓喝過酒,果然是直性子,“勞煩陳劍仙給我句準話!”
陳平安點頭道:“就是如葉山主所說,而且我們下宗的第一任宗主,棋力極高,即便放眼整個浩然天下,都是有數的高手。”
葉蕓蕓問道:“不是鄭……裴錢?難道是那個練氣士的曹晴朗?”
陳平安搖頭笑道:“都不是,等到葉山主親自參加慶典就知道了。”
葉蕓蕓猶豫了一下,自顧自搖頭,“陳山主,我還是得說句不好聽的,你憑什么要在外鄉與外鄉人講理?甚至還愿意不惜為難家鄉人?”
山中虎患害人,為虎作倀更可恨。
葉蕓蕓絕對不允許自己的蒲山云草堂,不知不覺被人牽著鼻子走,最終做出任何違背本意和良心的舉動。
如果今天這位即將擁有下宗的年輕劍仙,無法真正說服自己,那么葉蕓蕓甚至會照價再翻倍,折算成一大筆神仙錢,與青虎宮歸還那兩爐羽衣丸,也絕不讓蒲山與仙都山有任何關聯。
陳平安沉默片刻,以心聲說道:“我家先生,合道三洲之地,其中就有你們桐葉洲。”
葉蕓蕓剛要飲酒,趕緊收起酒壺,震驚道:“陳劍仙的先生,是那位重新恢復文廟陪祀身份的文圣先生?!”
“這種事情,我敢亂說嗎?”
陳平安笑道:“葉山主,蒲山邸報一事,真的可以解禁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以后一個個的山上消息,就是一筆筆神仙錢了。咱們畢竟都不是只愁沒地方花錢的周首席,憑良心辛苦掙錢,不嫌錢多壓手的。”
今夜涼亭議事,對方沒說半句廢話,不曾想葉蕓蕓反而忍了再忍,她終究還是忍不住說了句廢話,“那你豈不是就是崔國師的師弟了?”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是。”
葉蕓蕓驀然而笑,“陳先生,趕早不如趕巧,我們不如下一局?!你要是贏了,別說參加下宗慶典,我給你們仙都山當個記名客卿都成。”
陳平安微笑道:“今天就算了,以后肯定有機會的。”
可能還需要先跟我的某位自稱“盡得先生棋法真傳”的得意弟子,先下幾局。
葉蕓蕓見對方貌似不愿下棋,惋惜不已,只是總不好強拉著對方手談,天底下沒有這樣的地主之誼。
得怪自己,下棋一事名聲不顯,估計是被對方嫌棄技藝不高了?
回頭她就找弟子薛懷教拳一場,老小子在山外邊下了那么多盤棋,都不說你到底是與誰學的棋?
陳平安問道:“葉山主,那幅仙人面壁圖,能否借我一看?”
葉蕓蕓點點頭,從袖中摸出一支卷軸,輕輕拋給對方。
她才發現兩人位置,在一座不大的涼亭里邊,相隔最遠的距離。
陳平安將那卷畫軸懸空身前,再將手中酒壺放在一旁,隨后雙指并攏,輕輕一抹,畫卷緩緩攤開,瞇起眼,仔細端詳起來。
陳平安沒有抬頭,繼續緩緩攤開那幅極長畫卷,才剛剛看完序文而已,以心聲問道:“先前聽姜尚真說過一事,說葉山主躋身玉璞境后,之所以沒有完成先祖夙愿,幫助蒲山名正言順地成為宗門,這其中好像涉及到了一個秘密?關于此事,姜尚真沒有多說半句,只是讓我以后親自登門詢問葉山主。”
葉蕓蕓說道:“先祖去世前,曾經留下一句遺言,讓后世山主代代相傳,而且只能是親口傳授,在桐葉宗封山之前,蒲山不得躋身宗門。”
陳平安抬起頭,說道:“郭白箓被刺殺一事,看似對方打草驚蛇,年輕人有驚無險,其實是……姜尚真做的。”
葉蕓蕓有些驚訝,只是她很快就想明白其中關節,笑道:“確實是他的一貫作風。做件好事,都會挨罵。”
如果不是因為此事,葉蕓蕓說不定還真就答應了吳殳的那場問拳。
吳殳問拳,可沒有什么點到為止的說法,這也是這位武圣被人詬病的根源所在,出手太重,武德有缺,那幾場名動四方的問拳,接拳之人,都沒什么好下場,其中一位昔年同為止境武夫的大宗師,甚至就直接因為問拳太重,體魄山河,支離破碎。
他極為器重的開山大弟子郭白箓,如果真在蒲山云草堂的眼皮子底下,武道斷絕,恐怕吳殳再深明大義,問拳一事,再不重,也不輕。
一旦葉蕓蕓重傷,或是武道跌境,那么擁有這幅仙人面壁圖的葉蕓蕓,就只有一個選擇了,就此轉去專心修行。
葉蕓蕓放下酒壺,抬起一手,打了個圓相,一個圓,期間停頓數次,就好像將一連串關鍵處,環環相扣,起始于這幅面壁圖,又終于這幅仙圖。敢如此算計,又能如此算計一位止境武夫、玉璞境練氣士的葉蕓蕓,
最少得是仙人起步。同時如今的桐葉洲,是沒有飛升境的。杜懋,荀淵,都已死。姜尚真短暫躋身過飛升境,卻在大戰中跌境了,韋瀅還只是一位仙人境劍修。上次云窟福地與姜尚真相逢,提及過金頂觀的元嬰境觀主,杜含靈。在更早之前,葉蕓蕓在大泉王朝的桃葉渡,見過杜含靈一面,雙方聊得不多,當時更多是好友許清渚在與之對話。
姜尚真之前在黃鶴磯,已經提醒過葉蕓蕓要小心兩事一人。
面壁圖的由來,吳殳的問拳,金頂觀杜含靈。
矛頭直指杜含靈,其實那會兒姜尚真就只差沒有與葉蕓蕓挑明,真要想求個修道安穩,沒有萬一,就得直接打死杜含靈。
葉蕓蕓之前篤定這幅畫卷的來龍去脈,并無半點紕漏。姜尚真卻說沒有絲毫問題,就一定有大問題。
甚至還說,如果曹沫沒有出現的話,他就會跟隨自己,潛藏在蒲山云草堂,幫忙護道,看看能否揪出一兩個吃里扒外、圖謀不軌的貨sè。
最后姜尚真使勁拍胸脯,言之鑿鑿,信誓旦旦,說葉姐姐你就等著吧,很快那個跟自己同樣擅長破境、更擅長壓境的杜觀主,就會是玉璞境了。
金頂觀,宗門候補,杜含靈躋身玉璞境,金頂觀順勢躋身浩然宗門之列,名正言順,水到渠成。
天之象地之形,七現二隱,法天象地,此陣一起,以金頂觀自身山頭所在,煉為天樞,九爐烹日月,鐵尺敕雷霆,曉煉五湖水,夜煎北斗星。坐鎮大陣之中,杜含靈的境界,相當于一位“領陣司殺”的仙人。在桐葉洲北部,完全無敵手。就可以取代香火凋零的桐葉宗,成為半洲山河的仙家執牛耳者,名副其實的山上君王,以桃葉之盟作為軀殼,領銜群雄,外與別洲勢力較勁,實則內與南邊的玉圭宗遙遙對峙,起大陣,升宗門,爭氣運,聚時勢,最終等同于將半洲山河收入囊中……
陳平安好像看出葉蕓蕓的所思所想,笑道:“杜觀主是梟雄,成大事者。”
在春山書院,陳平安就與自家先生提及過此事,與先生言語,沒什么忌諱不忌諱的,陳平安直接說了心中猜想,金頂觀和杜含靈,極有可能,早年見過文海周密。
老秀才揪須,可是到最后,也只能給了個“靜觀其變”的說法,再讓關門弟子多留意幾分。
一幅面壁圖,畫卷已經完整攤放陳平安身前。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葉山主,我有個猜測。可能是無稽之談,還會有點冒犯,所以希望葉山主聽過就算。”
葉蕓蕓笑道:“陳先生直說便是。”
雖說此人是姜尚真的山上摯友,有那“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嫌疑,不過先后兩次相處下來,對方大致品行如何,葉蕓蕓還是心中有數的,跟姜尚真不是一路人,絕對不像是個喜歡沾花惹草的。
這幅仙家長卷,序文跋語和鈐印花押極多,不過是皆是贗品,只是字跡和印文都模仿得幾近真跡。其中有一句跋語,取自山谷道人的那句畢竟幾人得真鹿,不知終日夢為魚。陳平安可以保證,這句詩句,就是陣眼所在,或者說之一。
陳平安緩緩說道:“極有可能,是有個人遙遙躲在幕后,只等葉山主自投羅網,誤入其中,比如面壁閉關試圖打破玉璞境瓶頸之時,畫中此人,就會轉頭。如果再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所有跋文印章,是集字,是化典,更是障眼法,歸根結底,就是一座用心險惡的陣法,最終可能煉字成一首蠱惑人心的‘會真詩’,屆時那個幕后人就可以飄然而至蒲山密室,對方好似一頭解禁脫困的化外天魔,早就盯上了葉山主,只等你主動打開畫卷所有禁制,屆時夢里不知身是客,那人就可以強行與葉山主結為……片刻的道侶。”
有些言語,陳平安不宜說得太過露骨,比如云雨之夢,魚水之歡之類的。
雖說道家房中術,是旁門左道,卻非歪魔邪道。修道之士,不會將此術其視若洪水猛獸。但是這一幅,當然是例外。
層層陣法,霧里看花,是為了掩蓋某個真相,比如這幅所謂的仙人面壁圖,其實就是一幅……春宮圖了。
葉蕓蕓盯著陳平安片刻,點頭沉聲道:“陳山主,我有數了。”
無異于逐客令。
陳平安識趣起身告辭,重新收起畫卷歸還葉蕓蕓,拿著那壺酒離開涼亭。
瞧瞧,這就是說真話的下場。
葉蕓蕓心情沉重,嘆了口氣,使勁搖晃腦袋,她收起畫卷,面朝那個已經走出涼亭的青衫背影,抱拳道:“謝過陳先生提醒!”
陳平安轉頭,腳步不停,笑著擺手。
葉蕓蕓快步走下臺階,跟上那位腰懸雙刀的陳劍仙,好奇問道:“陳先生此次為何出門佩刀?”
陳平安笑道:“這次來桐葉洲創建下宗,沒覺得會有什么打打殺殺的機會。”
有小陌在身邊嘛。
葉蕓蕓看了眼那個黃帽青鞋的年輕修士,笑道:“能不能問個問題,這個小陌,可是劍修?”
那人背竹箱,手持行山杖,察覺到黃衣蕓的視線,立即客氣點頭,微笑致意。
陳平安點頭道:“是劍修。”
之后陳平安說要在這邊再賞景片刻,葉蕓蕓便率先離去。
小陌抬頭看了眼夜幕,收回視線后,欲言又止。
遠古北斗,是為帝車,以主號令,建四時均五行,移節度定諸紀,皆系于北斗。
那個金頂觀的杜含靈,境界不高,野心不小。
陳平安卻是望向別處星辰,笑道:“這個中土陸氏,志向奇高,估摸著是想要仿造出一座飛升臺。一旦得手,中土陸氏一家之內,所謂地仙,就真是地仙了。”
比起大驪王朝的仿白玉京,若是能夠仿造出一座飛升臺,更能算是名副其實的通天手筆。
小陌想了想,最終給出三字評語,“想上天。”
小陌抬頭望月,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
遠古時代的兩座飛升臺,掌管大地之上男女地仙的飛升事宜。
其中一座飛升臺,以神女青鳥傳信人間。
陳平安籠袖站在欄桿旁,眺望遠方山河,輕輕呼出一口霧氣。
擋我縫補一洲山河者,就是修士與我問劍,武夫與我問拳,后果自負。
小陌懷捧綠竹杖,趴在欄桿上,轉頭笑問道:“公子,想啥呢?”
陳平安笑答道:“要好好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