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八百九十五章 今宵爽快

(27000字大章節,更新有點晚了。)

山光忽落,月sè漸上。

人間共點一盞天上燈。

一條蜿蜒入海的沛江,水氣濃郁,河段沿途分布著十六處大小船塢,供山上渡船停泊,商貿繁榮,每一處船塢周邊,都臨水而建有小鎮,大小如槐黃縣城,入夜后,燈火如晝,兩岸武館林立,設有眾多的江湖堂口,哪怕是在剛入門的地師堪輿家眼中,也能看出此地武運氣象極大,冠絕一洲。

吳殳已經遠游別洲二十余年,如今又往蠻荒天下,加上這位武圣對收徒一事太不上心,至今只收取了一位開山弟子,故而桐葉洲的止境武夫,就只剩下一個葉蕓蕓,這就讓蒲山如今有了個評價極高的美譽。

“一洲拳法,只在蒲山。”

而蒲山云草堂,也確實當得起這份贊譽,每年都會按祖例在立夏、立冬兩日,教拳,除了云草堂秘法樁架不教,其余皆不藏私,愿意對前來學拳的各路武夫傾囊相授,同時每一位下山的蒲山武夫,都會舉辦三場公開的演武,切磋武學,或是為人喂拳,若是有同境武夫的外鄉人勝出,就可以贏得滿堂彩,受邀前往云草堂做客,奉為座上賓。

好像天上明月專寵此處水光,河面上鋪滿皎皎月光,宛如一條人間銀河,夜sè靜謐,江風徐徐,風景宜人,心曠神怡。

一艘順流而下的游覽樓船,甲板之上只有兩層,矮人一頭。只要有過路游船擦肩而過,往往是他人低頭我抬頭的處境。

在二樓一處露天茶攤,陳平安跟位茶娘要了兩壺山上茶水,一壺云霧茶和一壺老樅水仙,她再免費送了些糕點瓜果。

渡船茶娘方才竭力推銷這水仙茶,說是來自寶瓶洲一處仙山的一種著名巖茶,極難獲得,百年茶樹稱高,千年才可稱老,所以價格貴有貴的道理,若是客人覺得滋味一般,但凡說個不好,樓船這邊就可以打對折。

看她架勢,要是不點一壺老樅水仙,大概就不送瓜果點心了。

陳平安面帶微笑,又是那位同鄉董半城造的孽啊。

泉水,茶葉,仙家酒釀,茶酒器物,但凡是在寶瓶洲名聲鵲起沒幾年的物件,尤其是物美價不低的,估摸著至少半數都跟董水井脫不開關系。

茶當然是好茶,徐遠霞那本尚未版刻出書的山水游記上邊,就專門記載過這種老樅水仙,問題是徐大哥當年都喝得起的老樅水仙,茶葉在當地價格高低,可想而知。

結果只是跟隨跨洲渡船挪了個地兒,在這里一壺茶就要賣兩顆雪花錢,就算真有臉皮厚的,說茶水滋味一般,樓船這邊打對折,不也還是需要一顆雪花錢?

做生意,天賦異稟的董水井,得是飛升境起步。

陳平安從袖中取出最后一粒青虎宮的坐忘丹,就著茶水咽下。

根本不用懷疑青虎宮的后續丹藥,肯定很快就會又有一兩爐羽衣丸送到仙都山。

以陸老神仙的為人處世之道,不說陳平安自己,連同下宗,未來幾百年內,都不會愁坐忘丹不夠用了。

用陸老神仙的話說,就是自家的好東西,當然是先緊著自家人。

沒事,落魄山和青萍峰自會投桃報李,未來清境山的山水靈氣,只會比當年青虎宮最鼎盛時更加充沛盎然。

再經過三座船塢,約莫兩百里水路,就可以到蒲山云草堂的山門口了。

裴錢問道:“師父,云草堂武夫下山為人喂拳一事,可以我們落魄山是不是可以學學看?”

陳平安點點頭,“當然可以學。”

曹晴朗說道:“前提得是門風很好,山上武夫氣量足夠,而且在山下與人打交道時,言語不能太過隨意,怎么說呢,拳既在擂臺,拳也在拳外吧,不然明明教拳認真、喂拳謹慎,卻只因為一兩句話說岔了,讓人誤會,就會齷齪橫生,砸招牌不說,還會糾紛不斷,四處結仇,用不了幾十年,就會被江湖孤立起來。到時候我們明明出于好心,回頭卻遭惡言,擱誰都受不了,一來二去,一方嫌棄對方沒良心,一方覺得對方氣勢凌人,就要兩看相厭了。”

裴錢說道:“我們家門風還不好?”

曹晴朗笑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

陳平安喝了一口茶,點頭笑道:“說得都好。”

這算哪門子搗漿糊,開始弟子與得意學生,確實都好嘛。

江風細細,波光粼粼,入冬后,哪怕是在樓船上,游客也不覺寒冷。

這就要歸功于蒲山的山根厚重了,使得周邊山河,即便是在化雪時分,依舊地氣暖和,就像一座天然的地籠薰爐。

云草堂葉氏,還是個山上公認的大地主,擁有極多地契,就連兩座小國山岳,外加兩座大湖,其實都是蒲山的私產。

四人圍桌飲茶,陳平安翹起腿,掏出那根旱煙桿,只是山中尋常青竹材質,煙嘴來自龍須河,以一枚白玉石子雕琢而成,一袋子金黃煙絲,被陳平安捏成一小團。

學楊老頭抽旱煙,只有兩種情況,要么是需要用心想事情,將那遠慮近憂一并想了,不然就像現在,今日無事,無事可想。

小陌借著一份明亮月光,一邊喝茶,一邊翻看本專門寫那玄怪幽明的文人筆記小說,其中就有說到這條沛江的一樁典故。

因為在這條沛江主干道之上,源尾兩地,各建造有一座歷史悠久的水神廟,分別供奉祭祀東海婦和青洪君,最為出奇之處,在于不同祠廟,當地百姓卻是共同祭祀兩尊水神,有點類似某些土地廟的土地公、土地婆。按照書上說法,祠廟建在沛江源頭的那位水神娘娘,前身是一位東海龍女,自幼喜好文墨,卻因為蛟龍之屬的水族精怪,天生無法“承載文字”,所以她就經常率領龍宮侍女,一同變化成凡間的大家閨秀,乘船游歷通海沛江,讓借渡書生幫忙抄寫書籍內容,珍藏在龍宮閨閣書樓內,好與同輩炫耀。不料惹來一尊陸地山君的覬覦美sè,下令在入海口處率部攔截,讓山岳麾下青洪水君打頭陣,掀翻那條龍舟,山君得手之后,金屋藏嬌,將龍女禁錮在沛江源頭地界,為她建造別宮,由于龍女每次幽怨哭泣,沛江就會引發洪澇,山君只得每過十年,便允許她在沛江入海處的祠廟遙遙望海,一解思鄉之情……

小陌舉杯喝了口蒲山和沛江獨有的云霧茶,感慨道:“可恨山君,垂涎美sè,濫用公器,可憐龍女,苦苦思鄉不得歸鄉。”

陳平安笑道:“小陌,你可以獨自走趟入海口的青洪祠,反正也就七八百里水路,轉瞬即至,真相如何,同時見著了兩位當事人,當面一問便知。”

小陌說道:“先等公子與蒲山談完正事,小陌再看有無機會拜訪青洪廟。”

裴錢說道:“不同于小陌先生的山下志怪筆記,其實山上還有個不同版本的傳說,說那龍女當初是為了逃婚,自己不愿意離開沛江,因為早就對那位青洪君心有所屬,就請山君配合演戲一場,山君憐憫他們這對苦命鴛鴦,只是身為大岳山君,不便與龍宮勢力撕破臉皮,加上麾下那位青洪君,金身神像品秩不夠,與身份尊貴的龍女門不當戶不對,龍宮勢大,又注重血統,絕對不允許這樁婚姻,就只好自己來當惡人擔罵名了。”

曹晴朗點頭道:“這個說法更靠譜些。”

小陌恍然道:“如此說來,就是山君可敬,龍女與青洪君可喜可賀了,雖然沒個夫妻名分,確實美中不足,可終究遠遠好過從此一線之遙,雙方卻要江海永隔。”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只是悠悠然吞云吐霧。要是小米粒在這邊,肯定更有的聊。

一行人即將拜訪的那座蒲山云草堂,其中武學一脈,類似皚皚洲的雷公廟,雖然名動一洲,卻是先天就極難開枝散葉的小拳種,門檻高,收徒嚴,學拳之人想要登堂入室,拳法精深,殊為不易。

蒲山云草堂的香火,有點類似佛家道門的半子孫叢林。云草堂一直姓葉,就像云窟福地一直姓姜。因為當代蒲山葉氏家主,葉蕓蕓喜歡穿黃衣,所以綽號黃衣蕓。

先前桐葉洲山上,選出了一洲武道的歷史十人。

在世之人,只有兩位,除了那個懸佩竹劍背木槍的武圣吳殳,再就是喜穿黃衣的葉蕓蕓。

一男一女,兩位武學泰斗,至今沒有問拳記錄,就像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拳鎮半洲。

只是前者喜歡單槍匹馬走江湖,加上名聲有褒有貶,自然不如黃衣蕓和蒲山在桐葉洲那么一呼百應,影從云集。

私底下,山上修士對吳殳其實頗有怨言,理由就是這位武學第一人,既不著家,也不顧家。一場大戰打下來,從頭到尾,竟然只在別洲山河博取名聲,兇狠出拳,殺妖不斷,眼睜睜看著家鄉山河淪為廢墟。

裴錢輕聲說道:“師父,這位葉前輩,上次在黃鶴磯那邊見面,好像就只是氣盛瓶頸,底子也一般,就算勉強躋身十人之列,名次也該是墊底,至多排在第八第九的樣子,不該是高居第六。”

山水邸報上邊,竟然還有不少仙師,為黃衣蕓打抱不平,覺得這個名次太低,怎么都該排在吳殳之后。

裴錢就覺得這種事情,豈可兒戲。

陳平安笑道:“如果加上葉宗師的玉璞境修為,排在第六,問題不大。”

可如果單純以武學論高下,確實如裴錢所說,武夫葉蕓蕓的名次墊底都懸乎。

這種事情,說得難聽點,就是今人欺負古人不會開口說話了。

反觀吳殳排在第四,倒是問題不大。

而蒲山云草堂的開山鼻祖,那位憑借六幅仙圖開創蒲山拳法的天縱奇才,其實也才位列第五。

這位止境武夫,葉裕固,在供奉神位、依時祭祀的葉氏宗祠中,位列第三,同被尊奉為不遷之祖。

此人曾經在中土神洲闖下偌大名聲,后來便有了個極有氣魄的評價,“孑然一身,兩甲子拳壓三洲”。

所謂三洲,就是家鄉桐葉宗,再加上北邊的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了,至于那會兒的寶瓶洲,只能算是被拉壯丁拿來湊數的。

在陳平安看來,不出意外的話,葉裕固在武學巔峰時,尚未躋身止境最后一層的神到,估計正因為無法打破歸真一層瓶頸,曾以行走天下換取氣盛一境大氣象的葉裕固,但是成效不大,當年才會不得不轉去躋身玉璞境,以修士身份躋身了上五境,葉裕固自然就可以多出的壽命,用水磨功夫,慢慢打熬體魄底子,找機會在學武道路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只是葉蕓蕓只穿黃衣一事,讓陳平安不由得想起了小寶瓶。

不知道這個黃衣蕓,又涉及到了哪位高人、什么讖語。

陳平安思緒飄遠,自家的仙都山青萍劍宗,不像上宗落魄山,多了個“劍宗”后綴,但就目前看來,崔東山是有意將下宗打造成一個龐然大物,劍修當然得有,這是一個劍道宗門千年不移的立身之本,只是各類練氣士更多,這是一個山巔大宗門該有的枝繁葉茂。

較大的宗門山頭,動輒數百人乃至千余人,比如正陽山,就是這類。寶瓶洲的神誥宗,由于擁有一座中等品秩的清潭福地,宗門在冊弟子,甚至多達兩千人,而中土神洲的一些大宗門,加上下宗和藩屬山頭,可以多達數萬人,當然不可能全是練氣士,會計入山中仙師家眷,以及各個峰頭、仙府的扈從婢女,廚娘雜役等。

大致分祖師堂嫡傳,內門,外門,形同一座京城的宮城,皇城,外城,再加上周邊的藩屬山頭,就是京畿之地了,若還有下宗,則類似建造了一座陪都。

山中少人,就如無源之水。

可若是山門沒有幾種高妙道法傳承,則是無本之木,一樣留不住修道仙材,同樣難有茂盛氣象。

就像得陳平安自埋河水神祠廟旁的那塊祈雨碑道訣,最適宜地仙修行,而浩然天下不少大山頭,都會有一種甚至數種祖傳的入門道法、仙訣,可以幫助弟子盡快開竅,成為練氣士后,還可以盡快躋身洞府境,登山快,且腳步穩當,這類仙家秘籍和道訣,分別被譽為“開門法”和“領路訣”,會直接決定一座仙家門派的底蘊深淺,能夠吸引大量的修道胚子,在登山前期,攜手破境。

而類似祈雨訣,就屬于一種山腰道法了,能夠避免一座宗門出現青黃不接的隱患。

其實陳平安真要無所不用其極的話,眼前就一個有立竿見影的法子,有條捷徑可走。

騎龍巷那位至今還只是“不錄譜牒雜役弟子”的白發童子,繼承了吳霜降的大部分記憶,除了些許歲除宮的不傳之秘,有所保留,被吳霜降以獨門秘術封禁記憶如封山,但是在“雜學”一道,依舊極為可觀,故而白發童子本身如同半座歲除宮的道法密庫,只是陳平安既不愿意、也不合適開這個口。

前身是歲除宮女修天然的那位化外天魔“箜篌”,到底只是做客落魄山。

無論是落魄山還是青萍劍宗,皆任重道遠,未來可期。

旁桌有女子,微微皺眉,揮了揮手,驅散煙霧。

她忍那鄰桌男子很久了,煙霧隨風飄搖,害得自己這邊的茶香都少了大半。

只是這種事情,她總是不宜開口多說什么的,就像同一個酒樓飲酒,若有誰大聲喧嘩,可那也是在自家酒桌上邊大嗓門。

陳平安察覺到那女子的動靜,趕緊收起那支旱煙桿,向她投去致歉視線。

女子微微一笑,點頭致意。

她略作思量,便手托斗笠盞,作為還禮。

畢竟都是山上修士在外游歷,那個青衫客愿意如此示弱,已經很難得了。

根據一些來別洲的山水邸報顯示,如果是在那個北俱蘆洲,對方不拍桌子,直接來句“你瞅啥”都算客氣了。

所以如今的桐葉洲修士,即便有人跨洲遠游,也會首選南婆娑洲,決不愿意主動去往北邊兩洲。

大概是發現了那個青衫客的膽小如鼠,定然不是那些大仙家出身的譜牒仙師了。

故而又有不遠處一桌茶客,有個孔武有力的高大漢子,開口問道:“小姑娘口氣不小,誰給的資格,敢對這些山巔武學宗師的名次,胡亂指手畫腳?”

真有錢,誰會挑選這條小破船欣賞沛江沿途風景?自己一行人則不然,那是出身天潢貴胄且又修道有成的宇文公子,為了體察民間疾苦使然,不然直接祭出一條山上符舟游歷沛江都沒問題。而漢子作為扈從,又是一位離著宗師頭銜只差半步距離的六境武夫,再加上他還是那位黃衣蕓的仰慕者,當然受不了一個年輕女子在那邊胡說八道。

口氣這么大,怎么不去跟黃衣蕓問拳一場?別說是葉山主了,見都見不著,就是與她嫡傳弟子薛夫子的弟子,要有一場問拳,到時候可別被打哭了。

裴錢淡然道:“師承。”

那桌有個相貌英俊的公子哥,好像是為首之人,他手持一把并攏折扇,以金sè絲線掛一把袖珍可愛的桃木劍扇墜,笑問道:“敢問姑娘姓甚名甚,師承何人?”

裴錢說道:“江湖偶遇,萍水相逢,何必問姓名。”

率先開口那漢子,看不慣一個小姑娘如此老氣橫秋言語,茶杯重重一磕桌面,氣笑道:“誰借你的膽子,敢這么與宇文公子說話?”

裴錢斜眼那人,笑呵呵道:“拳腳。”

那漢子氣笑不已,佯怒道:“誰教出這么個潑辣娘們?!”

陳平安開口笑道:“我。”

先前在那個只是掛在靈璧山名下的自家野云渡,陳平安隨便找了個蹩腳借口,說是相中了一樣東西,改變主意了要入手。單獨折返,施展云水身,走了趟靈璧山用來關練氣士的監牢,去會了會那個竟敢在店鋪揩油裴錢的漢子,不收錢,無償教給對方一個出門在外“管不好眼睛總得管好手”的簡單道理。

再順帶問清楚了這撥人的來歷根腳,原來隸屬于那個復國坎坷的舊大夏朝皇子殿下,類似他們這樣奉旨外出撈錢的皇室供奉,多達二十余撥,各自還擔負著一樁秘密任務,招徠那些山頭崩碎流離失所的舊譜牒仙師,還有山澤野修,以及落草為寇的綠林好漢,自家朝廷完全不計較出身,英雄不問出處,只要愿意點個頭,走一趟“京城”,再在禮部錄檔、戶部落籍,就可以一步登天,立即成為大夏王朝的供奉老爺,吃皇糧,得官身,享清福。

大概是那桌子下山游歷的仙師,就沒見過這么聊天的,反而覺得有趣,沒那么惱火了。

四周已經有人忍不住笑出聲。

其中不同桌的兩位女子,秋波盈盈,含情脈脈,不約而同望向同一人。

她們偷看之人,是曹晴朗。

好個俊俏郎君,溫文爾雅,一身書卷氣呢。

至于與之同桌的另外兩個男子,模樣倒是也不差,尤其是那個頭別玉簪、青衫長褂的男子……可惜年紀大了點。

那個姓宇文的公子哥,手攥折扇,再雙手抱拳,笑道:“無心之語,莫要介意。”

陳平安朝那一桌舉起茶杯,示意無妨。

游船臨近一處船塢。

既然拳在蒲山,那么外鄉武夫,拳要出名,當然同樣只在蒲山。

那處船塢旁建造有一座鄰水擂臺,以黑白兩sè的山上石材,鋪出一大幅yīn陽魚圖,極為堅固。

剛好有兩位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皆是金身境武夫,當得起宗師稱呼了,雙方相約于此,在今夜切磋拳腳功夫。

一位中年武夫,技不如人,被一位老者以雙手炮錘狠狠砸中胸膛,好巧不巧,倒飛出去的男子,后背直接撞到一條過路彩船之上,老人拳罡極重,勢大力沉,男子無法全部卸勁,一條樓船竟是被撞得瞬間離開水面,憑空翻轉數圈,船上游客,下餃子一般落入水中。

無需師父發話,桌邊已經不見裴錢身形,她單掌抵住那只即將傾斜墜江的大船,輕輕一推,將其安穩放在江面上。

沛江之中墜水者,又被一道道拳罡牽引,落湯雞們如被人拽住衣領,紛紛帶回船上。

裴錢再一掌下按,打散那些被拳意裹挾的洶涌大浪,不至于波及自己那條游船。

返回游船,落座之前,見那兩位武夫一個踩在江面上,一個在岸邊擂臺,遙遙與自己抱拳致謝,那個身形踩水而停的中年武夫,神sè誠摯,開口邀請裴錢上岸一敘,裴錢只是抱拳而已,就當是婉拒了。

那撥譜牒仙師,開始坐立不安,尤其是那個與裴錢有過一番“閑聊”的漢子,直到這一刻,真切懂了,何謂師承、拳腳,又何謂萍水相逢不問姓名。

這個小姑娘,竟然是一位遠游境的武道宗師?!

陳平安與那一桌仙師玩笑道:“舉手之勞,莫要上心。”

那個姓宇文的公子哥,既有些別扭,又如釋重負。

只說那兩位原本對曹晴朗一見傾心的女子,再看那位頭別玉簪的青衫男子,年紀好像也不算太大呢。

可惜蒲山地界,禁絕任何仙師開啟鏡花水月。

而蒲山云草堂弟子,山中修行,必須專注不可分心,又會封禁各類山水邸報。

所以先前文廟封禁天下邸報,對蒲山弟子而言,幾乎毫無影響,只有得以下山歷練的弟子,才會覺得有幾分遺憾。

家規重,門風嚴,蒲山內外皆不敢違禁。

陳平安在一處船塢登岸,離著蒲山云草堂的山門,還有二十余里山路要走。

而那座蒲山本身,其實算不得什么大山,山勢規模,可能都不如一個小國的儲君之山。

其實那位宇文公子領銜的一撥人,原本也該在此處下船,懷揣著一封皇帝御筆密信,要與云草堂的那位薛夫子商議要事。

只是年輕公子哥猶豫了一下,還是打算在一處船塢渡口下船,繞點路,可以看更多的風景嘛。

小陌背竹箱,手持行山杖,綠竹杖輕輕點地,笑問道:“公子,云草堂這樣的仙術、武學兼修門派,不多見吧?”

陳平安笑著指了指裴錢,“你得問她,裴錢走過大洲數量更多,見識更廣。”

裴錢有些難為情,自己走過大洲數量是多,只是一路走馬觀花,心不在焉,得減半算啊,師父卻不然,則翻倍算啊。

自己打對折,師父翻一番,可不就是相差懸殊了。

只是見小陌等著自己的答案,裴錢只得說道:“云草堂弟子的修行路數,在浩然天下都不算多見,不過蒲山弟子如果成功結丹,或是躋身金身境武夫,除非是一等一的天才,再得到祖師堂那邊的許可,才可以繼續同時走兩條道路,此外都需要二選一了,只能專注煉氣或是武學。在中土神洲,有個宗門,山頭人數不多,祖師堂劍修無一例外,都會是符箓修士。金甲洲歷史上還有個宗門,跟蒲山差不多,只是還要多出一個煉丹本事,只是山門被蠻荒妖族打沒了,如今只剩下不到十個弟子,地仙只有一人,他們的祖師、師長們都戰死了,就連個護道人都沒有了,他們想要恢復宗門舊日榮光,很難。”

裴錢曾經與他們在金甲洲從南到北的數座戰場,并肩作戰。

她也曾救下那個心存死志的年輕地仙。

陳平安解釋道:“這是因為蒲山拳種的許多樁架,十分高妙,歷史久遠,源于蒲山祖傳的六幅‘仙人圖’,分別命名為觀瀑圖,打醮,搗練,斫琴,高士行吟,竹籃撈月。所以云草堂的武學,經過一代代傳承,再加上歷代山主、祖師的不斷完善、增補,最終憑借六幅仙圖,衍生了出六十余個樁架、拳法招式,這才有了那個‘樁從圖中來、拳往圖中去’的說法。”

這樣的門派,就如裴錢所說,放眼整個浩然天下都不算多,雖說修士兩條路行走,體魄堅韌,利遠遠大于弊,但是弊端也不小,比如不遠處這座云遮霧繞的蒲山,術高拳更高,可是至今都不未能成為宗字頭仙家,其實蒲山歷史上先后有過兩次機會,一次是開山祖師葉裕固,當年躋身了玉璞境,出關后下山訪友,要去與玉圭宗摯友荀淵敘舊。

可惜這趟下山,就走出了一樁天大的災殃,不知為何,遭了高人暗算,可葉裕固重傷而返,卻是到死也沒說是誰,就算與祖師堂和嫡傳弟子,好像都一字不提。這就又成了一樁千年不解的山上懸案。

直到如今,桐葉洲才開始翻舊賬,沸沸揚揚,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就像是親眼所見,說是桐葉宗那位出了名氣量狹窄的中興之祖,擔心一旦被葉裕固躋身仙人境,再以一身止境拳法,一個開山不到百年的蒲山,說不定就可以直接與桐葉宗扳手腕。所以杜懋就親自出馬,暗中攔截下死手,最終使得葉裕固跌境極慘,返回蒲山沒幾年,就重傷不治,黯然離世。

另外一次機會,就是葉蕓蕓,是武道止境之外,她還是一位相對名聲不顯的玉璞境修士,但是被那場戰事耽擱了,而葉蕓蕓在躋身上五境后,只在蒲山祖師堂隨便提了一嘴,并且不許祖師堂成員對外泄露此事,如今也沒有想要跟大伏書院報備此事,顯而易見,最少在近期,蒲山并無順勢躋身宗門的打算。

好像蒲山在躋身宗門這件事上,總是會差那么點意思,天意。

天公不作美?

像是作為補償,葉蕓蕓前不久得到的第七幅仙圖,異常珍貴,價值連城。

陳平安聽姜尚真著重提起過,是一幅面壁圖,品秩要高出祖傳六圖。

而且這位周首席在離開浩然天下之前,還專門留下了一封書信在落魄山,提及此事。

按照姜尚真的信上描述,此圖來歷極不尋常,繪有一位身披袈裟的背面僧,卻頭戴道冠,手捧玉笏,面朝一幅壁畫。

畫里有畫,壁畫上邊又繪有一張青銅古鼎的拓片,以及密密麻麻的幾千個古篆文字。

裴錢突然笑道:“師父,既然黃庭姐姐回了家鄉,我們什么時候去找她?”

她對那位女冠姐姐,印象還是很好的。面冷心熱,反正跟隋右邊很不一樣。

陳平安說道:“我們到時候先回仙都山,再一起去小龍湫。”

走在一條通往蒲山山門的僻靜道路上。

陳平安不由得又取出旱煙桿,瞇眼想事情。

為何蒲山能夠在一洲陸沉的破敗山河中,能夠逃過一劫,這其實本是一件極耐人尋味的事情。

山上,從扶乩宗到太平山,哪怕是那個玉圭宗,雖然保住了祖業不至于香火斷絕,可是一座祖師堂,就沒剩下幾個活人,到如今,每次議事,還空著半數座椅。

而山下,唯一一個護住國祚不斷大泉王朝,邊軍戰死無數,還是只能步步撤退,最終勉強死守一座蜃景城不失。

唯獨蒲山,好像就只是打了幾場不痛不癢的山上戰役,雷聲大雨點小,幾頭軍帳大妖遙遙觀望一番,不知為何,極有默契,都沒有真正對蒲山出手。

不然葉蕓蕓當年也不會想著去大泉王朝那邊廝殺。

按照崔東山的說法,是文海周密對這座不甚起眼的蒲山寄予厚望。

陳平安一點就明,涉及了純粹武夫的斷頭路與人間重開神道一事。

但是如今的桐葉洲修士,對此都有意無意忽略了此事,只當是蒲山云草堂葉氏祖蔭庇護,洪福齊天。

臨近山門,陳平安才收起旱煙桿。

這玩意兒,還是不太習慣,嗆人,更嗆自己,好像比喝酒更難。

小龍湫祖山,龍眠山,祖師堂所在山頂,又名心意尖。

有一位身為外來戶的女冠,在此結茅修行。問劍過后,她還不走。

將一把古劍釘入山頂大地,好像如此一來,山頂就算成了她的地盤。

只是哪怕是小龍湫修士,也不得不承認,女子問劍之姿,風神瀟灑。

虧得小龍湫已經盡量封鎖消息,再加上如今桐葉洲就沒幾個成氣候的仙家門派,山上邸報數量不多,不然這要是傳出去,會被外人笑掉大牙的。

不同于浩然別洲,桐葉洲是出了名的閉塞,就像個暮氣沉沉卻居功自大的老古董。

所以出了個姜尚真,才會變得那么熱鬧。

扶乩宗和太平山,兩座偌大宗門,如今都只剩下一人,好似獨苗。

女冠黃庭,此刻站在崖畔,雙手拄劍,抬頭望月。

她是在五彩天下躋身的玉璞境。在那邊運氣不錯,機緣連連,不過這種天降福緣,對她來說,自幼就習以為常了。

反正小時候就有個路過太平山的云游高人,說她是吉人天相了。

之前一劍劈開護山大陣的山水禁制,再一劍重傷小龍湫山主,最后一劍將祖師堂一分為二。

她仗劍懸空,與瞠目結舌的一山修士,只撂下兩句話。

“之后誰來接劍,小心死人。”

“不過誰要是能接下三劍,你

家的祖師堂,我出錢來修。”

當然無人膽敢接劍。

這位太平山女冠,黃庭。是昔年桐葉洲最富有傳奇sè彩的女修之一。

玉圭宗姜尚真的狗屎運,太平山黃庭的福緣,并稱一洲雙璧。

黃庭此次突如其來的重返家鄉,讓整座小龍湫大出所料,因為當初桐葉洲大門開啟,通往那座嶄新天下避難,儒家文廟當時訂立了一個百年期限,之后才會按時開門,

所以黃庭的突兀現身,才會讓小龍湫措手不及,其實之前有個外鄉人走了趟太平山遺址,就已經讓小龍湫察覺到苗頭不對,等到黃庭現身問劍,就徹底了死心了。

如今祖師堂議事,不是想著趕人,而是商量著如何跟一人即宗門的那位女冠劍修,如何賠罪,才愿意搬出祖師堂,哪怕不離開心意尖,挪個地方也好。

小龍湫如今真正管事的那位元嬰修士,他原本打算新官上任三把火,幫助師門占據太平山遺址,收攏那些殘余道韻,再加上自己的某件本命物,試圖重新煉出一把明月鏡,于公于私,都是一樁大道裨益,這可比打造一座供人游覽的“野園”更實在。

黃庭環顧四周,小龍湫四周,是水鄉澤國,而護山供奉分左右,是一頭并非搬山之屬的罕見摘月猿,和一頭大黿。

此外山水轄境中,又有一尾成精的巨青和一頭大鯰,并無朝廷封正,自封了什么旒河大圣和潢水大王。只是聽說在那場大戰期間,都跑了,大戰落幕,又都回了。

只是小龍湫也沒有與這兩位水伯計較什么。約莫是覺得兩位金丹,肥水不流外人田,當個擺設也好。

小龍湫的鎮山之寶,是一枚谷雨葫蘆。

挨了她一劍的女子山主,道號清霜上人。

只不過如今真正管事的,卻是她的師弟,志大才疏,心性不正。

道理很簡單,一劍斬開山水禁制,正在閉關的清霜上人,不惜破關而出,接下了黃庭的第二劍,反觀那位男子,好像更喜歡看戲,如今正在偷著樂呢。畢竟山主師姐如此一來,需要閉關修養更久了,沒個四五十年一甲子的,休想恢復原先境界。此人有件本命物,是一桿魚竿,好像能夠將一輪水中明月作魚餌,與龍王簍,有異曲同工之妙。

如今唯一一個敢靠近茅屋的小龍湫修士,是個年輕女修,名為令狐蕉魚,道號拂暑。

山中修士的道號,就像山下男子及冠的那個字,練氣士不是隨便就能擁有的,得是躋身中五境的洞府境才行。

爹娘都是小龍湫修士,是一雙山中道侶,小姑娘作為獨女,自然寵愛萬分,只是他們都在山外戰死了,原本可以不用死的,聽說是外邊有故友,必須相救,可能在很多人眼中,甚至是在小龍湫自家修士眼中,這是自己找死,簡直可笑至極。但是黃庭半點不覺得可笑。

所以才會讓那個叫令狐蕉魚的小姑娘來這邊“作客”。

小姑娘腰懸一只碧螺,是喊山之流的法寶,有點類似驅山鐸,不過只能做成對山神、土地“訓山”之事,不如后者那般神通廣大,可以驅逐山岳、趕山入海。

這座小龍湫,好像跟山不太對付,比如山上有座煮石臺,山外還有條滾山江。

唯一有點意思的地方,是古有兩位仙人,曾在山中對弈,松下只留一局殘棋,不知人間春去秋來。

黃庭去那邊逛過,確實有點門道。

她轉過頭,看到了小姑娘朝這邊走來,等對方走近了,黃庭就走向茅屋,小姑娘就跟著,極有默契。

茅屋內,唯有一床一凳,入冬后,再添了一只火盆,角落放著一袋子木炭,黃庭坐在床邊,雙腳踩在火盆邊沿,身體前傾,手持火鉗,撥弄炭火。

令狐蕉魚蹲在一旁,伸手取暖。

黃庭說道:“有凳子不坐?”

令狐蕉魚這才起身挪步,坐在那條長凳上,與黃庭圍爐對坐。

黃庭隨口說道:“令狐蕉魚,又焦又糊的魚?給你取了這么個名字,你爹娘怎么想的?”

令狐蕉魚笑道:“黃婷姐姐,這里邊是有門道的哦,當年娘親懷上我后,有天做夢,夢見一叢芭蕉綠蔭下水潭幽幽,有條魚兒,上浮游到岸邊,魚兒抬頭與娘親對視,還說話了。爹娘都覺得是吉兆,就有了我這么個名字。”

如今山上,長輩和同門,都會刻意繞開她爹娘不說,當然是好心,怕她傷心。

可其實她不會多想的,甚至會覺得,

爹娘是那么好的人,為什么不說幾句呢,肯定是高興過于傷心的。

比如現在。

黃庭問道:“北邊的寶瓶洲,有那大、小龍湫,跟你們有淵源嗎?”

令狐蕉魚一臉茫然,“啊?”

她是頭一回聽說寶瓶洲那邊也有個小龍湫。

黃庭問道:“想不想跟我去太平山修道?”

令狐蕉魚想了想,搖搖頭,怯生生道:“不了吧。”

黃庭也只是臨時起意,隨口一說,小姑娘不愿意就算了,打趣道:“反正你不愁嫁。”

云窟福地最新的花神山胭脂榜,眼前這個小丫頭片子,剛好位列其中。

令狐蕉魚有些難為情,抬頭看了眼炭火光亮映照下的女冠姐姐,對方可要比自己好看多了。

黃庭指了指墻壁上掛著的一把佩劍,笑道:“跟你不一樣,我是劍修。臉蛋漂不漂亮,可當不了飯吃。”

至于那把從五彩天下帶回的佩劍,是她從一處秘境遺址中撿來的。

約莫是仙兵有靈,算是自動認主,亮起一道劍光,就直奔她而來,她當時只是跟在一大幫仙師后頭看熱鬧,

見那些中五境神仙們又是布陣,又是啥的,忙忙碌碌很辛苦,而她就是無聊散心,那會兒的五彩天下,一個金丹地仙,就敢開宗立派了。

此外黃庭在那邊,還收了個小姑娘當徒弟,好像是個在五彩天下誕生的“本土”孩子。

只是這次沒一起帶回來,把孩子交給飛升城照顧了,畢竟在那座五彩天下,其實也有一座山頭,立碑篆刻太平山三字。

方圓千里之內,修士莫入,否則就是與她問劍。

之所以能夠破例離開五彩天下,是因為那個天下第一人的寧姚,莫名其妙找到了她。

寧姚當時身邊還跟著個古靈精怪的少女,手持綠竹杖,腰懸抄手硯,好像叫郭竹酒。

小姑娘說話很有意思,自稱是隱官大人的嫡傳弟子,劍術一般般,拳法很結實。

寧姚跟黃庭說了些桐葉洲太平山的近況,說陳平安在那邊打亂了小龍湫企圖占據舊址的謀劃。

還說黃庭如果愿意重返家鄉,幫忙郭竹酒在那條光yīn長河中護道一程,作為感謝,文廟不會阻攔,此地太平山“下宗”,飛升城可以幫忙照看百年……

黃庭當時看著那個與自己好像打商量的背劍匣女子。

真是難為這位五彩天下的第一人了。

當時郭竹酒大聲道:“師娘珍重。”

然后少女壓低嗓音道:“師娘,你放心,我到了寶瓶洲的落魄山,要是發現有那些狐媚子,膽敢三番五次死皮賴臉糾纏師父,呵,那就別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小姑娘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寧姚摸了摸少女的腦袋,神sè溫柔,笑道:“你那個師父,天不怕地不怕的,最怕某事,剛好此事我最清楚。”

直到那一刻,黃庭才通過郭竹酒的先后三個稱呼,驚訝發現一個真相,原來郭竹酒的師父,就是劍氣長城隱官,也就是落魄山陳平安。

黃庭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因為陳平安,以寧姚跟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沒必要在文廟那邊白白浪費一份功德。

再看那寧姚的臉sè與眼神,黃庭就覺得很有意思,你是寧姚,也會這般女子嗎?

不過這可能就是女子,就是喜歡吧。愿意為了某個人,變得不那么像自己。

令狐蕉魚低著頭,怯生生道:“黃庭姐姐,祖師爺讓我與你問句話,我不敢拒絕,也不敢與你說。”

黃庭忍俊不禁,想了想,說道:“沒事,你就跟他說,我在這邊哪天待煩了,自會離開。”

令狐蕉魚使勁點頭。

既然有了個答復,那就無事一身輕了。

瞥了眼單純的小姑娘,黃庭嘆了口氣,破例重復詢問一句,“真不隨我修行?”

令狐蕉魚輕輕搖頭,彎下腰,使勁盯著爐子里邊的炭火,小聲道:“每年都要給爹娘上墳的。去了太平山修行,就做不成了。”

黃庭點點頭,嗯了一聲。

太平山,如今只余自己一人。

身在在哪里,太平山就在哪里。

身在異鄉,只覺孤單。

返回家鄉,反而孤獨。

桐葉洲中部一個剛剛恢復國祚的小國,在柳州一處治所在縣城,大戰過去這么些年,如今終于恢復幾分生氣了。

夜宵攤子,一位書生和個胖子坐一桌,各自吃著一碗滾燙的螺螄粉。

其實一路走來,從秋天走入冬季,兩人,準確說來是兩鬼,他們也曾在山下見過那溪水磨坊旁,過河的運糧車隊,盤車滾滾,老翁肩挑長桿,掛著一只野雞。

民以食為天,老牛在身邊。田家占氣候,共說此豐年。

這會兒夜宵攤桌上,其實兩只碗不算小,只是相較于碧游宮的那種碗,就顯得尤其小巧了。

胖子一邊吃一邊搖頭,“這肉桂,差點意思。酸筍也沒有用那春筍里邊的黃泥尖,至于泡山椒就更不提了,還不如之前做客的埋河水府。”

書生拿筷子輕輕敲了敲桌面,“差不多就可以了,五文錢一大碗的螺螄粉,夠價廉物美了,你還想怎樣?”

關鍵是這個胖子碎嘴得像個婆姨,已經差不多是兩大碗下肚了,而且看架勢,還能再來一碗。

給自己取了個化名“姑蘇”的胖子,突然停下筷子,抬起頭,伸手抹了把嘴,再往桌子底板抹了抹,“一直憋著不說,也就只好憋著不問,都憋得我死去活來了,先前那趟渡水,你咋個回事?是瞧見誰了?還是給你逮住一條漏網大魚了?明擺著是好事,又不是那俏婆姨,有啥不可以分享的,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鐘魁抬起手,打算結賬。

胖子急眼了,嚷嚷道:“干嘛,牙縫都沒填滿,我還要再來一碗的。”

鐘魁沒搭理他,不過掏錢的時候,直接給了四碗螺螄粉的銅錢。

胖子打了個飽嗝,還算有點眼力勁,要是擱以往,可以升官。

鐘魁袖手而坐,由著眼前這個胖子吃第二碗螺螄粉。

這家伙也真是個少有的,傳聞年少時嗜賭如命,廢寢忘食,游手好閑,不事操行,在這個胖子篡位立國之前,曾經親手拿棋盤砸死過人,也曾在大街上,被個不知他身份的女子,當面打耳光卻不還手。

既能說些酸文,說那金鞭美少年,去躍青驄馬,當時春衫薄,杏花吹滿頭。

就像這會兒,也能說那人餓極了,再一干活,吃飯就香,吃飽喝足,沾枕頭就睡。睡覺就能踏實,別說不會再去惦念白天瞧見的大姑娘,就連皇帝都不怯了,哪還有閑工夫去想那些有的沒的。

鐘魁輕聲道:“窮治百病,是一個很苦的說法。”

那個胖子卷了一大筷子螺螄粉,聞起來是臭,吃起來賊香,撇撇嘴,“再苦又能如何,不還是得乖乖認命,水有源樹有根,山有來龍去脈,人有生老病死,既然是老天爺訂立的規矩,咱們不低頭也得低頭。再說了,我可不是你們讀書人,不講究什么哀哉天地間,生民常苦辛。退一萬步說,我后世的名聲再差,可是在當年,我還當皇帝坐龍椅那會兒,自家老百姓伸長脖子讓別國修士砍,你看他們敢砍嗎?所以要我說啊,如今北邊的那個大驪宋氏,至多也就算是我當年早早做成的境界了。”

鐘魁笑道:“這種豪言壯語,不如先余著。”

姑蘇咧嘴一笑,“當那人面又如何,老子照說不誤。”

其實雙方原本早就該去往大伏書院了,之所以改變路線,一路繞水再繞山,晃蕩到此地,還能如何,還不是鐘魁大爺主意多。

姑蘇可沒有算卦的本事,不曉得鐘魁到底想什么,以前自己還當官沒穿龍袍的時候,那個比自己還喜怒無常的前朝皇帝,時不時就會拉個算命先生過來,讓他們給自己算命,何時會死。算卦先生們的下場,可想而知。

大伏書院,是舊址重建。而書院新任山長,來自大驪王朝的林鹿書院,程龍舟,并且是那條黃庭國萬年水蛟的妖族真名。

等到胖子吃完,鐘魁帶他去往一座縣城隍廟,衙門嶄新,而且是位新任縣城隍爺。

姑蘇問道:“鐘兄弟,怎么不直接去州城隍那邊?實在不行,咱哥倆去郡城隍抖摟威風也成吶。”

因為同時是州、府治所在,故而刺史衙門、府衙與縣衙皆同在一城,而且還是兩個附郭縣在一城的格局,也好,可以算是一雙難兄難弟了,按照官場上的門道,這就叫三生不幸知縣附郭,三生作惡附郭省城。與附郭縣令相似,一地城隍爺也是差不多的處境,甚至當起官來還要更難些。

先前白天在城內閑逛了一圈,他們打聽到了些小道消息,據說這邊的兩個附郭縣,這兩年都在爭那個“首縣”頭銜。

附郭縣間的排序,一般來說是以歷史長短來排序的,但是例如“上元”、“仁和”這種嘉名的縣,似乎會優先。

如今鐘魁地位超然,類似稗官野史里邊,那種幫著皇帝陛下“巡行天下,撫軍按民”的欽差大臣。

哪怕鐘魁其實暫時還沒有個正兒八經的酆都官身,但是就像演義小說里邊寫得差不多,手持尚方寶劍,可以先斬后奏。所以比起地方上的封疆大臣,權柄更大,因為鐘魁完全可以便宜行事。

鐘魁站在門口,不著急登門入內,突然說道:“先前我收到了一封密信。”

姑蘇雙手使勁揉著臉,“咋的,你那個朋友,除了打斷仙簪城,又做成啥出格事啦?來,不妨說說看,看能不能嚇死我。”

鐘魁以心聲笑道:“沒什么,就是有人搶走了半條曳落河,再一舉搬空了托月山,斬殺一頭飛升境大妖,聯手遷徙明月皓彩去往青冥天下。”

姑蘇笑呵呵道:“我還以為多大事兒呢,也就那樣。”

胖子擦了擦額頭,還好,沒有汗水。

“鐘兄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了,既然都是朋友,那還談什么境界呢,要我說啊,你那朋友,越看越俊俏,男人就得這樣,乍一看,不如何,卻能讓旁人越看越精彩。”

姑蘇高高豎起大拇指,“鐘魁,你交朋友,還是很可以的,在這件事上,我確實不如你,得給你豎個誠心實意的大拇指。”

見鐘魁似笑非笑,胖子用大拇指蹭了蹭臉龐,“他這相貌,在我年輕那會兒,都得讓他三分!”

這個胖子,明擺著開始亡羊補牢了。

之前還覺得年輕隱官,能夠拐騙那寧姚當道侶,就是個定然擅長花言巧語的大豬蹄子,是個腸胃不好、吃不得粗糧的主兒。

結果一聽說蠻荒腹地那邊的這幾樁天大變故。

姑蘇再聯系鐘魁與那大妖烏啼的那場對話內容。胖子用屁股想,都知道是誰做出來的一連串勾當了。

哪怕不是陳平安的親自遞劍,可好歹是這位年輕隱官帶頭領銜,功勞大了去,所以立即見風轉舵,“這等千年不遇的豪杰,回頭一定要幫我引薦引薦,別說稱兄道弟了,就算喊他一聲哥,我不虧心。”

鐘魁笑道:“馬上就能見面了。”

回望一眼街道,鐘魁突然臨時改變注意,笑道:“找個地方喝酒去。”

胖子拍胸脯道:“老規矩,我結賬!”

鐘魁看向胖子。

胖子悻悻然道:“新規矩,以后一律我結賬,事先說好,喝花酒除外啊。”

不然按照他姑蘇大爺的一貫宗旨,做人不貪大方二字,當鬼莫貪豪爽二字。

鐘魁笑問道:“聽說你一直珍藏著玉版十三行?”

胖子轉頭狠狠呸了一聲,“哪個史官豬油蒙心了,潑我臟水壞我名聲!”

鐘魁拍了拍胖子的肩膀,“沒有的話,我勸你就別見我那個朋友了,悠著點,他這個人很記仇的。”

一旁胖子眼珠子急轉,開始權衡利弊。

鐘魁走向一處路邊酒肆,落座后,就開始默默喝酒。

聰明人愿意做傻事,好人可以做成壯舉。

何為俠客,就是骨子里流淌著一條江湖。

今宵爽快,有客有酒,趁一天風清月白。

夜幕沉沉,到了蒲山云草堂的山門口,陳平安與兩位門房修士自報身份。

不過比起上次,多了個仙都山的身份。

門房這邊顯然被打過招呼了,只聽說過“曹沫”,便讓曹仙師稍候,立即以一只折紙而成的青鳥符傳遞此事。

小陌打量了一眼,有點眼熟。這一道蒲山秘傳的傳信符箓,女子騎乘青鳥狀。

很快就有兩人趕來山門這邊,迎接陳平安這一行貴客。

薛懷,遠游境武夫,這位老者相貌清癯,氣態儒雅,頭戴綸巾,飄然出塵有古意。

所以雖是武學宗師,卻在山外一直被敬稱為薛夫子。

薛懷身邊跟隨一位仙風道骨的老元嬰修士,手捧拂塵。

上次為人護道,薛懷在游歷云窟福地的黃鶴磯時,就已經與曹沫和鄭錢打過照面。

作為葉蕓蕓的嫡傳弟子之一,薛懷與那個金頂觀的首席供奉蘆鷹,同為一大幫年輕人的護道人。

師父葉蕓蕓當時本想與曹沫問拳,那個曹沫卻自稱是晚輩,并且婉拒了問拳一事。

聽師父事后說,那個姜尚真說好友曹沫此人,接連拒絕了三次。

可既然對方是鄭錢的師父,薛懷倒不至于覺得是曹沫如何故弄玄虛了。

別說是對方親手教出的一位高徒,能夠在金甲洲和寶瓶洲兩處戰場大殺四方,殺妖無數,救人亦多,何況這位弟子,還有那與大端曹慈問拳四場的壯舉,就算是薛懷自己,哪怕是個遠游境武夫,也不覺得自己能夠做出別人一個弟子的類似事跡,只說與曹慈問拳一事,估計曹慈根本就不樂意出手吧。

薛懷在方才覆地遠游的下山途中,其實第一眼就看到了曹晴朗,還有那個手持行山杖的小陌。

薛懷抱拳歉意道:“曹仙師,我師父與一位朋友出門游歷了,不在山上,只是離著不算太遠,祖師堂已經飛劍傳信,至多一個時辰,就可以返回蒲山。”

一旁元嬰老仙師打了個拂塵,稽首致禮,畢恭畢敬道:“檀溶,古木檀,水盛溶。如今忝為蒲山掌律,拜見曹仙師。”

不是老仙師好說話,見人就給大禮,事實上,在蒲山祖師堂,檀溶是出了名的不好說話,家主兼山主的黃衣蕓不管事,就由不得檀溶不立規矩當惡人了。

而且天下仙山、門派的掌律祖師,幾乎就沒幾個是好脾氣的。

實在是自家蒲山,與這位駐顏有術的曹仙師,結結實實欠了一份天大人情,之前青虎宮陸雍的一位嫡傳真人,主動登門蒲山,送來了足足兩爐子羽化丸,一顆神仙錢都沒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