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遼人不允許宋鈔直接在市面上流通,國內的貿易結算,大到上十萬只牛羊的大宗買賣,小到針頭線腦的小本生意都要使用大遼戶部印制的遼幣。而遼國在正常的貿易中又沒有能力消費向宋國消費掉這些宋鈔,漸漸的,這些宋鈔就成了遼國戶部最令人頭疼的東西。
它們是錢,宋鈔的堅挺是經歷過數次危機之后得到驗證的,而且中華的財算學者們普遍都認為,宋鈔中的含金量實際上是被遠遠低估了的。這主要是由于宋國在南東洲向本土輸入了大量的白銀,導致堅持銀本位的宋鈔與黃金的比值被拉開。事實上,最近幾年不斷有學者著述稱大宋應當放棄銀本位制度,改用金本位制度。
但是對于大遼戶部來說,這些花花綠綠的紙片,卻又很難被稱之為錢——因為不論是黃金也好,白銀也罷,都是天生地藏的東西,數量大體上是恒定的。但是這些紙片卻只要宋人稍微的多做幾個模板,花上幾個時辰,就可以印出來一大堆——而且從宋鈔誕生的第一天開始,似乎宋人就有多印宋鈔的喜好——比方說那引發了第一次交鈔危機的呂惠卿。用肥美的牛羊出口換來的一堆花紙頭,若是能消費的掉,全數還給宋人倒也不錯,但是問題就在于,遼國空有相當于兩個宋國本土面積大小的領土,其境內的全部人口數也只勉強相當于宋國本土人口的二分之一強,更不用說,遼國人口中的至少三分之一到五分之二是還停留在以物易物階段的原始部落。遼國自己發型的遼幣,也僅僅在五京的“故土”范圍內使用,對于近百年來新開拓的萬里鮮卑高原上那些頑固的只相信青鹽、布帛和茶葉的牧馬人,那就是一張好看的紙。
而要以遼國九百萬戶左右的“開化人”(意指契丹、漢、奚族以及熟女直等文明程度較高的民族),去消費掉兩國貿易中產生的每年都有至少數千萬貫的宋鈔,那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任何一個人,只要不是太傻,坐在遼國戶部尚書的位置上,稍微的開動腦筋就能想明白,自己是坐在多么大的一個火堆上面——這些用遼國的財富換來的宋鈔,其究竟能價值多少銀兩,決定權不在上京,而在汴京。
一個國家,其國庫里的儲備如果可以由著一個心懷叵測,以“臥榻之下豈容他人鼾睡”名言為開國之訓的“好兄弟”掌握著,那么這個國家的咽喉就是毫無疑問的被人掐著。
最近三十年來的教訓的確就是這樣。孝宗、光宗兩代宋朝皇帝在位的時候,與遼國一直因為爭奪東海的霸主地位而在邊緣地帶大打出手——這是雙方的默契——宋朝不去試圖用它堆在邊境上的數千門重炮轟擊燕京,遼國也把他的騎兵大軍后撤到燕京以北的第二道防線去——燕京附近的百里之類,是和平和友愛的地區,雙方都不得在此擁有武裝力量——這是宋世宗與遼康宗簽訂的《紹興協議中的重要內容,為了達成這個艱難的協議,首屆皇宋白水潭和平獎頒發給了忠君愛國的大宋首相秦檜和和平使者大遼的首位女直南院大王——完顏兀術。對了,還有個小小的題外話,對于這一充滿政治的妥協智慧的一直都表示強烈不滿的宋國強硬派軍人代表,樞密副使岳飛,在鼓動禁軍御前圣槍日本班直發動試圖“天誅”以秦檜、萬俟卨為首的文官集團的“一一三兵變”失敗之后,悲壯的登上了“風波亭”號遠洋寶船,帶著自己的部將和兒子,往傳說中的南大洲去了……
孝宗皇帝與他那愛好和平,不愿多談戰事的父皇不同,這是一位雄心勃勃的皇帝,一心渴望的是,用一條珍珠般的島鏈將遼國徹底的堵死在家門口的澡堂子里。
為此,他不惜鼓動成千上萬個無知的倭人,以中國皇帝的名義冊封他們為征夷大將軍,強推北海道,登陸庫頁島,和遼國的東方艦隊大打出手,甚至在看到那些可憐的倭國矮個子被人高馬大的生女直野蠻人打的東南西北都不分清楚的時候,直接下令讓大宋黃海水師的提督虞允文率領著無敵的宋國艦隊進入到高麗、倭國、遼國東部海疆之間的海域“維持治安”,更甚至將福州馬尾船廠上剛剛下水的數十艘戰艦一股腦兒的賣給倭人,幫助他們成立“大倭國海上自衛隊”——當然,作為好處的就是,石越石燕公一直念念不忘的要在廣島和馬關駐軍的遺愿,終于達成了。
而在戰場上不斷的陰著遼人,惡心著遼人的時候,這位宋朝難得的尚武的皇帝也沒忘記在戰場之外繼續給遼人下眼藥。在他在位的時候,宋鈔先后增發了一億五千萬貫,另外還有九千萬貫的長期債券——這些印出來的花紙頭大多現在還在遼國的國庫里堆著。他的策略很簡單——不斷的印宋鈔,然后拿去買遼朝的東西,隨便是木材、煤炭、鐵礦石、牛羊、小麥大米……什么都要,宋朝地大物博,人口眾多,買回來最多就是浪費一點,絕對能用的掉。
在淳熙和紹熙年間,那是宋國老百姓日子最好過的三十年:官家從北方買來海量的牛羊和米面,常年平價的投放在各地的常平倉里向百姓公開出售,連東北特產的紅松都不再是有錢人家的稀罕物。大宋官家甚至承包起了全國幼童的開蒙事業,淳熙年間的幼童們,不分男女,都可以免費的進官家出資開辦的學堂接受蒙學教育。在生產上,鐵制的農具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推廣。而意義更重要,以至于當時人們都不知道的是,由于鐵價的大幅持續下跌和長期保持低價。使得許多手工工場開始用更不易磨損的鐵制工具取代木質工具。而為了便于制造鐵制工具,人們開始尋找比風力、水力和畜力更強更穩定更普遍的動力源——比方說,蒸汽。到了趙汝愚執政的時候,他曾自矜的向四級議會宣稱:“大江南北,戶戶門前有輛車,家家鍋里燉著一只雞。”
蘿卜燒牛肉?拜托,打發叫花子都不要。
這還不是最讓遼人感到憋屈的,最讓他們感到憋屈的是——雖然明知道宋人塞過來的宋鈔實際上對于他們而言等同于廢紙他們還不能不要。因為,盡管宋人也不得不承認,遼國列裝的“韓”式火槍比宋國的火槍質量還要好,遼國的火炮不論是精度、口徑還是設計理念也普遍要比宋國的同期的產品要高出一個級別,但是作為一個軍國主義國家,遼國可以獨立的設計一種可以連發上百發子彈的“霹靂神槍”,但是卻不能制造最基本的,制造這種槍所需要的高精度游標卡尺。或者干脆明白了說,遼國不能生產,或者生產出來的產品與宋國的產品沒有任何可比性的產品有:香胰、罐頭、千里目、煤油燈、打火鐮……一個遼人,如果不想回去過那種五十年前的清苦的野蠻人的日子,就沒法和價格又便宜質量又頂呱呱的宋國商品說再見。遼皇下不了這個決心,他的大臣們也下不了這個決心,大遼的子民們也絕不會讓他們下這種決心。
畢竟,遼國的領土是如此的廣闊,上面的蠻族是如此的眾多,他們也可以輕易地扮演就在轉身之前宋人對他們做的那個和藹的壞水商人。
大宋啊,你是一個浮華的代名詞,再淳樸的蠻族只要一呼吸到東京那醉生夢死的金錢味道,就會馬上被來自于十八層地獄的惡魔吞噬了心靈。慶元時代的莊周,不太討人喜歡的盧騷君如是說。
不過李進溪卻不問這復雜的情感,他只愿做一個成功的掌柜,所以他給學員們提了最后一個問題:“假設一下,你現在就是遼國的戶部尚書,你準備怎么做,才能擺脫掉宋國這根總是搭在你咽喉上的手。雖然他不一定會卡緊,但是一旦卡緊,可就沒有后悔的機會了——好了,今天就到這里吧。我們十天后再見!”
離開校園之后,侍衛長跟在李進溪的身后一直沉默不語,直到兩人都坐上了馬車,他才開口問道:“先生,宋鈔放在大遼的庫房里,您為什么說對于大遼是一個不穩定的震天雷存在呢?”
“很簡單啊,當大遼的百姓手上拿著交易得來的宋鈔走進銀莊,要求兌換成遼幣的時候,戶部是不可能下令拒收的,這樣就導致了,宋遼之間的貿易越頻繁,遼國戶部收到的宋鈔就越多,相應的,兌換到遼國本國市場上的遼幣也就越多——我親愛的侍衛長,您想想,東西還是那么多東西,遼國的金銀儲備也沒有急速的增長,但是市場上流通的遼幣卻在瘋狂的增長,這會是怎樣的一個局面——就相當于宋國人開動了印刷機器,卻把濫發交鈔的惡果傾瀉到了遼國一樣。遼國的物價,這幾年漲的非常厲害是不是?”
侍衛長點點頭:“原來是這樣……沒有錯,這幾年大遼的東西幾乎都在飛快的漲價,宋國人在一個勁的抱怨物價太高,但是在遼人看來,這還都不過是毛毛雨。五年來,大遼軍官的薪酬已經提升了六次了。我記得三年前我一個月的薪俸才五千遼幣,今年已經漲到了六萬遼幣了——李先生。您讓那些學員們假設自己是遼國的戶部尚書,那么我也可以問您同樣的問題嗎?”
李進溪笑了笑:“上醫醫國,我只是個普通的中庸之醫,如果是阿丹史米先生能夠出手相助的話,我想遼國以最小的代價會遏制住宋國的交鈔陰謀的,但是要是換成我的話,遼國付出的代價可能會有些令人心痛。”
“先生,您說給我聽聽吧。”
“我能想到的,不過就是兩條,一,放棄銀本位,改用金本位;二放開與宋鈔的匯率,將遼幣貶值,大幅貶值,這么痛過一陣子之后,遼國可以死灰復燃,畢竟遼國是與宋國在這世界上唯一可以抗衡的敵手。西方有一句名言,叫做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遼國的近況雖然有些低迷,但是本錢在那里,只要采取了正確而靈活的貨幣政策,通過廣泛的國際貿易,其實力仍然是不可低估的。”
說道這兒,李進溪忽然笑了起來:“其實宋國搞錯了一件事情,對于遼國這樣的大國加鄰國,用來用去只有一個招數是肯定不行的,世宗皇帝發明了這個招數,孝宗皇帝將之用到了極致,可是到了當今,依然還是這一招,只要國內的經濟一出狀況,輔臣們第一時間內想到的就是開動印刷機然后買東西。俗話說得好,可一可二不可三啊!哪里有沿用五六十年都不便的政策呢。有時候政事堂的想法,真奇怪。”
不知不覺他們又回到了滿庭芳銀莊的門口,碧玉正在前臺捧著一本書讀著呢,見到他們倆個走進來忙把書放下了:“先生,熊先生已經走了。他給您留了一張紙條。”
“哦,我知道了。”李進溪接過紙條看了看,不由得笑了。侍衛長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望著碧玉:“碧玉,你在讀什么書?讀的這么認真?”
“哦,一位叫阿丹史米的先生托人送來的一本書,說是他新出的書,送給李先生一本。對了,那個送東西來的人還說了,阿丹史米先生已經完成了他的著作,準備回大遼去了。”說著,她就把手上那本還嶄新的書遞了過來。李進溪接過來一看,只見那淡黃色的書皮上工工整整的用篆體印著兩個醒目的大字:《原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