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汽笛聲
“水殿龍舟號”航行過一段水流相對平緩河道,岸側是密密麻麻的樹林,一群夜鳥驚飛而起,它們的羽翅掠過林中公路。
一輛卡車傾在路上,火光熊熊,十五六個渾身沾滿草葉和血污年輕人出來:“幸柳清明會修車,發現車子問題,這車質量……”
“等等,林子里什么動靜?”
有人大叫:“小心!”
砰砰砰砰——
一排密集的槍響撕破了靜夜,再敏捷躲避,瞬間都抵不過黑暗樹林埋伏槍聲,一瞬間已倒下四人,余下撲進去。
槍聲此起彼伏,樹林里慘叫連綿。
“有埋伏,快撤。”一個青年身體突消失,一腳踢去,“噗”一響,一人踢出了半空,和木偶一樣直飛,骨裂身不絕。
接著,身體一側,躲過一槍,側身一拳,又一個士兵跌了出去。
“殺洋人,復天朝!”
這青年格殺兩個士兵,帶著余下隊友沖出樹林,一下撲入江中,游向黑暗河道里亮著燈光的輪船。
片刻,一輛馬車停在了岸側,繁復黑色風衣、紅色內襯、黒領結英俊男子下了車,看著黑暗河道的前方盡頭,燈火通明豪華輪船,宛一座不會沉沒的水上宮殿。
“張·愛麗絲聯合船運公司的水殿龍舟號。”幾個明顯雇傭兵的洋人出來,收起槍械,恭謹地低首,用布列艾坦語:“安先生,有三個激進分子跑上去了,這些人慌不擇路,看見滿船外族人就會動手,引發騷亂,輪船警衛和一些尊貴人物的私人護衛會幫我們解決掉……”
然而等了片刻,水殿龍舟上一直很安靜。
“你們所說的騷亂呢?”安先生面無表情看幾人。
雇傭兵隊長聳聳肩,攤手:“也許有接應?沒關系,他們總要下船……”
安先生雙手一伸,風衣振起,黑色外面的底下是血紅的內面,血腥的旋風席卷當場,幾個雇傭兵東倒西歪站不住身,視野一晃變空闊,不由大喊:“安先生?安先生等等,你怎么也上去……我們接下來怎么走?”
黑色的一群蝙蝠滑過水面,月光正當夜空,帶上絲絲血色。
驚醒,紀倫打開臺燈,昏黃臺燈光線下看舷窗外面的水面,霧氣迷蒙而沒有動靜。
“老師?”小海倫迷迷糊糊在吊床上坐起來,揉揉雙眼,小白貓已比她先一步跳起,炸毛喊了一聲:“喵”
“感覺……有什么東西跟上來了。”紀倫摸了摸小白貓,更肯定自己的直覺,蘇小小眉的喵星人直覺也一向很強大。
走廊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小海倫跳下吊床,舉起她的貓……哦,她的槍。
喵星人蹲在蘿莉舉著的手槍上,一臉無辜看著艙門。
紀倫過去推開門,巫家三姐妹緊張地站在門口,帶著幾個渾身濕淋淋的年輕人,渾身狼狽沾滿草葉和血污,明顯不是正常旅客。
巫山霞臉色紅紅:“紀倫少尉,能不能幫忙藏三個人……對,這三個,小楊和小林,還有這高個子是我的同學柳清明,剛剛守夜時看到他在河里爬上來,知道他正在被洋人雇傭軍追殺……我沒法帶他們進女性休息區,您房間里還有三張空位,如果可以的話……”
她手指向紀倫床鋪對面的鐵架床……輪船上的小包間,類似鐵路臥鋪,兩張三疊床,可容納六人。
而似乎害怕紀倫拒絕,她又懇請說:“誰也不敢搜您的房間,就一個晚上,躲過追殺,明天他們就走。”
紀倫無語,看著小海倫已穿好衣服,就讓開門。
楊、柳、林這三個年輕人連忙道謝,進來見到還有個金發的洋人小女孩,也是一怔,沒多說。
房門重新關上,在他們匆匆收拾的時候,紀倫干脆不睡了,坐在桌子上繼續寫寫畫畫一些東西,小海倫抱著小白貓,坐到老師的床上,警惕盯著對面的陌生人。
柳清明露出一絲苦笑,神情消沉,任務中途的意外埋伏和隊友們的戰死、游泳逃亡,都已消耗掉他們太多精力,后面還有追兵,如果不是遇到了舊識的巫山霞,他們可能上來就直接開槍射殺船上遇到的洋人,殺一個夠本,殺兩個就是賺,在警衛反撲中戰死。
紀倫說:“為什么被洋人雇傭兵追殺?”
“因我們是神州社的成員。”楊、柳、林三人說。
紀倫點首繼續紙上作業,沒多問什么是神州社,看出來對方現在沒心思交流,這晚上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對話就結束了,而或滿船洋人,預計中的追兵也一直沒有到來,或有暗中的搜索,但是還沒有波及到紀倫房間。
第二天
紀倫送他們三個人出去甲板上,發現沒有追兵,清晨風帶著霧氣吹過船,一陣沁涼透體……
“看來敵人已放棄追擊了。”神州社的幾個青年中,柳清明狀態恢復最快,和紀倫說話:“我們是神州社的人。”
紀倫沒有說話,不經不覺來到這世界已有數年了。
“神州社在以前只是習武之社。”
“大戰中,神州社積極吸取武者上戰場。”
“國家興亡,武人義不容辭!”
“不過隨著影響提高,連生不利之事,顯已被某些人給盯上了,柳某連累危險境地,實感抱歉。”柳清明只是淡淡說著:“今天夜里,我們就離開。”
紀倫一陣驚異,眼前的青年,盡管肉體傷疲不堪,意志上一股銳氣和意氣,慷慨激昂表述他的一些想法,宣傳對象明顯是紀倫。
紀倫一陣無語……這個時代的熱血青年,都這樣迫不及待,見陌生人就將想法倒出來么?
柳清明也很快留意到對方反應寥寥,不由:“紀兄弟為何沉默?是我說的不好?還請指教……大家都是青年,不用顧忌面子。”
“我在想一些事。”紀倫淡淡的說著,眼神惆悵,前兩個這樣叫我兄弟的青年,一個死在我手,一個反目成仇。
三個青年聞言都是訝異,就聽著紀倫問著:“那神州社的目標是什么?”
“自是驅逐外夷,復興帝國。”
“我等自愿拋頭顱灑熱血,不求一家一姓之野心,但求天朝復興。”
紀倫有點詫異,發現這幾個熱血青年,與姜山、費守義有一個明顯不同,說:“你們似乎,有點厭惡諸侯?”
“這些軍閥,華夏就是毀在他們手里!”
柳清明身材高大,面貌剛毅,典型青年,揮舞雙手的很有氣勢:“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但這些人將帝國的命運系于他們個人一身,實是。”
“而且身負天下重望,那應干點事出來,能有弗蘭斯老皇帝帶領帝國崛起,也可以讓天下人心服!”
“既無雄才大略,不好好發展工業與軍事,為了內戰,全靠著洋人軍火采購來強撐虎皮,而連帶著洋貨入侵,工業和軍事難有起色,就正是中了列強之計!”
紀倫對他刮目相看,點首:“你們神州社,是要怎么辦?”
柳清明露出一個笑容,堅定說:“要讓諸侯無可依靠,就要殺洋人,罷洋貨,復華夏!”
紀倫神情嘉許,給他們換個視角:“很好,但租界的洋人只是爪牙,你們就算殺光了這些,也動不了萬里碧波之外的洋人母國,他們隨時能派來新的爪牙。”
三個熱血青年都怔在船頭,清晨的江水拍打船,水面浩蕩撲來,仿佛陡發現自己站在懸崖前,前方沒有了路。
紀倫語氣一轉:“大洋是阻礙,但也同樣是對方的阻礙……你們知道這艘內河輪船上有多少人?”
楊、林兩個青年都看向柳清明,他成績最好,還擅長數學,這時默算了一下,說:“二百多人。”
“不錯。”紀倫稱贊,問:“遠洋輪船呢?”
柳清明苦思冥想了一下:“這……不知道。”
“輪船兩洋來程需要多久?返程需要多久?”紀倫又問。
柳清明喃喃:“不知道……”
“一艘遠洋貨船又需要多久?合裝物資幾噸?貨物品類?大宗貨物數量?貨運量季節性消長?跨洋運輸成本?組織方式?各國的貿易需求是什么?哪家航運公司背后的股東是哪國?落地交接的銀行又是哪家?承接采購的買辦是誰?背后支持的諸侯是誰?他們之間的競爭、合作是什么?背后洋人國家相互矛盾與利益是什么?有沒有可利用的地方?”
柳清明認真聽著,絞盡腦汁思考著答案,兩個同伴有點不忿:“這些秘密信息,你就知道了?”
“這些都是公開信息,你們只要有心,可以查到,并且推算……”
紀倫嘆了口氣,發現自己還是高估了他們,又舉起手,指了指上方的布列艾坦帝國旗幟:“比如海軍最強國想要發起一場遠征,調動了運輸艦,載員多少?補給量多少?幾艘運輸艦能支撐起一場遠征?幾艘能支撐起一場國戰?他一個國家有沒有資格?敢不敢陷入泥潭?”
“假如……我是說假如,寰球所有洋人國家聯軍來壓迫華夏,跨洋后勤補給限度是多少?能支撐幾年戰爭?需要多少就地劫掠才能補充食物?需要抽空多少殖民地的人力和經濟?需要多少戰爭紅利才能補充損失?”
三個人都是額頭汗水滲出,發現自己一無所知,完全空白。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你說要殺洋人,但關于洋人的信息,洋人可能會有的反應……你什么都不知道,光憑一腔熱血救不了國,年輕人還是要提高一點知識水平。”
紀倫拍拍肩,有句話沒有說。
寰球之國,由于神靈和術士存在,君權神授——脫離了力量,也許并沒有平民主義崛起的土壤。
槍支和炮彈的發明,或會部分打破,但也僅僅是部分。
君不見列國,無一例外,全部是君主制?
紀倫轉身離開,船艙門口的金發蘿莉抱著小白貓,做了個西式提裙禮:“老師。”
柳清明一怔想起了對方還收養洋人小女孩,下意識當了大學教授、學貫中西的博學者,不由喊:“可是國內也沒有多少洋人的書,要如何提高知識水平?”
紀倫揮手說:“知識只在書上?三人行必有我師,沿著你要的目標搜尋相關知識的人物,在船上就可開始第一步,去找船長或大副,送瓶酒,遞包煙,他會告訴你河海航運的知識……對了,船長喜歡紅酒,但品味有限,你弄個最便宜劣質紅酒多加點糖遮住澀味,包裝換個名酒包裝……大副喜歡釣魚和吹牛,陪他釣魚,好好聽他吹牛……”
“謝謝——”
柳清明揚聲喊,直到對方身影消失在船艙里,才回過身來,對兩個同伴:“這個人很強,各方面都是,要是能成我們的同志,就好了。”
“我看他和我們不是一路人,你看他穿著風衣的質料,有錢人,還帶著個漂亮的洋人小女孩……”楊姓同伴敏感說,又皺眉不解:“而且,他自己知道問題答案吧?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們,讓我們又去多問一遍?”
“這是讓我們自己多問多學,不要當伸手的乞丐,這就走不遠。”又一個林姓同伴說著。
柳清明點首,神情振奮:“今天光是聽到這番話,就不虛此行了,就連我們神州社的高層,都沒想過這些問題,也和諸侯一樣光要我們去犧牲。”
“我們神州社怎么能和軍閥相提并論,你難道動搖了嗎!”兩個同伴厲聲。
“不,我更加堅定了,要堅持宗旨,還要提升知識……”柳清明說,還想再說點什么,但見兩個同伴沒有興趣的樣子,只好一個人去找船長和大副。
“哼,你說柳清明是不是動搖了?”楊姓同伴臉上泛著寒氣:“我們加入時,就宣誓同心救國,義無反顧,誰生了異心,背棄了信諾,即便千里外,亦必取其頭顱!”
“我還是這話,不至于,不過應警惕。”林姓同伴皺眉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