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帝

第三百七十一章 聰明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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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一章聰明的眼睛

淑妃鄧蕓重新洗漱,換上干凈的新衣,喝了幾口醒酒茶,在宮女的攙扶下走了幾步,自己又來回踱步,最后原地跳了兩下,對一直站在旁邊的太監張有才笑道:“瞧,我沒事了,其實我沒喝多少酒,就是時間晚了點,雞肉還好,鴨子有點膩。”

“那都是皇后養大的雞鴨,平時我們連碰都不敢碰。”

“我知錯了,你就別再嚇唬我啦,帶我去見陛下吧,我要當面認罪。”

“淑妃就是為了吸引陛下的注意吧?”張有才冷冷地說,早就看穿了淑妃的小把戲。

鄧蕓正色道:“一開始的確是這樣,可烤雞太好吃,配上美酒,不知不覺就有點喝多了,在陛下面前嘔吐絕對不是我的計劃。”

張有才相信這句話,可淑妃一會說沒喝多少,一會又說不知不覺喝多,讓他大搖其頭,覺得這位妃子與行事古怪的鄧粹真是一家人。

皇帝之前有令,張有才沒法拒絕,冷著臉說:“跟我去見陛下,小心說話,別再惹事了。”

鄧蕓乖乖地跟在太監身后,腳步偶爾還會打晃。

韓孺子正坐在屋子里想事情,鄧蕓進屋,幾步走到皇帝面前,跪下道:“臣妾行止不端,請陛下降罪。”

“你知罪了?”韓孺子嚴肅地說。

“臣妾知罪,我……我把留給陛下的烤雞翅都給吃了,一根也沒剩。”

屋子里的一名宮女實在忍不住,笑出了聲,張有才臉色鐵青,韓孺子也是一愣,過了一會他說:“抬起頭來。”

跪在地上鄧蕓抬頭,那的確是一張美麗的面孔,就有一點不妥,目光不怕人,直視皇帝,略帶笑意,好像他們是在鬧著玩。

她的目光里若是能多一點羞怯,美貌立刻能增加三五分。

金垂朵也不怕人,可她的“兇狠”對美麗一點影響也沒有,韓孺子也不知為什么。

“如果你還是這么裝瘋賣傻,朕這就讓人將你送回宮里,稟明太后與皇后,你永遠也不用出宮了。”

韓孺子知道是什么減少了淑妃的美貌,她顯得太聰明了。

鄧蕓收起那一點點微笑,嚴肅地說:“絕不了,都是……喝酒鬧的,哥哥提醒過我千萬不要喝酒,可我沒忍住。臣妾知罪,那是皇后親手養大的雞鴨,我不該殺死,更不該吃掉,我一回宮,立刻就去向皇后請罪,隨皇后處置。”

這番話總算比較正常,連張有才也微微點頭,對淑妃的要求不能太高。

韓孺子心里其實很清楚,崔小君喜愛的并不是這些雞鴨,而是借助它們紀念倦侯府里的那段美好生活。

他召見淑妃,也不是為了聽她認罪。

“你怎么知道朕在商議剿匪之策?”

“陛下天天所做所想都是這件事,我這里聽一句,那里聽一句,來倦侯府的第一天就知道了。”鄧蕓的神情多變,由嚴肅又轉成了隨和,嘴角微翹,明明沒什么可笑的事情,她也在醞釀笑容,在“臣妾”與“我”之間變換自如。

“你說朕不該只想著用兵,難道還有別的剿匪手段?”

房間里人不少,有四名太監、三名宮女,聽到皇帝的話都很意外,尤其是張有才,怎么也沒想到皇帝竟然真將淑妃的一句醉話當真。

鄧蕓這回沒再裝傻,回道:“大楚想要剿滅云夢澤群匪不是一天兩天了,曾經多次用兵,兵力比現在多得多,卻一直沒有取得成功,只能說明這是一條不通之路。至于別的剿匪手段……”

她的正常也就維持了一小會,突然做出可憐相,“陛下就讓我這么一直跪著嗎?地上連塊墊子都沒有,如果這是對臣妾擅殺雞鴨的懲罰,好吧,我接受,跪多久都行,如果陛下只是忘了讓我起身——求求陛下了,還是讓我起來吧。”

韓孺子發現自己很難保持嚴肅,揮下手,一名宮女立刻上前,扶起淑妃。

鄧蕓松了口氣,露出燦爛的笑容,即使在這種時候,她也顯得過于聰明,而不是天真可愛。

“說吧。”韓孺子提醒道。

“以匪制匪。”鄧蕓的回答簡單直接。

韓孺子早想到了,他所需要的答案不止于此,“如何‘以匪制匪’。”

鄧蕓收起笑容,身姿挺拔,頗有幾分大將風范,“天下只有一個朝廷,卻有無數的匪徒,要說他們都服從一個大頭目的命令,跟朝廷一樣尊卑有序,想必陛下也不相信。”

“嗯。”

鄧蕓受到鼓勵,語氣更快了一些,“盜匪的來源各不相同,有人是生活所迫,有人是官逼民反,有人是好逸惡勞,有人就是不服管,天生亡命之徒,這些人各自占山、占水為王,自然各存心事,以匪制匪就是要對癥下藥。”

“怎么個對癥下藥?”韓孺子心中已有想法,還是要聽聽鄧蕓怎么說。

鄧蕓豎起右手拇指,左手捏住輕輕晃了兩下,更像是男子了,“第一,陛下在云夢澤修建據點,不如多委任幾名清廉有能的官員,令民有余糧,一部分盜匪自然回鄉種地。”

她又豎起食指,“第二,有寬就得有嚴,要恩威并用,強盜也有家人,找出來,讓他們勸返自家子弟,成者有賞,不成者株連。”

“第三,群匪雖非鐵板一塊,但是也有大頭目,據說自稱什么‘天授神將’,之前官府對他的頭顱懸以重賞,結果賞額越高,此人在群匪當中的地位也越高。不如分而制之,將其他匪首的賞額提高,與此人一樣,或者接近。官府能制造出一名頭目,就能再造出三五個,讓他們互相競爭。”

“第四,有懸賞就有收買,就算收買不到也沒關系,時不時派兵攻打一下山寨,如有斬獲,就對外聲稱是內賊相助,總之要讓群匪彼此猜疑。”

“第五……”鄧蕓已經豎起右手全部五根手指,發了一會呆,似乎忘了要說什么,“第五……第五……光是用計不行,一兩年之后,總得用兵,到時候事半功倍,比單純的步步為營勝算要大得多。”

韓孺子盯著淑妃看了一會,換一個人,哪怕是朝中重臣,也會感到慌張,目光本身沒什么,可目光來自皇帝,自然而然就有威嚴,鄧蕓卻不怕,反而又露出微笑,“我說完啦,陛下還滿意嗎?”

韓孺子的目光轉向張有才,“你們退下吧。”

皇帝的威嚴對他們十分有效,太監與宮女躬身退出房間,到了外面,互相看了幾眼,怎么也想不到,第一個留下侍寢的人竟然是淑妃。

張有才哼了一聲,將眾人攆走。

韓孺子再次盯著淑妃,說:“這是你哥哥的主意,你花了不少時間背下來吧?”

鄧蕓也不否認,笑道:“還好,一遍就背下來了,只有第五條,哥哥說由‘不用兵’轉到‘必須用兵’,需要一個過渡,才能給陛下一個深刻印象,我做得不太好。”

“對東海和匈奴,你哥哥說過什么?”韓孺子又好氣又好笑,只有鄧粹敢做這種事,明明猜出了皇帝的心事,前往西域之前卻不肯說,非要留給妹妹用來討好皇帝。

“沒了,哦,他說剿滅云夢澤群匪,怎么也要用一兩年時間,到時候……他就回來了,有什么話自己會對陛下說。”

鄧粹連自己怎么回到京城都安排好了。

韓孺子冷冷地說:“你們兄妹有意戲耍朕嗎?”

鄧蕓急忙搖頭,“我們兄妹兩人的做法的確不合禮儀,換成別的皇帝,我們寧愿留在晉城,終身不在皇帝面前多一句話。是陛下將我們引出來的,哥哥說陛下是明君,最關鍵的是,陛下有雄心壯志,想要成就一番大業,不亞于開國太祖。只有陛下這樣的帝王,可以容忍能人異士,而不是依賴大臣墨守成規。”

頓了頓,鄧蕓補充道:“所以哥哥與我的所作所為不是‘戲耍’,而是費盡心機、死皮賴臉,想要引起陛下的注意,能為陛下所用。”

治匪韜略或許是哥哥鄧粹的主意,如何討好皇帝卻是妹妹鄧蕓自己的手段。

韓孺子明知如此,還是感到受用,不得不承認,能容忍鄧家兄妹這樣行為乖張的“人才”,本身就不容易,在大楚歷史上,只有太祖曾經做到過。

“脫掉衣服。”韓孺子命令道。

“嗯?”鄧蕓一愣,這回是真的一愣。

“你想要的不就是侍寢嗎?”韓孺子生出一股斗志,想要征服這個有點揚揚自得的淑妃。

鄧蕓慢慢解衣,一件還沒脫下,她問:“宮里這么多女人處心積慮地想要侍寢,陛下是不是很自豪?我只不過比別人搶先一步,都覺得有點驕傲呢。”

“誰當皇帝都有這樣的待遇,那不是自己的本事,有什么可自豪的?唯一有資格自豪的人是太祖,他給子孫后代留下帝位,繼位者坐享其成而已。”

鄧蕓上前兩步,“這么說,連陛下也在討好‘皇帝’?”

韓孺子只是希望自己能不愧于皇帝的身份,但他不想對鄧蕓說,只是冷冷地盯著那雙聰明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