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金主

二九六 賑災

消息如風,在互聯網時代如此,在一群人毗鄰而居的時代也是如此。●⌒,.

一群十來歲大的小朋友,每人分得幾個銅錢,欣喜地沿著長街挨家挨戶敲門。稚嫩的童聲如同唱歌一般高聲叫道:“徐家哥哥有令,都去唐行救災啦!記得帶上口糧和鋪蓋呦!”

門窗一扇扇打開,有人想抓住他們問個清楚。這些孩童卻像是泥鰍一般,扭動著身體逃開了,繼續把消息傳遍整個朱里小鎮。

陸大有剛從陸夫子家里出來。他是靠陸夫子舉薦才跟了徐元佐,又有親戚關系,比別人更深一層。每年過年他都要親自上門拜年,三節禮敬也不敢輕忽。遠遠聽到童謠響起,他首先想到的是:這不會是惡作劇吧?

到底徐元佐不是皇帝,假傳他的口令并不至于被人抓了殺頭。不過徐家元佐哥哥的號召力在朱里可是無人能敵,只要誰家有孩子在仁壽堂或是其他徐氏產業干活,這一家人就鐵定是徐家哥哥的追隨者。

無他,徐家哥哥實在太慷慨了。工錢給得高,訣竅說得透,年底還有高額獎金。早兩年,朱里過年能置辦全肉席面的人家屈指可數,如今只要有孩子跟著徐元佐,連吃三天全肉席面都不成問題。

今年過年,許多外地人都帶著豬羊雞鴨來朱里販賣,誰都知道朱里人闊綽有錢。

陸大有加快了腳步,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走出家門,站在街上左顧右盼。

是姜百里。

“老姜,”陸大有學著徐元佐的叫法,“看什么呢!”

“小陸,還不快點回去收拾東西。”姜百里回敬道。

“真的假的?佐哥兒怎么不派個熟人過來傳信?”陸大有坐辦公室時間最多,下面的人都將他視作徐元佐培養的大管家。沒有什么機會出頭,只能長年累月積攢信任度。這樣人沒有威脅性,他的優勢也不是其他人能夠比的,所以人緣往往不壞。

姜百里抽了兩口冷氣。道:“不知道真假,不過這幫小子要真敢玩火,回頭難免要被打死。”

這可不是明擺著的么!誰聽了不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態?若是大冬天的十幾二十里路跑到唐行。結果發現自己被騙了,回來非得打死這幫小兔崽子。

一想到那個情形,陸大有也忍不住嘿嘿直笑。

“你快走吧。”姜百里道:“這事就算是假的,你也得去。白跑一趟只是吃點勞累,不跑可就是態度不端正了。”

陸大有點點頭。覺得有道理。他與姜百里告別,剛走出幾步,覺得有點不對味,轉頭問道:“你呢?”

姜百里好整以暇:“我一個人過去有什么用?等兄弟們到了一塊走。”

陸大有被氣得七竅冒煙:“好呀你個老姜啊,我要是不問,你就準備看我笑話不成?”

姜百里哈哈大笑:“快安排去吧,以你的頭腦哪能不問!”

陸大有愣了愣神,反應過來,大聲喊道:“我不問也能想到。”

姜百里頗不以為然地揮了揮手,示意他快去。幾個客服部的小伙子已經出現在了街面上。渾身上下套了不知幾層衣服,都背著包裹,一眼可知是響應號召去唐行救災的。

以訛傳訛之下,唐行遭災的謠言就此散開。

陸大有快步跑回家,看到門口已經有人等著了。他心中暗道:這幫兔崽子倒是巴結得很吶!

許多人不滿足于坐鎮中樞整日里寫寫算算,看上去就像是在為他人做嫁衣一般。只有等他們年紀再大點,生活閱歷再上去一些,才能知道京官之所以比外官吃香的原因。

陸大有則有陸夫子開小灶,知道自己的位置和前景,并不急著干出什么成績。更關心不要惹出什么幺蛾子。不犯錯,對他來說就是最好的狀態。

陸大有點了點人頭,減去了賬房混進來的,還差幾個動作慢的。想想唐行距離朱里就十幾里路。要是落后太多就顯得不上心了。他道:“不等了,咱們先走。”說完這話,正好又來了兩個,于是二三十人浩浩蕩蕩就往唐行走去。

一路走著還不忘借馬車放行李。因為誰都不知道什么時候回家,既然帶了鋪蓋,肯定是要過夜的。

“騾車嘍!要個騾車咯!來回一兩銀子!”有人拉著騾車出來。大聲吆喝著。

陸大有身邊的少年高聲罵道:“你怎不去劫道!”

那人喜笑顏開:“劫道哪有做買賣賺得多?要不要騾車啊?第一個趕到唐行的,肯定得徐家佐哥兒重用啊!”不得不說此人無師自通,深諳供求關系,又能攻心為上。

陸大有盤算著今年拿到的三十兩年終獎,對一兩銀子的高價還是有些肉痛。

“走!”又是姜百里冒了出來,話音未落就就招呼弟兄們把包裹扔在車上。他道:“銀子我出了,大家輕裝走快些,莫叫哥哥久等!”

那人收了姜百里的銀子,仍舊不肯讓陸大有那邊的人放行李:“騾子再賤也是一條命吶!哪能拉得了這么許多東西?”

陸大有看了一眼姜百里,又感受到了身邊兄弟們的殷切期盼,只好摸出銀子,從牙縫里基礎一個字:“給!”

那騾子頓時就賤得連“一條命”都算不上了,悲憤地吼了一聲,邁步拉車。

兩隊人匯聚成了一隊人,后面跟著騾車、馬車。又有不少零零星星的的人追上來加入隊伍,路程過了一半,就匯聚起了上百人的隊伍。

因為地域的封閉性,徐元佐手下的事務工作基本都是朱里子弟擔任,賬目、法律之類的技術工作,基本都是唐行子弟。這在極端重視鄉梓情誼的時代,倒是無意間有了約束和制衡。內部競爭也由此展開,誰都想表現得更好一些。

陸大有走得氣喘,問姜百里:“唐行怎么會遭災?”

“唐行能遭什么災?”姜百里反問道:“水災火厄都輪不上啊。”

江南水系發達,地下水更加發達。隨便點個地方,下挖丈許必然有水,火災總能夠在一開始的時候就被撲滅。而來自諸多湖泊的河水,平靜得像是閨房千金。怎么可能施暴?

“那這回……”陸大有反應過來:“是因為別處遭災了?”

姜百里撇了撇嘴,看在同一期的面子上,方才道:“你平日也該多讀讀《曲苑雜譚》。去年徐淮水災的事,報上登過的。”

陸大有一拍腦袋:“我看過。就是忘了!”

看過就忘,跟沒看過有什么區別?難怪至今只能循著章程在辦公室里端茶倒水。

姜百里當然不會把心里話說出來。何況他也知道“端茶倒水”其實很重要,真的惹惱了陸大有,工作上也就沒那么舒心了。萬一哪天連筆墨都領不到,那可就真的悲劇了。

陸大有隱約覺察到了姜百里在動什么心思。不過他本來就不如顧水生和姜百里那樣有頭腦。初時自己還不肯承認,但日子久了,漸漸也能看出來了。因為佐哥兒是個喜歡“快馬加鞭”的人,如果他給某人分配越來越多的工作,壓上越來越多的擔子,就說明此人頗有能力,值得栽培。當然,從年終獎的分量上也能看出來。

顧水生現在專心市場開拓,都已經混到蘇州去了。姜百里的客服工作越來越精細,交織出一道大網。甚至能夠將本縣有名號的人家都串聯起來。

這廝還夸口,他只需要通過最多三個人,就能跟華亭縣任何一個大老爺吃上飯。

陸大有想起姜百里某次不經意間的嘚瑟,心中泛酸。

“那是什么人?”姜百里突然道。

空曠的田野上,兩隊人馬步伐一致,快步朝大路跑來。

陸大有負責后勤總務,倒是見過領頭的那個漢子,故作不經意道:“那是夏圩徐園的護院,領頭的叫甘成澤。”

甘成澤顯然也看到了官道上的人,待跑近些。方才認出了陸大有,叫道:“你們這是去唐行?”

“正是,你們也是?”陸大有回道。

甘成澤應了一聲,腳下不停。道:“佐哥兒有令,得火速趕過去,不多說了!”說罷,排成兩列的浙江兵從眾人身邊跑過,留下揚起半身高的土塵。

徐元佐吃掉黑舉人之后,浙兵都分到了不少銀子。基本都在朱里和唐行之間購買土地。住得較為緊湊。地雖不多,不過他們也不靠土地吃飯,關鍵得要方便串聯。相比需要向別人伸手的戚繼光,徐元佐可是真正的大金主,給錢給糧十分痛快,浙兵也沒有發生過不肯聽用的情形。

這回聽說每人每日另有津貼,這幫浙兵跑得飛快,恨不得立刻出現在徐元佐面前。

“咱們也跟上!”姜百里大喊一聲,跟著浙兵們跑向唐行。

陸大有還在踟躕,姜百里已經跑了出去。

等陸大有終于決定跟著跑起來的時候,姜百里已經停下了。

這個從來不怎么鍛煉的少年,這些月來出入豪門大戶,養尊處優,根本跑不動。

陸大有低頭看著手扶膝蓋,弓成了蝦子似的姜百里,笑嘻嘻道:“該跟佐哥兒說一聲,日后在冊的伙計、掌柜,都得操練,以免不堪用。”

姜百里口水止不住地往外涌,肺里就像是火燒一樣,翻了翻白眼,沒有理會。

眼看著甘成澤等人跑遠,大隊人馬繼續前行。

唐行就在前面。

大半個時辰之后,陸大有和姜百里終于到了唐行鎮的大門之外。緊貼著大門邊上,已經豎起了七八根松木樁,正有人架著梯子往上鋪氈子。未完工的粥棚旁邊,堆了幾張粗木長條桌,像是寺廟里和尚吃飯用的。

陸大有和姜百里進了城,街上行人匆匆,并沒有焦躁和不安,反倒像是趕上了吉慶事一般,帶著喜氣。

隊伍里所醞釀的救人于水火之中的悲壯氣氛,頓時被吹得煙消云散。

姜百里劈手抓住一個過路的同事曾經做過他的下屬,問道:“佐哥兒呢?”

那人連忙打了招呼,舉起手里的牌子:“佐哥兒坐鎮有家客棧賑災呢。直接去那邊。”

姜百里一掃那塊牌子,上面果然寫著:志愿者請移步有家客棧,統一調配。

那人說完,欠身而去。

這是徐氏風格,有時候讓人覺得十分無禮,但是工作效率卻明顯高于別人一截。

陸大有這回沒跟姜百里客氣,飛快朝有家客棧跑去。

在客棧里人生鼎沸,有正在忙碌的自己人,也有湊熱鬧的外人。不管怎么說,總算有了賑災的緊張氣氛。

徐元佐已經征用了兩塊大木板,上面覆蓋宣紙,寫著各家認捐的順序和金額。此刻他正跟人說話,見到了陸大有,當即停了下來,轉向陸大有叫道:“大有,來得正好。快帶人去將災民的人數登記成冊,按照男女分開。”

“佐哥兒,姓名年齡籍貫之外還要知道什么?”陸大有連忙問道。

“職業技能、家庭情況。”徐元佐想了想,又道:“再問他們一句:若是別處有地可種,能吃飽飯,是否愿意遷徙過去。凡是愿意的,做個標記。”

陸大有連忙應諾,轉身而出,差點撞上了追進來的姜百里。

徐元佐見兩大干將接踵而至,頗有些兵強馬壯的感覺,連聲道:“老姜,帶上人,挨家挨戶去買熱水。”

“是!”姜百里應聲就要走。

“慢著,”徐元佐連忙叫住他,“這熱水不光是給人喝的,更主要是讓他們梳洗一下。”

“梳洗?”姜百里愣住了。

“嗯,別弄得一身臟兮兮的,看著心煩。”徐元佐道。

佐哥兒就是愛干凈!不過好歹看看情形吧,現在人家可是逃難吶!

姜百里心中感嘆。

若是照著徐元佐的本意,何止燒點熱水讓人梳洗?簡直要把頭發剃光,統統趕進浴室用蒸汽消毒才好。否則這些災民就是跳蚤、臭蟲的天然載體,等到天氣一轉暖,就會爆發時疫。

要說研發青霉素,徐元佐自認沒本事。不過要展開愛國衛生運動,這對于生長在紅旗下的徐元佐卻是再熟悉不過的事了。而且只要衛生條件抓上去,勤洗手勤洗澡,有意識地殺滅寄生蟲,能夠避免許多疾病和疫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