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秦淮風月,春色不隨亡國盡。
當年多鐸率清軍南下,南京不戰而降,得以茍全。幾年過去,這座城市仍是一樣的熱鬧和繁華,當初的秦淮八艷和名士風流雖然已隨雨打風吹去,新一代的“才子佳人”又冒了出來……小八艷,新金陵十二釵,個個艷名遠播,拖著辮子的名士無不趨之若鶩。
除了男女風月,南京城里現在最流行的,一是柳敬亭的評話,二是李漁的戲班。
柳敬亭擅長說《水滸》,聽一回要一兩銀子的高價,還得提前十幾天下定,否則沒有檔期。李漁則是個高產作家,擅長寫小說,寫劇本,自己組織了一個戲班子,每次演出都場場爆滿。南京城里的達官貴人和富商大戶每逢辦堂會,都要把他們兩個請去演出,這場堂會才算辦得夠檔次。
(各位書友都是閱片無數的達人,肯定都看過《肉蒲團》系列,原著小說就是李漁的大作。)
今天在城東張府陶園,又有一場盛大的堂會,把柳敬亭和李漁都請來了。
張府的主人當然姓張,此公名叫張岱,號陶庵,浙江紹興人,出身于明朝官宦世家,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他平生不問身外事,最喜放誕風流,又兼博學多才,書畫絲竹,飲食茶道,花鳥古玩,經史子集,天文地理,無不樣樣精通。
換句話說,張岱就是一個有品位的世家紈绔。玩了一輩子,也瀟灑了一輩子,閑暇之余做做學問。散文小品都寫的不錯,《紅樓夢》里的賈府如果不垮掉,賈寶玉老了以后,基本上就是他這個樣子……對于這種沒有威脅的在野名士,滿清一向厚加優待,示恩拉攏,從洪承疇到馬國柱。張岱如果有什么事情求到他們頭上,都會給幾分面子。
張府今天的這場堂會,名義上是為他的小妾做生日。其實卻是為剛剛出獄的錢謙益接風洗塵。
錢謙益是江南士林領袖,文章才能什么都好,只是骨頭太軟。他投降滿清當了漢奸,偏偏又良心不安。很快辭官回到家鄉隱居。因為和抗清義師多有聯系,短短幾年已經兩次被關進大牢。
第一次被捕事兒不大,很快出獄,第二次卻差點要了錢謙益的老命。江陰黃毓祺密謀舉兵抗清,策動錢謙益參與起義,錢謙益沒有答應,但也沒有告發他,后來黃毓祺被捕。錢謙益跟著也被抓了起來。
這屬于包庇罪,就算事情敗露。錢謙益也沒有太大的麻煩,但是滿清的鳳陽巡撫看他不順眼,順手給他填了一條罪名,“謙益曾留黃毓祺宿其家,且許助資招兵……”從知情不報變成了直接參與謀反,錢謙益的項上人頭,危矣。
關鍵時刻還得靠老婆救命,柳如是想盡辦法,多方奔走營救,終于使錢謙益得以免禍。張岱在其中牽線搭橋也出了不少力氣,而且他不怕麻煩,錢謙益剛剛出獄就遍邀南京名士,為其擺酒壓驚。
鑼鼓齊鳴,開場做戲,第一出是《八仙祝壽》,第二出是《藍橋遇仙》,都是祝壽常點的開場戲,第三出《徽宗嫖院》是今天的壓場戲,內容曲折詼諧的一出喜劇,場中笑聲不斷。
臺上一個旦角演李師師,一個反串的生角演宋徽宗,都是李漁精心挑選的美姬,兩人扮相俊美脫俗,唱腔清柔婉折,一口最流行的昆山腔,每個字往往都要跌宕好幾個呼吸,觀者無不靡然稱好。
深深的庭院,熱鬧的戲臺,眼神波俏的丫環,繁花和錦衣少年,新綠的茶葉在水中緩緩展開,后邊花架下的角落里,竟然還坐著兩個和尚。
“這出戲明明是《正德嫖院》嘛,怎么硬安到宋徽宗的腦袋上?”矮些的這個和尚名叫姜采,崇禎四年進士,清軍南下后削發為僧,卻沒有當和尚的自覺,一直自稱宣州老兵。
“掩人耳目罷了,李漁的戲班子這兩年紅得發紫,不知道有多人緊盯著呢,行事不得不小心。”高些的和尚名叫章正宸,也是崇禎四年進士,是姜采的同年,他是浙江紹興人,博洛南侵的時候組織義兵堅守赭山縣,兵敗后同樣遁入空門,出家為了避禍,其實也是個假和尚。
“你把我大老遠拉來,不會只為了看戲吧,難道要給‘水太涼’捧臭腳嗎?哎,此人素性怯弱,全無節義,我可不愿與之為伍!”姜采提起錢謙益,滿臉的鄙視。
“我找你來,是有一件機密大事商議……”
章正宸剛剛說到一半,喧鬧的鑼鼓絲竹突然不響了,臺上的戲子也停了下來,門外有人通報,江南總督馬國柱,浙江提督田雄一起來訪。
前面的涼棚下,一群人起身迎出大門,為首的正是錢謙益和張岱,姜采和章正宸皺了皺眉頭,神色都有些緊張。他們兩個從理論上來說,都是滿清的通緝犯,平常躲在寺廟里沒什么事,要是被滿清的大官撞上,很有可能露出馬腳。
時間不長,馬國柱和錢謙益并肩而入,臉上掛著親切可掬的笑容,不停向眾人點頭示意,一身戎裝的田雄虎著臉跟在旁邊,鷹視狼顧,目光兇狠,章正宸和姜采都收回目光,正襟危坐,儼然兩個得道高僧。
馬國柱和田雄坐定后,臺上的戲子才接著唱戲。
“這不是《正德嫖院》么?呵呵呵,何必換成宋徽宗呢?就演正德好了,也讓天下人都看看,前明皇帝如何的荒唐失德,我大清才要入主中原,救萬民于水火……”馬國柱談笑風生,氣場十足,可惜應者寥寥,場面有些尷尬。
“這個戲早年間就有的,老戲新改。大家圖個樂呵罷了。”錢謙益不咸不淡地應了一句,總算沒有冷場。
“本官一時失察,讓牧公受了委屈。今天就是特意來賠罪的。這個案子連攝政王(多爾袞)都驚動了,本官吃了老大掛落,還請牧公千萬放我一馬,不要再生氣嘍……”馬國柱對錢謙益很客氣,錢謙益號牧齋,他以牧公相稱,以本官自稱。絲毫沒有擺一省總督的架子。當然話說來了,錢謙益現在雖然沒了官身,但是身份地位還很高。一省總督在他面前也沒有架子可擺。
“錢某一介罪臣,不敢當督撫如此厚待。”錢謙益矜持地微笑著,惜言如金,他在宦海中沉浮多年。三起三落。見慣了各種大場面,馬國柱輕飄飄的幾句話不可能打動他。
“呵呵呵,牧公乃一代文宗,往來交際總是免不了,可是樹大招風啊,總有些匪類宵小想要借牧公的名頭蠱惑人心。哼,黃毓祺不過是個狂生罷了,謀反被誅九族乃是理所當然。偏偏把牧公扯了進來,幸好皇上圣明才沒有傷了我江南文氣……”
馬國柱這番話看似推心置腹。其實卻暗含威脅和警告,又閑扯了幾句后,終于拋出他的來意:“山西姜瓖舉兵作亂,攝政王親率大軍征繳,軍務繁忙之余,對牧公仍非常關心。聽說牧公和黃毓祺并無太深糾葛,攝政王深為欣慰,并囑咐本官代為轉告,朝廷對牧公還多有借重之處,南京、蘇州、杭州三地請任選一處將養,不日還要再次啟用……”
這是變相的軟禁和監視,只是條件比較優厚,南京和蘇杭都是好地方,你隨便挑一個呆著,不許再到處亂跑。
“多謝攝政王恩典。”錢謙益想了想,說道:“錢某剛剛出監,日后居于何處還得和拙荊商量一下,很快就會答復督撫。”
錢謙益的老婆就是柳如是,秦淮八艷之一,出身風塵卻志向高潔,是梁紅玉、李師師一樣的人物,在后世的名氣很大。
“哈哈,牧公老夫少妻,果然怕老婆怕的厲害。嗯,為何不見尊夫人所在?”馬國柱左顧右盼,沒看到哪個女子像柳如是。
“拙荊偶感小恙,不便見客。”
“唉,可惜啦!久聞河東君大名(柳如是自號河東君),卻緣吝一面……”
后面的花架下,章正宸和姜采竊竊私語。
“那個就是田雄,出賣安宗皇帝的叛將,我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章正宸盯著田雄的背影,兩只眼睛里幾乎要噴出火來。
“不錯,此等奸賊最為可恨,誰能手刃此獠,我這宣州老兵愿一生為其驅使!”姜采也咬牙切齒,要不是馬國柱、田雄身邊護衛眾多,早就撲上去拼命了。
田雄,原來是江南四鎮黃得功的部將。
黃得功在江南四鎮里實力最強,對大明也最忠誠,多鐸南下的時候,弘光帝從南京逃到黃得功軍中,黃得功和清軍激戰,不幸陣亡。他手下的大將田雄和馬得功卻暗中和清軍勾結,黃得功死后,他們兩個立刻帶著弘光帝去向清軍請功。
弘光帝是個大胖子,田雄背著人,馬得功抬著腿,一溜煙跑得飛快,弘光帝不停哀求痛哭,又把田雄的脖子咬的皮開肉綻,鮮血迸流,田雄卻硬是忍了下來,把他親手獻給多鐸……立下這樣的大功,田雄理所當然得到了滿清的重用,被任命為浙江提督,這幾年一直在和魯王朱以海作戰。
聊兩句。
錢謙益以“水太涼”和“頭皮癢”出名,在明末變節投降的諸多文臣武將里,他的地位太高,所以飽受詬病,聲名狼藉。但是客觀地說,他投降后沒有太多的惡行,晚年還支持抗清運動,和鄭成功、永歷政權都暗通消息,起碼可以說是良心未泯吧。
真正助紂為虐的賣國賊,還是洪承疇、吳三桂之流,次一等的文官如金之俊、馮銓等等,武將如田雄、李國英等等,都是徹底投入滿清懷抱的標準漢奸,只是這些人沒有錢謙益的名氣大,所以在后世罵名不顯。
錢謙益骨子里是一個懦弱的文人,做了漢奸不值得同情,但是可以作為統戰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