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寧府在國朝初年乃是縣制。自大運河通航之后,南北水道交通便利,此地成為南北往來交匯咽喉之地,舟航之所必由,從而發展成為重要的商業中心。于弘治二年改升為歸寧府,隸屬山東布政使司東昌府,下轄兩縣,一名曰館陶縣,一名曰邱縣。
今年乃是院試之年,提學道于四月初巡臨至東昌府,于四月十二日以縣為場次排期開考,各地學子得到消息,早在一月前便紛紛前往東昌府等候應試。
歸寧府距東昌府約有三百一十里,歸寧府的學子們走水路也要五六天才能回到家。是以,這些衙役帶喜報快馬到歸寧府時,林寡婦的兒子林延壽仍在路途之中。
梁家巷子中多為手藝人,生活都不甚富裕,即便家中有供孩子上學堂的,不過是為了認得幾個字,為將來子承父業打基礎,如今突然出了這么一個秀才,四鄰街坊們皆喜出望外,頗有些于榮有焉。林寡婦一個人張羅不過來,便有人主動替她張羅。
梁直拿了炮仗到林家門外,也主動替她放了起來。伴著霹靂啪啦的炮竹聲,陣陣青煙升騰而起,漫過青磚院墻,在半空中四彌漫開來;點點紅紙屑將林家小院門口的那塊兒空地蓋上一層紅色,和著圍觀人群的熙攘交談聲,極是熱鬧吉慶。
另外巷子里有多少年的風俗流傳下來,但凡一家有紅白喜事,挪屋添瓦,做壽擺酒做宴,四鄰都要來隨禮來賀。因而有人便在林寡婦為報喜差人擺茶擺酒的空檔兒,到蘇家的小雜貨鋪子里整治賀儀。
一時間鋪子擠滿了人,格外忙碌熱鬧。梁小青一人是忙不過來的,蘇瑾便搭手做些力所能及的,比如抱個酒壇子、打個糖紙包什么的。
這些近鄰隱隱約約聽到有人說,蘇家這位小姐自打汪家退親后,變了不少,親眼見得的人卻少,此時看她與梁小青一起忙碌。那酒壇上灰塵泥土染臟了衣裳也不顧,一點架子也沒,對比她之前每日只安心讀書上學,不問生計的好日子,心中都些憐惜,紛紛拿話兒開導她,蘇瑾只是笑著謝過,其它的話也不多說,手上忙碌個不停。
好容易那群人置好禮去了,蘇瑾看著酒架上的壇子,已去了一大半兒,只剩下幾壇金華酒,這種酒比其它的貴些。象茉莉酒、甘薯灑、時興的橄欖酒之類,一升裝的小壇子,只要三四分銀子一壇,金華酒要八分銀子一壇。送禮又不是自家喝,能便宜的,都想省一點呢。
蘇瑾盯著貨架盯了一會兒,轉身與梁小青道,“小青,你把方才眾人買的少的,如鹽花生、核桃、瓜子之類的每樣裝些,再去前面那家五葷鋪買個九格攢盒來。回來時看見梁直,叫他回來,抱兩壇子五斤裝的金華酒與一匹藍梭細棉布,送到東鄰去。”
說著,從荷包里掏出幾小塊銀子來,這是蘇士貞留把她零花用的,自己天天不出門兒,這五六天里,竟一個子兒也沒用。挑了幾塊花生米粒大小的,遞給她,“避了人問問你娘,份子錢該隨多少的,與禮一并遞了!”
梁小青看看這些銀子,道,“小姐,是不是太厚了些?兩壇五斤裝地金華酒近二錢銀子了,一個九格攢盒也要二錢銀子,那一匹尺頭是四錢銀子的本錢,再加些那些干果,這便是近一兩的銀子了。這些銀子也有半兩多……”
蘇瑾笑道,“咱們本是近鄰,厚些也是應當的。再者,林家兒子得了秀才,說不得日后我們能借上光呢。這會算計什么?那匹尺頭已放了三個月之久了吧?這種細棉布在咱們鋪里又不好賣,與爹爹和梁二叔穿,顏色又太嫩了,與梁直穿……他正是泥猴子的年紀,穿這好料子做甚么?東鄰那家卻有個年輕的秀才,拿去做人情正正好。”
梁小青因常氏嘮叨林寡婦的是非,對她頗有些不喜,無奈小姐堅持,只好接過銀子。
那報喜的差人在林家吃了半日的酒,一人得了五錢銀子的賞錢,到午后方心滿意足的去了。
林寡婦送走差人,四鄰也散了,撫撫笑得發酸的臉頰,進屋去看四鄰們送的禮。
先將紅紙包著的禮錢,一一折了封子,心中暗記哪家給的多,哪家給的少。
算好這些,再去看那些禮物,大多數人家送的是酒水點心干果之類,只有蘇家與巷子最東頭胡屠夫家里,送的有酒水有尺頭。只是那胡屠夫家里送的是自家娘子織的粗白布,與蘇瑾送的那匹藍梭細棉布相比,不但顏色上差出許多來,手感更差了不少。
林寡婦將蘇家送的尺頭拿在手中,細細的摸了一遍兒,左右翻看,心頭歡喜,這個正正好可以與兒子做兩件嶄新的瀾衫來,因這尺頭滿意,復又回憶蘇家今兒送的禮來。
上午時忙亂,她一時沒顧上細想,現在想想,那九格攢盒的葷菜正好招待官差,這匹尺頭又正好與兒子做衣衫,連禮錢也送了五錢銀子。
不但貼心,便比一般的街坊厚出許多。往常常氏對她少有正眼看的,今兒這般殷勤實出意料,心道這是蘇家巴結她,心頭更如三伏天吃了冰碗般爽快無比。
自己坐著笑了一回,復又去看那匹尺頭。因蘇家想到汪家,突的心中一動:那汪家有兒子去攀伏富家女,發那絕戶財,難道我沒有兒子么?他家攀附富家女地時候,那汪顏善還不是秀才呢。此次他雖也中了,卻比我的兒子還低一名!
現在我的兒子也是正正經經的秀才相公,見官老爺都是不要下跪地,且我兒子的相貌又不比汪家的兒子差,那汪家的兒子不過長了張巧嘴罷了!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待兒子家來后,要多多教導他如何說話行事……
愈想愈歡喜,真如她的兒子已聘了哪個富戶女兒,把金山銀山放在她眼前一般。臉上笑吃吃,喜了一大場。
復又開始思量這歸寧府里,哪家又有家財又無兒子的。思量半晌,她知道的,除了這潘家女兒,便是這蘇家的女兒。有些氣餒的嘆口氣,潘家小姐已是有了主,這蘇家盡管有些小小的家底兒……無論如何,這等小門小戶人家的女兒她是瞧不上!
決定這些日子去四處打聽一二,準備為兒子做親。
只是這林寡婦也不想想,世人皆重子嗣,便是沒有親生的兒子,也要自宗族之中過繼一個到膝下來,將來好繼承家業。哪有許多絕戶財等著她發?
卻說,蘇家這鋪子里本就大多是近鄰來買貨,人來人往的,有相厚的碰上便在鋪子里多嘮兩句閑話,本就比一般的地方熱鬧些,若是常氏看鋪子,總能聚幾個婦人在此說閑話兒。
此時便有幾個自林家出來的婦人在鋪子里與常氏嘮話兒。
一個道,“兒子進了學,這回她愈發要把頭臉仰得高高的了,也不知她往日的那般行事曉不曉得收斂些……”
另一個道,“也是他那兒子木訥少言,只要有讀書,旁的諸事兒不問,又對她言聽計從。若換作旁人,她天天與那些三姑六婆攪合成一堆兒,便是嘴上不說,心里頭也嫌當娘的與他丟丑咧。”
一個站在門口背對大街的婦人道,“我聽那些差爺們說,我們歸寧府合府連帶下邊兩個縣,一共點了三十名秀才,單是咱們歸寧府便占十四五個的名額咧。”
“聽說……汪家那個黑心爛肺也中了呢!”
常氏本正有滋有味兒的聽著,聽見這話,猛然抬頭,急爭擺手。從柜臺后面轉出來,轉到貨櫥后面瞧了瞧,后面空無一人,又走到西廂房門口兒,見蘇瑾與梁小青兩個坐在院中老棗樹下安安生生的剪鞋樣子。這才放下心來,回到鋪子里與那幾個婦人壓低聲音恨恨地說道,“管那黑心爛肺爛的東西中沒中,與我家不相干!”
又央求各人道,“你們說話也瞧著些,我們小姐這才剛好些,莫要讓她聽到了。”
那婦人一時失語,此時連連補救,賠笑道,“常媽媽原諒則個,日后不會了。”
正說著,瞧見林寡婦自巷子口轉出來,胸鋪仰得高高的,脖子梗得直直的,目不斜視,扭著腰兒,向這邊兒走來。回頭與眾人笑道,“剛說了她,便來現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