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士貞與常貴遠兩人久別重逢,又得他一番開解,心下暢然。
便又想起一事來,與常貴遠道,“常老弟,我這些年不在外面跑動,現下可有甚么好做的生意?”此次蘇瑾兒因錢財被退親,他即憤怒又愧疚。現在憤然已消,那股隱隱的愧疚便又浮了起來,愈發的強烈。
自己若有潘府那樣的家身,女兒何至于會受這樣的委屈?再加上偶遇常貴遠,同樣是行商之人,看旁人做得風生水起,自家卻只守著小雜貨鋪子每日為了一半兩的利錢辛苦度日,心性愈來愈諾諾,眼界也窄了。
這么一對比,不由的將他往日被種種挫折消磨殆盡的豪情又激了起來。
常貴遠自然也能猜出他心中所想。不過現在行商之人漸多,象南邊的布匹絲綢,茶葉木材糧食皆由大富之家操縱貨源,小商戶們也只能跟在后面喝些稀粥而已。生意本就難做,何況歸寧府富庶,沒有個千兩的家身,連個象樣點的手帕鋪子也開不起來。
憑蘇士貞現在的狀況想做個什么掙錢的營生,確是要好好想想。
蘇士貞看他沉思著,心又沉了下來,長長的嘆一聲。
哪知他嘆息尾音未絕,常貴遠猛然一拍桌子,喜道,“怎的忘了這個營生!”
蘇士貞忙問,“常老弟說的是哪個?”
常貴遠笑道,“當年我們在湖州歇了生意后,次年我又獨自去了杭州,在那里認得幾個徽州開當鋪。我所說的事兒跟當鋪有關?蘇兄且猜猜看!”
蘇士貞沉思半晌,猛然抬頭,“常老弟說的可是販當鋪過期的舊物?”
常貴遠哈哈大笑,“正是。士貞兄多年行商,獨到眼光還是有的。你若有意做這營生,此地我也有兩個相熟的朋友在當鋪里做朝俸,這兩日正要去拜會,到時我與他們提前打個招呼。現在正值春夏相交之際,你可去挑些死當的八九成新的夏衫舊衣去賣。本錢又不要多少,價錢又比新衣便宜將近一半兒,想必會有些賺頭。”
又嘆,“只是辛苦了些,也委屈老兄了!”
若常貴遠不提,蘇士貞是不會想到這個行當的。一個大男人去賣舊衣,總覺不是正途。但他提了起來,再往深處想,這個門路倒也真不錯。若常貴遠能從中牽線,找個相熟當鋪,挑些便宜的好貨,趁著鄉下有集市,或者走村竄鄉的賣,想必生意也不差。
腦中快速運轉,再將自己在歸寧府的人脈訊速過了一遍兒,也扒出兩個相識,但相交不太深的當鋪伙計。
剛沉下的心緒又激動起來,點頭笑道,“我果然是守著小鋪子守得人愈發癡呆了。放在眼皮底下的好營生,這么些年倒沒想起來。”
卻不料這番話聽在常貴遠耳中,真真是百味雜陳。
早年他與蘇士貞在湖州,雖然是小行商,那時的他意氣風發,頗有幾分豪氣。誰料他運道不濟,這么些把當年的豪氣磨得丁點兒不剩,現在看他將當年看都不看一眼的舊貨生意,如獲至寶一般歡喜,心下黯然。
心思又一轉,道,“蘇兄手中若有整數的本錢,可入到我的鋪子里,每年我把你五分的利錢。”
蘇士貞連連搖頭,“只有走頭無路時才去借那等高利。平常的鋪子能給二分的利錢已算高的,你又不缺本錢,明是借我的錢,實則是故意照看我!再說,我現下能動的只一百來兩,入到你本錢里倒不如拿去販這個舊衣。”
常貴遠一向知道他的為人,不肯占旁人半點的便宜。只是他初到歸寧府,手中銀錢也不多,強強能周轉過來,一時也顧不到他。只得道,“也好,蘇兄且辛苦一年。等明年小弟的生意穩了,你手中積些銀錢,我們仍合伙做生意。”
蘇士貞笑道,“好。一言為定!”
因提到販舊衣的生意,蘇士貞心中雀躍,不欲多耽閣時間,恨不得馬上回去著手辦此事,兩人相談也有近兩個時辰,便要告辭。
臨去時,蘇士貞邀他改日到家中做客,常貴遠應了。又要車夫送他,他執意不肯,“我曉得你還有急事,速速去辦事吧。得了空子莫忘了你方才說的當鋪。我也認兩個在當鋪里做活的,這就回去找他們說說!”
常貴遠笑道,“恁樣急!也好,現在時節正是換衣的時候,再晚該買的都買過了。我回去速辦此事,不出兩日必給蘇兄回話。”
兩人拱手告辭,各自回家。
蘇士貞急匆匆的回到家中時,已是半下午光景。蘇瑾看了會兒書,被常氏半勸半逼著喝了碗苦湯藥,小睡了片刻,仍然在練她的身子骨。
聽到院中有腳步聲,帶著陌生的熟悉感,知道是蘇士貞回來了。忙翻身下床,匆忙穿了鞋子出去。前世她是個急性子,初來時,還注意些。穩穩當當的過了幾日后,陌生感漸漸消去,不由的露出了本性。
繡鞋輕軟,她用腳扭了幾下,等到出了東廂房門口,也沒完全扭進去,只好彎腰去提。
蘇士貞嚇了一跳,“瑾兒,出了什么事兒,這樣急?”
蘇瑾暗自吐舌,趕忙掩飾道,“爹爹去哪里了,您看這都什么時辰了。午飯久等不見你回來,大家心中都焦急呢,以為出了旁的事兒呢。”
邊說邊直起身子,順手將不太規整的裙子拂平,慢慢的向蘇士貞走過去。
她這番說辭合情合理。蘇士貞臉上帶出歉意來,慈愛笑道,“嗯,是爹爹不好,不及回來吃飯也該使人回來說聲。不過,今兒我去打貨,在街上偶遇你常叔叔,兩人相見甚是歡喜,便在外面下了館子,談得高興,又忘了時辰……”
蘇瑾心中微動,一家人最近幾天天都撲在汪家退親的事兒上,她也快忘了這位常叔叔。一邊替他打簾子,一邊回頭笑道,“原是這樣巧。爹爹與常叔叔都說了些什么?可是生意上的事兒?”
因方才她做一會兒仰臥起坐,此時,白晰的臉蛋掛上兩抹健康的紅暈,明媚春陽照在臉上,肌膚別樣的粉嫩,一雙黑寶石般的眸子熠熠地放出快意的光來。
蘇士貞雖然詫異女兒情緒恢復得如此之快,心中還是歡喜并暗自欣慰。笑呵呵的點頭,“是,你常叔叔給指了個好門路。我也覺得甚是可行,這就回來與你梁二叔合計合計。”
蘇瑾前世也算是個家傳經商的,不由好奇的問道,“是什么樣的好門路?賺頭大嗎?”
蘇士貞這一路焦急,早上出去穿得又厚,背上微微滲出汗意。路上尚不覺得,進得屋里,汗意熱氣消去,便覺出背后微涼,一邊與她說話,“做生意掙錢是爹爹的事。你只管讀書練字繡花即可。問那許多做甚?”一面心下盤算這販舊衣的生意要立時開始做,過了這個季節,便沒那么好做了。
蘇瑾默了一下,心說,誰耐煩做那些事!可是現在也急不得,便笑道,“我也是隨口一問。爹爹只當說閑話兒,我說說吧!”
蘇士貞笑道,“改日再與你說。現在爹爹有正事兒要辦。”
蘇瑾無奈只好住了口。
蘇士貞歇息片刻,揚聲叫梁直請梁富貴與常氏進來。見蘇瑾兒仍然立在身邊,端茶倒水甚是殷勤,一副趕不走的架式,不覺失笑,“瑾兒今日是怎么了,往常你可最不喜聽爹爹說這些生意上的事兒。”
蘇瑾速訊在心中組織措辭,笑著輕聲道,“往常女兒天天去學里,一心撲在詩詞之上,不知爹爹辛勞。這幾日在家,眼見爹爹與梁二叔還有奶娘整日打貨看鋪子,又要受那些小氣之人的七攪八纏,費盡口舌才得一二分的利錢,方知掙錢不易。我雖不能幫爹爹,立在一旁聽聽,心頭也覺好受些,象是與爹爹分憂了一般呢。”
蘇瑾兒原是個只愛詩詞的乖乖女,每日的生活無非是與家人四鄰女學中的同學有些交集,留給她的社會商業訊息并不多。今日有這等好機會,她自然不肯錯過的。
還好歸寧府民風開放,恰好她也不甘心整日被拘在深宅大院之中,自家又開著小鋪子,幾相結合,這經商之路,她是一定要試著走走的。
蘇士貞不妨女兒竟說出如此貼心的話來。往常他忙鋪子,女兒上學,父女二人雖然親情依依,卻沒有這般和樂融融的相處過。尤其自渾家朱氏去了后,女兒性子愈發沉靜,不喜多言。偶爾他問上幾句,她也那般細聲細氣的回著,恭敬有余親昵不足。
老懷甚慰,拈著短須眉開眼笑,好一會兒才嘆道,“說起來還是爹爹無能,叫我的女兒也跟著操心生計。”
蘇瑾忙搖頭,笑道,“其實開鋪子也有是有趣事兒的,昨日我瞧見奶娘與隔壁林寡婦議價,議得熱鬧又好玩兒,比夫子講詩詞還有意思呢。”
蘇士貞聽著這話象是對經商有了興趣,又想起這幾日她常常在西廂房后門轉悠,不由把臉兒一沉,“日后莫去鋪子里轉悠。哪有女孩家家拋頭露面做生意的?”
蘇瑾暗中撇嘴,決定試著替自己爭一爭,把記憶存在的,與這幾天所見的例子一一列舉,“奶娘不是也去看鋪子?還有那賣頭油的娘子,賣絲錢巾帕的婆子,賣小食的……”
蘇士貞沉聲打斷,“婦人自是不同!”
蘇瑾暗中又撇了撇嘴,心說,梁小青也搭手賣貨呢,她學里的女同學家中也有開鋪子的,休學的時候,也會去幫家人看鋪子。不過,這事不可操之過急,每天說一點,徐徐圖之吧。
半垂了頭,柔柔細細的道,“是,女兒知道了。”
蘇士貞看女兒小心委屈的模樣,心中又悔方才太過嚴厲。因受南來北往的客商極多,歸寧府各地民風間雜。象盛產絲稠棉布的松江蘇杭等地,婦人拋頭露面已是常事,受那邊風氣的影響,歸寧府的民風也日漸開放,有為生活所迫的婦人逐漸開始做些小買賣,這十幾年來猶盛。
可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哪會容女孩家家的拋頭露面?雖然他身份地位全無,這樣寶貝地女兒也不會叫她自己去操持營生。
干咳兩聲,正要說兩句軟話安撫,梁富貴與常氏已在外面回話。
“嗯,進來吧。”蘇士貞坐正身子。
蘇瑾連忙代父親給這兩位讓座,又親自倒了茶。梁富貴與常氏連連搖頭說不敢。
蘇士貞滿意的笑道,“有什么不敢的,咱們名為主仆實則情同一家。今日找你們來,是因常老弟與我說了一遭生意。我也覺甚是可行,若操持得好,一個月能賺一倍的本錢出來也不難。”
梁富貴趕忙問道,“常老爺給說的是什么生意?這樣大的賺頭!”
蘇士貞便將販賣當鋪過期舊物的事兒說了。又道,“常老弟只說舊衣,我來時路上又做了思量,想來那些鄉下農家家用的舊物皆可販賣,如床帳、蚊帳子還有些舊家什、妝奩等。凡是農家過日子所需,我們都販它一些來。只要眼力好,挑些農家合用又新鮮時興的貨品,每件加個倍數也是能賣的。咱們歸寧府四周附近便有五六個鎮,鎮上每月都有集市,日期卻是岔開的。有定在初一起集的,有初三,初五,初八的。一月內這五六個鎮集合起來的日子有半月之久,余下沒集的時候,我們便挑些大的村頭去闖一闖。鄉村里也有不少土財主,那些村姑媳婦又不常走鎮集,看見了必定歡喜……”
蘇士貞愈說愈興奮,蘇瑾也驚奇,還有這樣的生意!當鋪在二十一世紀做為一個快要退出歷史舞臺的行業,她一是不了解,二是沒有接觸過。融資找銀行呀,誰會去找那月息一二分的當鋪?況且她前世家境好,哪里知道還有賣舊衣的行當……
倒是那梁富貴與常氏臉上卻不見丁點高興。
蘇士貞停了下來,問道,“怎么,你們覺此事不可行?”
梁富貴嘆道,“老爺,哪有一個大男人去做這等營生的?販賣舊衣多是婦人做的行當,再不然就是那等小年青,嘴巴甜,見了人妹子姐姐嫂子奶奶婆婆一通喊,方做得這營生。老爺這般年紀,怎伏得那小?……況且那活計極辛苦,從這邊集到那邊集,常要三更睡五更起……”
常氏思量了一會兒,也道,“且不說老爺不怕辛苦。單說咱們家的鋪子,每日也有一兩多的出息。老爺去販賣舊貨,自已去是不成的,必定要帶直哥爹一起去。家中兩個大男子都去了,雖老奴也能照看鋪子,可打貨卻無門路。再者那等生意總是新做,也不曉得真正做起來出息如何。只怕顧了田頭,失了地頭。”
蘇士貞擺擺手,神情甚是堅決,“我自去即可。富貴在家里照看門戶并打理鋪子。賣舊衣的出息也不求多,一日哪怕只有半兩的,一月下來,也有十五兩,除去花銷,一月也能得十兩的。再合上鋪子里一月三四十兩的出息,一月便有四五十兩,一年便有六百來兩,除了各項賦稅吃喝用度,怎么也能余下五百來兩。強過一家人都守著這小鋪子。如此兩邊掙上一二年,何愁家道不殷實?”
梁富貴斷不答應他一個人去,急忙道,“這可不行!您身子骨不好,哪里經得起這般折騰?若老爺真想做這營生,我自是要跟著的。”
蘇瑾倒是很想為這個家出一份力。但是她也明白知輕重,再開放的民風,也會遇著小混混小無賴惡霸地主流氓,自己這相貌這年齡跟著去了,說不得會成了添亂。
蘇士貞沉思良久,道,“若福貴與我同去,我們走時將鋪子里的貨備足。十日來家一趟,歇歇腿腳,給兩邊生意補充新貨,再下鄉去,這樣兩邊的生意便均能顧上。只是家中之事常媽媽要格外費心些。我在此拜謝了!”
說著竟起了身要行大禮。唬得常氏慌忙站起來,往一旁躲,“老爺這是做甚么?家中不消您吩咐,老奴自會盡心盡力!”
梁富貴明白這是老爺非做此事不可,便點頭道,“老爺說的也是個法子。”
意見統一,蘇士貞甚是開懷。當下取了二十兩銀子與梁富貴,“你去騾馬市買頭可拉貨的草驢來,再去買一輛太平車,我在家中將貨物盤點,明日我們去補些鋪子里短缺的貨物。貴遠老弟說了要與我找兩個相熟的當鋪,這兩日給信兒。我記得早先在釘子巷時,有兩個近鄰,一個在鴻發當做伙計,還有一個在百順當?也先去探探!”
梁富貴看天色還不算太晚,離閉市大約還有一個時辰,袖了銀子匆匆去了。
蘇士貞將蘇瑾趕了出去,留常氏在屋內吩咐。
蘇瑾走到院中,聽隱約有“緊閉門戶”之類的字眼兒傳來。暗自一笑,撇眼見梁小青立在西廂房門口兒,笑道,“小青,是梁直在看鋪子?”
蘇瑾這幾日因怕露出馬腳,對梁小青淡淡的,生怕她瞧出什么來。以至于梁小青有些抑郁,想不透小姐為何對旁人都比往日親近了,反倒對她疏遠了。這會兒見蘇瑾與她搭話,甚是開心。趕忙小跑過來,臉上帶著一抹歡喜,“是呀,小姐,小直做生意明白著呢,你莫擔心。”
蘇瑾點頭,梁直那小家伙長著一副極似梁富貴的老實相,嘴巴卻極甜,有那些打嘴纏價兒的,他一通甜話兒說下來,倒讓人不好與他計較那一二文錢兒了。
笑著附合兩句,又問她,“明日你可有空兒?陪我一道去書市如何?”
梁小青跟著她后面兒慢慢走著,一連點頭,“有的。小姐,你要買什么書?還去青蓮書局么?”
青蓮書局是一家專賣市井雜談之類書籍的,又把歷朝許多才女的零星詩作收集起來,結成冊子販賣,生意極好。蘇瑾兒往日只去那一家兒。
但蘇瑾這回并不想找什么詩集,而想找史籍類的書,那雜亂的事兒過去了,現在也該查查書本這個大明朝到底與前世有何不同,史書她雖沒讀過,大概的年號卻是知道的,她確信前世的明史中沒有現下這個叫做景隆的年號。
卻也不說破,只道,“到時看看再說。那書市上又不止那一家賣書的。”
梁小青應了聲,轉身去自己房中,片刻捧出一只小花盆來,笑道,“小姐,早先我們去吳嫂子家壓的茉莉枝條,現下已發了根,趁日頭弱了,我們種下去吧?”
蘇瑾笑了下,道,“好。”一面在東廂房南間兒窗根子下找出往日用的鏟子等物,在花壇中一塊留空的地上挖了起來。
南間她的窗外面也有一個與影壁前后相似的花壇,這幾日陽光好,花草長得極快,那幾株打苞的月季已是完全盛開,一朵朵嬌嫩的俏立在碧綠或微紅的枝葉間,甚是養眼。
兩人合力將那幾支嬌嫩的茉莉花種下,又自去后面洗了手。常氏臉上帶笑從正房出來,到廚房做飯。
到斜陽西沉,只余滿天彩霞時,梁富貴牽著一頭健壯草驢子拉著一輛半舊的太平車回來,將那驢車拴到老棗樹下,喜滋滋的與蘇士貞報著帳,“去得晚雖沒多大挑頭,價錢倒是便宜的。老爺,這頭草驢子只花九兩不到,太平車我特意挑輛大的花了四兩二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