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蘇士貞與梁富貴一早起來去打貨,直至過了午時方歸。因是自家的驢車用得極便宜,往常要用一天的時間打貨,今天只用半天竟置辦齊全了。
蘇士笑道,“這銀子花得還是值的。”
下午兩人便在家里盤點貨品,蘇瑾要搭手,蘇士貞只是不許。她也毫無辦法,只好把徐徐圖之的話又默念了幾遍,回房看書。
蘇士貞與梁富貴整理貨品到半下午,蘇瑾看了半天的書,才想起今日本要去書市的,因蘇士貞和梁富貴去打貨,家中無人看鋪子,便沒成行。
丟了書本,去倉庫找蘇士貞說明日要去書市。
這二人一離家,只剩下她們四人,常氏定然會更加小心謹慎,勢必不會讓她與梁小青兩個去買書的。
蘇士貞正在盤算可動的銀兩,聽得她的要求,沉思片刻,囑咐道,“讓常媽媽跟著去。買了書便回來,不可在外面久留。”
蘇瑾乖巧應下。正要出門兒,蘇士貞又在身后囑咐,“若是聽到有甚么瘋言瘋語的,你只管不理會!”
蘇瑾扶著門柱,回頭笑道,“我記下了,爹爹。您莫擔心我,那等市井之人的閑言碎語,誰耐煩理它?”
第三日早上吃過早飯,梁小青去喊轎子,蘇瑾回房換了件出門穿的九成新淡紫色繡百花短襦,下面系著一條白羅繡紫藤花的拖地長裙兒,出得門來。常氏見她頭上那只插一只翠玉簪,覺得有些素簡,正欲說話,又一打量,這般簡簡素素的模樣倒比插滿得珠翠滿頭更襯女兒家的嬌弱。便沒說話。
梁小青在巷子口攔了兩頂轎子,此時便在院口門喊道,“小姐,娘,轎子來了。”
蘇瑾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荷包,里面有二兩的銀子,想來買書是夠了,挽了常氏的胳膊,做小鳥依人狀出了院子。
剛到院門口,卻聽東鄰一家院門響,蘇瑾轉過頭去,正見穿得花團錦簇喜喜慶慶的林寡婦出了門,常氏哼了一聲,拉蘇瑾快走。
那林寡婦在身后熱情叫道,“哎呀,蘇小姐這是要到哪里去?”
蘇瑾無奈回頭,扯出笑意答道,“去置買些家什。林大娘穿得這般吉慶,可是哪家又有喜事?”林寡婦早年亡夫,現只守著一個兒子過活。家中也沒甚么家業,她又吃不了苦,做不了那等洗衣廚房灑掃的營生,只與那些三姑六婆走得近乎,哪個有事兒要她幫忙做個局兒,牽個線兒,跑個腿兒,她都是極快活,順道掏騰些銀子。
也極愛說嘴兒,整個梁家巷子里的事兒,沒有她不知道的。哪家發生個稀罕事,今天被她知道了,明日便能傳得北城皆知。
又因她為人極愛占便宜,買根針要人搭股線的,常氏極不喜她。
林寡婦笑咯咯咯的道,“嗯,山西做米豆生意的許老爺置外室,要我們去幫忙張羅。”
常氏一聽便沉了臉,轎子就在前頭,拉蘇瑾快走,與那林寡婦不咸不淡的道,“不敢耽擱林奶奶的差使,您快去吧!”
林寡婦臉上訕了一下,鼻子一哼,扭著腰兒,將那她大紅裙踢攪得花團一般翻飛,越過她們快步走了,留下一股刺鼻的香風。
蘇瑾好笑,與常氏道,“難為她那小腳,跑得倒快!”
常氏微沉著臉兒,不接她的話兒,只替她打了轎簾子,請她入轎。蘇瑾吐吐舌頭,拉梁小青鉆了進去。
后面還有一頂小轎是與常氏備的,她放了轎簾卻不走,立了一會兒,隔了轎簾兒道,“小姐,不是老奴多嘴,那林寡婦日后莫理她,那等人嘴里有甚么好話兒?”
蘇瑾與梁小青眨了眨眼睛,恭敬細聲細氣的回道,“是!奶娘!我知道了。”
常氏心下滿意,自去后面坐轎子。梁小青因蘇瑾向她眨眼兒,挑出她的小女兒心性來,悄悄與蘇瑾笑道,“小姐,只因那林寡婦每回去咱們店里都要我娘搭她兩樣小東西,我娘最瞧不過她那狠貪便宜的樣兒。您莫將我娘的話放在心上。”
蘇瑾一笑,“不礙。不過是人先搭話,如何好冷臉不理人?若要我主動去找她說道什么,也是不能夠的。”
書市在新城,緊臨大白紙巷,是個繁華而又帶幾個分雅致的所在。大大小小十幾家書鋪相連,各色招子隨風飄展。因本朝實行八股科舉取士,書生們要揣摩風氣,必須要熟讀八股文章,因此各家書局都使出看家本領,紛紛重金招攬有才華科舉士子,請他們挑選“時文”,供書局印刻成冊,向學子發售,生意甚是興隆。
這書市里倒有一半兒是專賣這種八股文章集子的。另有一半兒則是賣各種市井話本小說,消遣類的書籍。再有便是專門賣各種珍貴版本的古書,不過因歸寧府早先是縣制,雖然改升為府制已百年有余,其底蘊到底不如北京南京蘇杭等,這類的古書也少些。
今日因是晴日,各家書局門前都擺著些放舊的書籍,借人挑選,低價招攬人氣。
蘇瑾越過慣常去的那家青蓮書局,徑直走向另一間極大的書局。此時有幾個書生打扮的青年人蹲在門外那堆舊書攤上挑書,不時還相互品評幾句。
蘇瑾繞過這幾人,走到這間書局門口。因不知她要買的書該叫何名稱,便立在門口思量該如何問話。
店小二卻以為她要買女子所讀的書,不知該不該進。好心指點她,“這位小姐買傳記話本詩詞等書,可到往回走幾步的青蓮書店。咱們小店賣地大多是科舉學子們讀的八股文章集子。”
在門外挑書的那幾書生因店小二的話抬了頭,見是一位瘦弱的女孩兒背對眾人,仰頭望著書店的匾額,一副將進不進的躊躇模樣,極惹人憐。心下都以為她是年幼初次來買書,卻摸著不地方。其中一人站起身子,好心的附合道,“小二哥說的不錯。小姐若要買女子讀的書,那間青蓮書局是最全地。”
聲音甚是溫和好聽!
蘇瑾不由轉了身子,卻見是個子高高地青年男子,約有十八九歲,身著半舊淺藍長衫,半舊月白頭巾包頭,眉目竟是別樣的俊朗!
美好的事物總中吸引眼球的。她前世多年養成的習慣不由又冒了頭,不自覺的將研究古代男子以及欣賞美男的現代心態,揉合到一處,將這男子打量了又打量。還在心中點評道,倒是比本尊心目中那位汪顏善還強三分。
且說那男子只料是個小女孩家家的,好心出聲提醒,扭頭卻見是個眉目如畫的嬌俏少女。心下已覺孟浪,又見她這般盯著自己左瞄右看,微微有些局促,將頭偏到一旁,嘴唇抿起。
蘇瑾不過片刻的走神,便意識到現下的處境,趕忙將目光收回,與那人微福了福,道了謝。轉向店小二道,“小二哥,我不是來買女子讀的書。是想買一本國朝史略之類書,貴店可有么?”
這下,不但那小二詫異,方才那幾個暗自發笑的書生也詫異起來,私語道,“怎的一個姑娘家家要買我們考試用地書?難不成也要下場考一回么?”
說完都悄悄笑將起來。
那店小二忙笑道,“有的有的!都在這面兒,小姐您請!”
常氏與梁小青趕忙一左一右隨在蘇瑾身后進了書店,那小二將三人帶到一面大書架前,讓她們自挑。常氏看四下的人都離得極遠,悄悄責怪道,“小姐,雖是咱們歸寧府民風開放,那般直直盯著男子看實在不妥當。再者,若老奴知您是要買這等書,必不叫你來。只須說了書名,打發梁直來買。”
蘇瑾一邊挑書,一邊暗自好笑,也不言語。掃了半晌,挑中一套《國朝史略》,不過卻有好幾個版本,因叫小二來,問他,“這幾本書名都是一樣,內容也相同么?”
小二殷勤笑道,“內容是相同的,不過是刻版不同。這里面有金陵、吳興、新安三地的刻版,字大清晰,不下宋版。也有福建地刻版,價錢便宜些。最最好地是徽州刻版。”
一面說一面將那本裝幀得極精美的徽州刻版遞到她面前。蘇瑾哪里在意什么刻版,只要能看便成,聽得他說內容是一樣的,隨后抽出一套裝幀得極普通的,問道,“這套要價多少?”
那小二臉上笑意微斂,還是答道,“二錢八分。”
蘇瑾點頭,“好,就這本了。”
小二還試圖向她推銷那徽州刻版地書,“小姐,您挑的那本用的是回魂紙,紙質差些,還是咱們歸寧本地的刻版,哪里比得上這本徽州刻版的,這本用的可是極好福建竹紙呢……”
蘇瑾笑著問他,“那這套書售價幾何?”
小二忙答道,“只要四錢五分!”
蘇瑾搖頭,“近二錢的銀子夠一家人一日的吃喝了。我還是要這套的好。”
小二訕訕的放下書,心下說這位小姐衣著尚可,怎的這樣臭吝?微有些不悅的領她們三人到柜臺會帳。
梁小青替她抱了書出了書局,卻不見方才那幾個書生,那堆舊書攤上,換作兩個老秀才模樣的人在挑書。
蘇瑾來了這么久,第一次出門,那些存在記憶中熱鬧終比不過親自體驗一回,便求常氏讓她略逛一逛。
常氏見這書市中,倒也有不少女子相攜而來,比不得方那書局之中皆是青年男子,不是很暢的應下,只是不免又將那話嘮叨一遍。
蘇瑾故意逗她道,“奶娘,你這話可差了。三月里女學中的同學們相約去游青源山,聽說在青源山遇上青源書院的幾個學子,便合在一道去游玩,吟詩作詞,也沒哪個說三道四的。再有杭州的楊慧林,福建的林雪,吳中王修微,皆是有名的才女,也不避與男子相交,一同游山玩水……”
話還未說完,被常氏急切打斷道,“小姐萬萬不可。那等人多少年才出一個?是非常之人。不可與之相提并論。”她雖沒聽過這些人的名頭,可小姐特特拿出來說,可見不是什么好榜樣。
蘇瑾心中暗笑,想了想又道,“那就說歸寧府的盛門丁氏,那可是咱們歸寧府里人人敬重的女富翁,不也天天與男子來往做生意?”
常氏不悅辯道,“小姐也說是盛門丁氏。寡婦自不可相提并論。”
蘇瑾嘿嘿笑了兩聲,不再說話。方才不過是故意與家人洗腦,她又不要做什么極出格的事情。不過,往深想想,老天真是相當厚待她。穿越到民風開放的歸寧府,女子的生活沒那般單調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