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時候,倫格從渾沉的沉睡中醒了過來。窗外微露的亮光透過窗欞照進房子,照到倫格身上,也照到了半伏在床邊的一個侍女身上。
那是個年齡不大的女孩,褐色的頭發在腦后梳成一條很粗的辮子用麻布條捆著。身上一件暗青色的對裙被她傾斜的身體壓得提了起來,露出了兩條奶色的小腿。
倫格悄悄坐起來,他小心的下床走到門邊的架子前拿起了自己的衣服,當看到黑袍襯里暗兜上幾根斷裂的不顯眼的布絲之后,倫格嘴角微微掛起一絲嘲笑。
那個暗兜上的布絲是倫格在脫下衣服之前,悄悄用袍子毛邊上的亞麻絲捆綁在一起的。沒有人會注意這樣纏在一起的幾根布絲。
但是現在這幾根布絲已經斷了,那只能說明曾經有人搜查過自己的衣服。而在這間房子里能這么做的只有這兩個伺候自己的侍女了。
幸虧自己早有準備,把托爾梅交給自己的布袋藏了起來。倫格回頭看看依然伏在床邊沉睡的侍女心里暗暗慶幸著。
“那么,蓋伊想干什么呢?”倫格一邊穿著衣服一邊不住尋思。
對自己這個毫無靠山的空頭子爵,耶路撒冷的大駙馬究竟有什么企圖呢?倫格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說只是為了利用自己來壓制雷蒙,那么他已經做到了,而現在當倫格發現蓋伊派來的人居然會搜查自己隨身衣物之后。倫格開始覺得蓋伊對自己似乎不是只想利用那么簡單了。
“難道他發現了什么?還是他知道了有關托爾梅對自己說地所謂秘密?”倫格心底微微跳動。他知道如果真是那樣,那就只有一種解釋,托爾梅告訴自己的,可能真是一個他想象不到的巨大秘密。
“大人,您已經起來了?”一個聲音從身后響起。倫格轉過身看到那個侍女已經揉著還有些朦朧的眼睛站了起來,她上下看著已經穿戴好的倫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發出“啊”的一聲輕叫“對不起大人,我忘了告訴您,公爵大人已經為您準備好了一些衣服,主要都是您今天要參加國王葬禮的服裝。我去給您拿。”
說著侍女就立刻跑向外間,隨著一陣低聲說話和忙碌的腳步聲,兩個侍女各自抱著一堆衣服走了進來。
“大人這都是蓋伊大人為您準備的。”原本在外間地侍女年齡要稍微大些,她有些吃力的抖動著一件看上去做工頗為精細的半身密鏈甲。那是一件編織得帶有帽兜的細密鏈甲,如果仔細看還會發現那些鏈扣經過精心地打磨,所以整件鏈甲顯得十分明亮看不到一絲銹痕。還有這個大人,”先前的侍女也不甘示弱,她把一件圓形領口繡著素色銀絲花邊的月白色半長袍舉到倫格面前,還用下巴示意著旁邊一條鑲嵌著一串銀環掛扣的腰帶“這條腰帶正好適合這件衣服,您穿上它,肯定是一位英俊的少年貴族。您會讓耶路撒冷的小姐們都發瘋的。”
“穿這個嗎?”倫格稍微皺了一下眉。盡管對即將要下葬的鮑德溫五世沒有絲毫悲蒼可言,但是看著這些侍女似乎根本沒有把即將要開始地國葬放在心上的樣子,倫格不由得對那個小小年紀就被賦予國家大任,可緊接著就神秘死去的小國王感到無奈和可憐。
“我還是穿這件吧。”倫格揚了揚袖子“我曾經發誓如果不能向世人展示上帝的尊嚴就絕對不脫下黑袍,我還沒實現我的誓言,所以我必須守信。”
“大人。您真是位值得敬佩的騎士,說起來我們都聽說過您地傳說,可我們是在無法相信創造了那些奇跡的人,會是這么年輕的一個人。呵呵。”年長侍女臉上流露出一絲可以稱為誘惑的笑容,她借著給倫格整理衣袖和下擺地機會,用手指輕輕在倫格身上滑動,同時透著熱氣的胸脯也逐漸靠近輕蹭倫格的手臂。
“應該說是一個年輕的貴族騎士,”隨著話聲,推門走進房間的克里福德向倫格微微點頭“大人,我奉公爵大人的命令來接您,葬禮將在圣約翰大教堂舉行,阿卡主教會為國王做最后的安魂彌撒。愿上帝保佑死去的國王。”
“愿上帝保佑。讓我們在這里為不幸國王的靈魂祝福。”倫格低聲應著,然后轉身走到墻壁上挖出地壁龕前。向著十字架低頭祈禱。在他身后,克里福德和兩個侍女都紛紛低下頭默默祈禱,所以他們沒有看到擋住他們視線地倫格,飛快的從壁龕安放著十字架木托地縫隙下拿出了一個黑色的鹿皮布袋攏進了袖子,那是他在昨天借著做祈禱的名義趁兩個侍女不注意時偷偷放在下面的。
圣約翰教堂,是以著名的施洗約翰之名命名的教堂,說起來讓很多后世史家覺得困惑的是,歷代耶路撒冷王國國王的葬禮并不是在圣墓教堂那樣顯赫的地方,反而都是在這座規模并不特別大的教堂里進行。
在特里福德的引導下,倫格隨著大群貴族和騎士走在通往圣約翰教堂的路上。在這些貴族當中,他看到了幾個曾經隨雷納德在修喇宋堡壘出現過的騎士。當看到他的時候,那幾個騎士頗為有禮的微微點頭示意,然后他們還向旁邊的人小聲說著這個“上帝的寵兒”的奇跡之處,在一陣陣輕微的驚嘆中,那些貴族和騎士還有他們那些夫人都紛紛看向這個年輕人,在他們感興趣的眼神下,倫格突然覺得這些人對他的興趣似乎遠比要參加的葬禮更大。
“可憐的國王,可憐地孩子。”倫格有些感嘆了起來。他還記得當施蒂芬娜夫人聽到年幼國王死訊的時候,那種無法掩飾的傷心和痛苦,而當他看到身邊這些貴族之后,他卻無法從這些人的臉上找到任何悲傷或是遺憾,甚至當他看到幾個曾經一起在的黎波里城頭共同戰斗的騎士的時候,他從他們眼中看到的只是對自己居然和蓋伊的傳令官走在一起的憤怒和敵視,卻絲毫找不到應該算是忠于國王地雷蒙伯爵的手下對死去國王應有的一點悲傷。
兩扇高大沉重的鐵門遠遠出現在前面圣約翰教堂地正門,包著深色鐵釘的大門阻擋住了那些出身低微的平民。在各自教長的引領下,平民都站在教堂外的廣場上等待著。在擁擠的人群中,每當低聲的議論和小聲的爭辨在人群中帶起一陣陣騷動。立刻就會有手握武器地士兵走過去,他們也許低聲呵斥,也許粗暴推搡的警告著那些造成騷動的人。可是盡管人們被嚴格的約束著,可是還是讓人能感覺到整個廣場上充斥著一種令人不安的躁動。
“盲目而沒有國王的民眾是最危險地。”特里福德陪著倫格走在通向教堂入口。用繩索隔離開平民的道路上,看著和自己只有一繩之隔的那些衣衫襤褸的人們,倫格不由又想起烏爾班二世那個充滿誘惑和煽動地講演。
“大人您知道我們需要一位國王,蓋伊公爵無疑是這個崇高位置最好的人選,當然,如果公爵能得到上帝的祝福,或者是上帝在這個世間創造的奇跡之子的祝福,那就是更加完美和值得慶幸的了。”
“所以。這就是我存在的原因了?”倫格心里揣測著,他不知道特里福德的話究竟有多少是真實的,可他知道在蓋伊眼里,自己肯定是有所用處地。而這個用處究竟在什么地方,卻是倫格始終無法猜測到地“難道,就只是一個虛幻的上帝寵兒地名聲嗎?如果只是那樣。蓋伊對自己的眷顧是不是又顯得太多了些呢。”
倫格費解的尋思著,甚至當他踏上教堂臺階和一個身穿白色法袍的神甫擦身而過時,都沒有看到那個神甫見到他時臉上露出的意外驚詫。
“上帝,是小倫格。真的是你,小倫格!”那個神甫捂著嘴巴發出驚嘆,接著興奮的伸出雙手緊緊抓住了倫格的兩臂“居然能在這兒見到你,這真是個奇跡呀。”
“你是……”倫格詫異的看著這個異常眼熟的神甫,當看到他胸前那個異常巨大,甚至可以當匕首用的十字架后,倫格立刻記起了這個神甫是誰。
事實上他也實在不應該忘記這個人,因為這個神甫,是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后最早見到的幾個人之一。
“厄多尼克神甫。真想不到會是你。”倫格微微躬身。向著第一個用圣水給他“洗臉”的神甫行禮。
“哦,我是受命隨著教區長大人到耶路撒冷來朝圣的。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我現在是我們教區的主祭神甫了,你知道嗎?不過我現在已經被允許參加國王的葬禮,就在外面一點的地方,國王的葬禮上需要有人唱引魂曲,那可不是普通人能擔當的職責,我是被選中的二百人之一……”當初差點用火燒死倫格的厄多尼克神甫用帶著炫耀的口氣向倫格訴說著一些“小事”。
“我聽我的哥哥雷納德說過了。”倫格輕聲說,當提到雷納德這個名字的時,他的心頭不由閃過這個哥哥在自己面前被弩箭射穿的慘象“我的哥哥已經蒙圣召了,愿上帝保佑他。”
“那可真是個不幸,你知道嗎,當你父親知道長子死了之后,他是多么傷心。還有你母親,她的哭聲即使后來我到了教區長大教堂里修行的時候還都記得……”厄多尼克喋喋不休的向倫格訴說著他家里發生的事,而且還不忘隨時炫耀一下自己的“偉大前途”。
聽著厄多尼克神甫的話,倫格的內心不由興起一陣矛盾。在他聽到父母的悲哀時,他想到了導致自己哥哥死亡的施蒂芬娜夫人,一種難以言喻的無奈讓他覺得對雷納德從心底產生了無比的歉疚。
不論是為了哥哥還是為他替自己死的事實,倫格都有義務為雷納德報仇,可事實上他的腦子里卻從沒想過報仇這個念頭。
他始終是在和施蒂芬娜夫人在一起,可是卻從沒興起過要為哥哥復仇的想法,只有在聽到遠在安達契的父母對失去長子的悲哀之后,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是在和謀殺了哥哥的兇手在一起呀!
或者,只是自己不愿意去想起來吧,對雷納德從心底里的漠視導致了自己對施蒂芬娜夫人無法產生敵意,以致在他內心里隱約覺得,雷納德的死是終于激發了自己要在這個亂世出人頭地的原因吧。在心底里,倫格甚至覺得雷納德死得“很值”。
墮落的想法呀,倫格對著內心的自我嘲諷著。就在這時,站在旁邊的特里福德有些不耐煩的低聲插話了:“對不起神甫,我無意打擾你,不過我們還要進入教堂,而且站在這里說這些閑事,也會讓人覺得是對死去國王的不敬吧。”
“請問,你……您是……”被打攪了的厄多利克不滿的開口,可當他看到對方身上華麗而繡著王室徽章的服飾之后,他的口氣和態度立刻發生了變化。
“蓋伊公爵殿下的傳令官特里福德騎士,愿意為您效勞。”特里福德淡然回答。
“蓋伊公爵殿下,蓋伊?!”厄多利克先是困惑接著臉上立刻出現了戲劇般的變化,他原本就微彎的身體立刻變得更加彎曲,剛剛還停留在臉上的得意已經找不到蹤跡,留下的是明顯帶著激動的恭維和討好“上帝呀,大人我不知道您是公爵殿下的傳令官,更不知道現在小倫格已經在為您服務了。哎呀,這才是奇跡呀,這個小農兵真不知道是受到了什么樣的眷顧,居然能在公爵殿下的騎士手下當差,小倫格呀,你要去教堂里祈禱上帝給你這個恩賜呀,那就去我主持的教堂吧,畢竟你是在我的教區里被發現的……”
“對不起,神甫!”特里福德終于忍耐不住這個喋喋不休的神甫,他盡量壓低嗓門打斷了厄多尼克的嘮叨,然后他盡量平靜的轉身對有些想笑的倫格低聲說:“請原諒子爵大人,您被誤會了。不過我想我們真的沒有時間了,葬禮馬上就要開始了。”
“那好吧,我們先去參加葬禮彌散,神甫在這之后我會去拜訪你,我想多知道一些我父母的事。”倫格向還沒完全明白過來的厄多利克稍一點頭,然后就轉身在特利福德的引導下走進了圣約翰教堂高大的鐵門。
“小倫格……子爵,子爵?……子爵?!”過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的厄多利克,站在圣約翰教堂的臺階上發出了一聲令人側目的大叫。然后他抬頭看著一片蔚藍的天空嘴里喃喃的吐出了一句這時候他所能想到的唯一的話:
“耶路撒冷,真是一切皆有可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