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青晝夜兼程。
其實他在那個鎮子上僅僅停留了半日便離開了。
他先是買了匹黃驃馬趕了三五天的路,后來又雇了輛馬車走了幾天,他變換了幾次趕路的方向,卻始終沒有擺脫那個自在老仙,看來,那個家伙一定有什么追蹤自己的法子。
最令李元青無法忍受的是,那個自在老仙還有個常人無法理解的癖好。
每次他都好像能判斷李元青的去路,將被他殺死的那些人頭擺在李元青必經的路上。即便他真把李元青當作是白算極來對待,如此復仇的行徑也未免太變態了。
為了避免連累不必要的人,李元青不得不選擇遠離人煙。
不過,對于一個沒有學會辟谷術、也沒有辟谷丹的煉氣士來說,縱然你每日吐納修煉,一日一餐也不能再少了。所以每次李元青路過那些城鎮去買干糧都是行色匆匆,生怕自己再連累他人。
就這般李元青馭風一路向北,又飛馳了三個多月,便來到了一處寬闊的河面附近。
他依稀記得白算極的那本筆記中提到過這條大河,叫做“天漢”。
這條天漢河之寬,簡直猶如一片寬闊的海峽。
遠遠望去,河面之上波濤千里,紅日緩緩西沉、光華入水水光接天,一群群水鳥翔起翔落,偶有高階修士御劍飛過頭頂,留下一道道悠長的云跡,極遠處,水波嵐氣之中白露橫海,一座帝都巨城覆壓三百余里,竟將對岸偌大一座山巒及數座大小不一的山峰囊括其中、隔離天日。
“這,這就是劍仙城了么?”
李元青馭風來到一座三層客棧的屋頂,輕輕踩著黑黝黝的瓦片,出神的望著遠方那座猶如水墨畫一般的遮天巨城,心中感慨不已。在白算極的筆記中,這劍仙城還有個更古遠的名字,竟然叫做“蜀城”。
在這萬頃拍岸波濤之上,一座巨橋飛跨南北,其名“天津”。
何堪好風景,獨上洛陽橋。
天津曉月乃是從前的洛陽八景,隋唐時天河洛水的天津橋畔,充斥著萬國舟帆,南北兩市胡人商旅抬頭北望便是神都洛陽的煌煌萬象神宮。不過當年神都洛陽的天津早已消失,實在沒想到,在這個世界的蜀城,竟也有這么一座天津橋。
李元青暗忖,所謂芳樹籠棧春流繞蜀城,大明的成都只有春江碧水,而這座“蜀城”則坐擁天漢天津!據說這大梁國的皇宮更是其名“紫微宮”,足見這大梁國上下心比天齊,可想其國疆域之龐大、國力之強盛。
李元青循著橋面,緩緩抬起頭來。
他知道,估計再過一個時辰,便能看見“天津曉月”的奇景了。天津對銀河,到時候天上銀河兩岸的無數星辰,將會與下界大梁國的天漢河兩岸的人間燈火交相輝映,此情此景,定然會是令人終身難忘。
“天津”這兩個字字面的意思便是天河上的津門、渡口,而天漢又有銀河的意思,所以這“天津橋”,便是飛架在銀河上的橋梁。一路走來,李元青途徑禹王郡、八達郡、武都郡、綿谷郡、遂寧郡、劍川郡,這些名字多是蜀地的故名。
從前五胡亂華,東晉衣冠南渡,很多北方的百姓因為想念故土,就曾經將很多江南的新土用上北方的老地名,以此寄托思念。也許這大梁國的先民也是這種情況,從前他們的祖先,會不會也和他一樣來自那個世界?
李元青沉吟良久,慢慢嘆了口氣。
自己死到臨頭了,又何苦胡思亂想。
以他對那個自在老仙的了解,那家伙多半會在他入城之前與他做個最后的了結。
否則等他一旦進入劍仙城,那就真的叫鳥上青天、魚入大海,那個自在老仙就是再膽大包天,也絕不敢在高手如云的劍仙城里向他動手吧?否則,一旦驚動了城中坐鎮的那些高階修仙者,他必然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李元青如此想了想,突然又發現離橋畔不遠處的一座港口人聲鼎沸。
只見天漢河邊的這座港口檣桅如林,上萬的賤戶苦力正在搬運各種貨物,藥材、大米、茶葉、瓷器,一箱箱打包好了就立刻裝船過河,河面上遠去的每一艘大船吃水都是滿滿的,這要是想混進一艘船里偷偷渡河,以他的修為來看并非難事。
李元青看的出神,不過,他很快又搖了搖頭。
如果那個自在老仙也跟著他上了船呢?
自在老仙真要是在這海峽中央對他動手,那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李元青思來想去沒有頭緒,干脆把心一橫,心想不如大大方方的賭一把,便輕輕一躍落到街面上,這橋面中央是足以并行十輛馬車的寬闊行車道,車道兩旁各有數條人行街道和沿街店鋪,李元青便循著一條熙熙攘攘的人行街道向那天津橋上走去。
他并不知道,便在他方才離去的那座客棧之中,屋背的瓦片之下,自在老仙正在一間客房中盤腿打坐,他們兩人,剛剛竟然相距不過一丈多的距離。
不過,這個自在老仙此時,已經完全沒有了平日的威風。
他雙目緊閉神色痛苦,額頭上滿是一層細密的冷汗珠子,他那雙枯瘦的手兒此時猶如一對雞爪兒,死死捏成了一團,指甲也深深掐到了肉里,竟是修煉到了緊要關頭。
可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一個聲音卻在他耳畔響起。
“老爺爺,你肚子餓么?”
是那個孩童,那個天真無邪的孩童,那個被他化作一攤碎肉的孩童。
自在老仙心里一陣驚悸,身上又出了一層雞皮疙瘩。
“貧道姑且就等一等你,讓你做個飽死鬼。”
“似你這般活著,簡直豬狗不如,你還是做個干干凈凈的餓死鬼吧!”
“那你怕我么?”
“老爺爺你人這么好,我為什么要怕你?”
一句句當日的對白在自在老仙的心口不斷回響,他愈來愈不能自己。他忽然又想起自己這些年殺過的那些人,那一張張面孔漸漸清晰起來,這里面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無頭人,這些人扶老攜幼的向著他慢慢走過來,令他一陣毛骨悚然。
他心中暗叫不好,如此下去不但修為要受損,只怕還要走火入魔!
自在老仙猛地吸入一口真氣,下沉丹田。
可就在這個時候,偏偏客棧旁邊的另一處禪房,遙遙傳來誦經聲。
…舍利弗,當知我于五濁惡世。行此難事。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為一切世間說此難信之法。是為甚難。…
自在老仙聽著這阿彌陀經的誦經之聲,聲聲入腦。
他驀然間心血倒涌,雙目一陣眩暈,仿佛自己整個人一下子被御物術拋到了縹緲云層之中,他微微瞇起眼睛,迷茫間好似發現周圍這間客房里的桌椅板凳、門窗地板都開始旋轉起來。
恍惚間,他發現屋子里不知什么時候忽然出現了個魔物。
這個魔物青面獠牙,面目猙獰,可偏偏一雙眼睛卻令他覺得似曾相識。
自在老仙忽然想起來,這不就是那個小娃娃么?
難道他沒有死?不可能,自己操縱著劍符比劃了四五下,他的分明被分割成了十多片大小不一的尸塊碎肉,就是大羅金仙要復生他,他也絕對活不過來!
可是他,他怎么會出現在這兒,還變成了這幅模樣?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魔物張開了嘴,露出滿口的獠牙。
“老爺爺,你跟我來吧。”
“我不走,你先給我去死…!”
自在老仙渾身一陣白閃,祭出符箓化作一道白光,將整間客棧化作一團人間煉獄。
可是,這道符箓再厲害,也根本無法傷及那個無形的魔物分毫!
“哈哈哈,老爺爺,你居然敢在劍仙城附近動手?”
話音未落,自在老仙便覺察到一股強大的力量極速向這間客棧迫近。
自在老仙一醒,頓時面色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