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只是漫無目的地在大雨中行走。
“富貴說門當戶對,門當戶對當真有這么重要么?”這般一想,他忽然停下了腳步,笑了起來,“我爺爺是清官,窮得叮當響,是了,我又怎么可能和雙兒門當戶對呢?”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竟來到了弄潮樓前。
忽然,他瞧見一個無比熟悉的俏麗身影,正從那樓里緩步而出。
“小雙?她怎么在這兒…”
李元青一愣,正要不顧一切的上去問個究竟,忽然,蘇小姐身邊走過一個衣著考究的公子,輕輕要為她披上了一條白紗披肩。
蘇小姐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抵抗,披上了披肩,慢慢倒入了公子的懷中。
李元青霎時間像個賊一般躲到了矮墻邊,猛地睜大了眼睛,大口大口的緊張呼吸著,可他,好想沖上去問個為什么。
就在這時,胡公子竟然吻了蘇小姐。
李元青頓覺如遭雷擊,他自己始終不敢跨出的一步,別人卻似信手拈來。
那一瞬間他失去了所有的勇氣,再也不敢出去了,就這么鬼鬼祟祟的看著他們的甜蜜,像一條狗,不,像個狗賊一般注視著那邊的一切,直到蘇小姐在那位公子的陪伴下,撐著油紙傘徹底雙雙消失在雨幕中,才膽戰心驚的松了口氣。
心里的疑惑總歸是有了答案,他抹開眼簾,仰起頭望著淫雨霏霏的天空。
“那個,就是胡公子吧,果然是一表人才。我這是怎么了,我心里怎么堵得慌,我應該替他們高興呀,看來富貴說的對,我真是小心眼,真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李元青忽然又笑了,“蘇小姐呀,既然你訂了親,為什么不早些告訴我呢?嘿嘿,這情一字多荒唐,老天爺呀,你可真會安排,嘿嘿嘿。”
李元青走出幾步來到弄潮樓的岸邊,忽而從懷里摸出一個泥人,看著那個眉開眼笑的泥人,他不覺手一松,任由那泥人滾到了地上。
他神經兮兮的坐在一塊石墩子上,一個勁的笑。
李元青忽然想起那個胡公子穿的錦繡衣裳,自己從來沒想象過世上會有人舍得把這樣好的衣裳穿在身上,他再低下頭看看自己身上穿著的粗布衣裳,仿佛是一個夢游客被人一巴掌拍醒過來。
“真是異想天開,我算個什么東西?”
這天下富家千金小姐看上窮小子的故事,大概只會出現在夢里。
便在這時,江邊襲來一陣凜冽狂風,直卷得黑云幾乎貼著了水面,一邊運河上三三兩兩的船兒原本下了錨頗為穩當,可被江面上浪花一掀,又紛紛左右顛簸起來。
好一個一生一世一雙人,李元青怔怔望著浪花,心仿佛也跟著顛簸起來,他胸口好似橫了一條鋼鋸,喀嚓喀嚓來回拖動。
他忽然想起從前爺爺說過,這世上窮人有窮人的難處,有錢人也有有錢人的難處,所以不要羨慕那些有錢人,可他沒告訴自己,窮人的難處是要命的!他又想起自己從小到大,從來沒穿過一件好衣裳,或許爺爺根本不愛自己的家人。
這般一想,他的淚水又涌出了眼眶。
崩裂了。
人生、崩裂了。
人情太虛偽、虛偽得慘不忍睹!
人性太善變、善變得血肉模糊!
在這個群魔亂舞的世界,除了魔,該怎么活?
無解!
就這般走走停停,他不知怎的來到了運河邊,一陣悲笑過后,李元青盯著河水,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下去。
沒想到這運河水底跟他家鄉的那條溪很像,水底下都是一般的水草繁茂,這運河的河水剛剛才沒過他胸口,他腳下忽然就被這些水草絆住了,頃刻間他便失衡摔在水中,咕咚咕咚連連嗆下兩口冰冷的河水。
他有些后悔,本能想要掙扎,可水草卻將他雙腳纏住,越縛越緊。
他越是用力想要掙扎,越是使不上勁。
只是片刻,他的神智便開始恍惚起來,只想閉上眼睛,再也不要睜開。
所以,這天下能夠淹死人的水并不一定需要沒過你的頭頂,千萬莫要去嘗試。
就在這時候,水中忽然青光一閃,腳下的水草不知怎的松開了,李元青一用力,猛地從河里探出頭來,從他失足落水到抬起頭的這個過程說起來好像很長,其實前后只有短短十幾個呼吸的時間,可就是這么短的時間,李元青卻覺得仿佛自己經歷了十幾年那么漫長。
當他終于能夠將頭伸出水面的剎那,他終于又咳又喘起來。
他心里明白,自己這條命算是撿回來了。
李元青用盡全身最后的力氣掙扎著向岸邊撲騰,仿佛一條落水狗一般傴僂著背,狼狽的手腳并用一步一滑的向著岸邊拼命爬了過去。
直到他半個身子完全夠著石階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安全了,整個人一下子軟了,再也沒有了一絲力氣,他趴在那塊平平的石階上瑟瑟發抖。
有過這一次的經歷,他再也不會犯傻了。
不過,多年以后,他仍然有時會在夢里回到這個地方,在那個深淵般的河底下,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拖住了他,想要慢慢吞噬著他,直到他自己從夢中驚醒過來。以后每每回想起這場經歷,他都有一種重生的體驗。
半個月之后,霧州府那座溪畔大院的老宅。
李元青遠遠的走來,望著不遠處薄霧蒙蒙籠罩下的老宅,驀然間心中一陣酸楚。
還記得就在這溪水邊,他與富貴一起打鬧嬉戲,往日那些快樂的童年日子,宛如昨天剛剛發生一般,可是,那溪水明明小時候看著那么寬闊,如今看來,卻像是一條窄窄的水溝,只有昔日岸邊那些絲絲縷縷的柳絮,飄落在更遠處的山寺旁。
看著那些潔白的柳絮,不知怎的,他心中忽然又想起蘇小姐來。
這兩年他與蘇小姐終日相處,所幸自己定力好,如果一個把持不住碰了蘇小姐,豈不是毀了蘇小姐的大好姻緣么?想到這里,他背上立刻起了一層冷汗。
轉念又想,既然人家有了更好的歸宿,自己也應該高興才是。
這般懸崖勒馬,唯一吃了虧的,大概只有自己一個人吧?
剎那間,他又覺得自己是犧牲了自我,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望著眼前的鄉景,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為自己的犧牲感動得一塌糊涂,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慢慢穿過石橋向前走去,多年不見,這座大院里好多屋舍都變換了模樣,崛起的新貴們也已經沿著溪流買下一塊塊土地,一座座府邸粉墻綠瓦、亭榭樓閣好不氣派。
惟有自己那多年前破落的家,隱在老木婆娑之中,孤零零的立在大院的角落。屋頂的那些又硬又直的苫草在風中瑟瑟亂顫,低矮的屋檐之下,是兩個黑洞洞的窗戶。
相比起杭州的那些繁華,李元青一下子領悟了什么是門第的差距!
李元青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漸漸到柴門之前,望著緊閉的破舊柴門,周圍低矮的籬笆墻上也爬著了不知名的藤蔓,他小心翼翼的走了幾步,輕輕的敲了敲門。
“有人么,我…,我回來了。”
可里頭,似乎并沒有動靜。
他猶豫了一下,用力的去推門,陳舊的柴門“吱呀”一聲。
“誰呀?”恰在這時,一個頭發花白的婦人走了出來。
李元青望著眼前這個婦人,看了兩眼才認出來,他心中一怔,立刻脫口喊道:“娘!”
婦人身上一顫,慢慢抬起目光,李元青這才發現,母親的頭發已經花白,眼角和額頭滿是細細密密的皺紋,身上穿著一件洗的發白的靛青色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