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守備瞇起眼睛:“小桃,我來之前,這個人是怎么跟小姐說的?”
“回主子,這個人起先碰掉了老太爺的寶物,我數落了他幾句,”小桃掃了一眼李元青,老老實實的說,“這個人竟然說他家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
“一模一樣的?呵呵,他這么一說,你和小姐就信了?”
“主子,他還跟我們說,我手上捧著的這件寶物叫做旌旗,下山虎三個字,就是當年太祖滅元紅巾軍義軍的番號。”
蘇守備目光一動,心想:“這都是幾十年前的舊物了,下山虎三個莫名其妙的字,尋常街頭的那些叫花子絕不可能知道是什么意思,”這守備又看了看李元青,將信將疑的問,“你說,你如何會曉得那三個字是紅巾軍的番號?”
“我小的時候,偶然聽我爺爺說過一次。”
“哦,看來你爺爺挺有些見識。”
蘇守備笑了笑,不慌不忙的解釋起來。
“從前太祖起兵反元,明教眾將也常常以各種猛獸為番號提振士氣,譬如曹國公李文忠部的番號有霹靂馬、嘯天狼、宣德、宣武,鄭國公常遇春所部的番號有翻江龍、鐵甲虎,連捷、雄威,而這下山虎就是魏國公徐達部的番號。”
蘇冰一心想尋找李元青破綻,凝視著他雙眼,又緩緩吐言:“天下一統后,東南沿海并不太平,張士誠、方國珍余黨盤踞沿海島嶼,時常騷擾百姓,所以魏國公麾下的諸蔣校,多被分配在兩浙各地鎮守,很多后來都做了當地的守備、知縣。”
李元青恍然大悟,輕嘆道:“怪不得我爺爺常說他不會做官,卻也做了知縣。”
“你說什么,知縣?”蘇守備一愣,再上下看了看李元青,見他如此寒酸,心中一陣戚然,追問:“他,他叫什么名字?”
“你問我爺爺名字么?”李元青道,“他叫李懷齊。”
“李懷齊…,光聽這名字就能猜到他也是齊魯之人,”蘇守備拍了拍李元青的肩膀,目光一亮:“好,好啊,原來你也是個忠良之后。”
李元青奇怪道:“你認識他么?”
蘇守備搖了搖頭:“我不用認識他,光看你如今的模樣,我就能知道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了。”他忽然轉過頭,“圓通法師,蘇某想要見一見了塵大師,請你安排一下。”
圓通大和尚嘴角一陣抽搐,忙道:“這,好…,好吧。”
半年之后,距離杭州九百里外的江西洪都城內。
亥時三刻,城中的街道府宅早已淹沒在一片黑魅之中,巡撫衙門直至此時卻仍然是燈火輝煌,四個帶刀的京營侍衛守在衙門外頭,正堂之中三張長椅子一字排開,新科進士柳浩然在中間的椅子上正襟危坐。
自當日別了胡老板,柳浩然進京趕考,高中一甲第六名,進士及第,圣上點了他做兩浙巡鹽御史,這巡鹽御史乃天子肱骨心腹,以往一般只會交給狀元榜眼,如今圣上將這么重要的位置給了柳浩然,足見圣恩雨露,前途無量。
此時柳浩然左右兩旁各坐著一位虎背熊腰的漢子,但見這兩個漢子腰間系著的都是黑色的錦面腰帶,竟是兩名錦衣衛。
顯然,柳浩然是主審計,那兩員錦衣衛則在代表圣意旁觀。
這三個人的對面,就是洪都知府何筆生,此時他的神色淡定從容,瞇著眼打量著眼前的柳浩然,心想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這家伙明明年紀輕輕的…
“何大人,賬冊上我看不出問題,不過我還有一事不明。”
“哈嗬,這么說,柳御史對我們洪都的鹽務是沒有意見了,”何筆生與那兩名錦衣衛目光意味深長的一碰,爽朗的笑道:“盡管問吧,兩位上使也在,何某一定知無不言。”
“你們江西水災,我赴京趕考的路上就早有耳聞,朝廷也早早將賑災的糧食撥了下來。可我這一路南下,看見你們九江、德安、永修、都昌、洪都到處災民遍地,賑災的粥棚里頭卻見不到一粒糧食,鍋里煮的全是畜生吃的糠麩,糧食呢?哪里去了?”
何筆生一怔,很快漫不經心的笑了笑,臉色也隨之鎮定下來。
“御史是個細心人吶,”何筆生嘆了口氣,大大方方的承認道,“不錯,不光是御史碰巧經過發現的那些個粥棚,如今整個贛北,你能找見所有的官府賑民的那些粥棚里頭,全是糠麩!”
“你說什么?”柳浩然吃了一驚,“全是糠麩?”
“你不要這么驚訝嘛,”何筆生漫不經心的撇撇嘴,“御史大人吶,你這名字起得好呀,柳浩然、浩然正氣,原本是沒錯的,可你畢竟是初出茅廬一介書生,你又哪里知道,這一斤口糧可以換三斤糠麩,你知道那意味著什么,那就是等于是說原本只能救一個人的糧食,如今可以救三個人了。”
“話雖如此,可是…”
“可是什么?”何筆生目光一寒,斬釘截鐵的說道:“何某若不如此,你一路上哪里還能看得見活著的災民,恐怕只能是一具具白骨了!你說你從贛北一路南下,經過許多地方,見識過那些災民了吧?你應該知道,那些災民餓急了什么都能吃,草根、樹皮、泥土,甚至是親生骨肉都能吃!實話告訴你吧,朝廷撥下來的那點糧食,最多只能撐三個月,何某若不想辦法變通,呵…”
“只能撐三個月?”
柳浩然瞪大了眼睛,向左手邊那錦衣衛看了一眼,又回過頭。
“何大人,既然糧食不夠,那何不快快再向朝廷要…”
何筆生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目光中滿是譏笑。
“你這剛上任,還不清楚朝廷如今只剩多少家底了吧?別指望朝廷再撥糧了,國庫連年虧空,太宗那會兒還能五征漠北,到了宣宗的時候…,宣宗是個好皇帝呀,可他治國、打仗皆不如太宗呀,國庫里沒那么多錢了,就只能放棄下西洋,又放棄了交趾,舍了哈密又舍了東北奴兒干,再到如今吶,朝廷能按時給百官發俸祿就該燒高香了。”
柳浩然被何知府一通話說的啞口無言,仿佛一下子陷入了旋渦之中,他絕望的想了想,腦中忽然劃過個念頭。
“何大人!既然江西的情況如此嚴重,國庫又再撥不出銀子了,那我們一行人這幾天如何頓頓吃上飽飯?你洪都知府衙門、巡撫衙門,還有下面藩、臬、司、道的那些個衙門的官吏,怎么個個白白胖胖,不見一個被餓死的?”柳浩然加重了語氣,質問道,“我甚至聽那些災民說,你們贛北下面的那些官兒,一個個趁機侵吞賑糧,可有此事?!”
何筆生一愣,立刻捶胸頓足的叫苦起來。
“御史大人,您和這兩位大人都是圣上派來的巡鹽欽差吶,卑職怎敢讓你們餓死?再說了,救民先救官么,我問你,這贛北千千萬萬的災民,是你來給他們發糧,還是我?我們都不行,還不是得靠下面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兒,一級級撥付下去?不先喂飽了他們,他們會用心替我們辦事么?”
“好一個救民先救官!”
大門突然被人一把推開,一個人滿臉怒容的闖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