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西湖南邊便是熙熙攘攘的街巷,原來這斷橋蘇堤的盡頭另有水路直通京杭大運河,所以這湖邊便開了百余家織坊,附近到處是貨物集散之地,街巷兩側,重樓參差、酒肆客棧,幕簾連綿,樓影入湖,當真是叫人目不暇接。
李元青與富貴跟著那兩個人一路走到涌金門城外的一處巷子口,眼看著這兩個人走進了這條巷子,便也跟了進來,直往這巷子深處走去。
隆隆的織機聲交織在這條并不寬敞的巷子里,濕冷的巷子兩邊,幾乎每隔著不到百步就有那么一座門檐,門檐前不約而同都挑著一盞燈籠,燈籠上頭映著著錢家織坊、蔡家織坊、胡家織坊、顧家織坊的字樣。
這些織坊幾乎是晝夜不息,里頭的工人每天睡覺的時間只有三個時辰。
李元青是頭一次來到這樣的地方,他和富貴兩個人不住的張望。
就在這時候,幾個人走過挑著蔡家織坊的門檐,柳浩然側過腦袋一看,發現窄窄得門廊下跪著三個女人,這三個女人身上的衣服十分破舊,年紀大的有四十多了,年紀小的竟只有八九歲的模樣,一個個餓得嘴唇發紫,有人走過她們面前她們也不敢抬頭。
“胡兄,這是…”
“哦,柳兄弟,這都是偷懶犯了事的。”
“犯了事就得這樣跪著么?”
“柳兄弟呀,這些都是奴隸呀!”
“朗朗乾坤,我大明朝居然還有奴隸?”
“哈,柳兄弟呀,要不怎么說你是一介書生呢,這些人呀,原本都是些外省逃荒的災民,連飯都吃不上了,隨便給些銀兩就能把自己給賣了為奴了,不要說罰她們跪個三天兩夜了,人家織坊的老板就是要了她們的命也沒多大點事…”
“這,這天下怎么還有這樣的事?”
“嘿嘿,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嘛!別的織坊喜歡用女工,我家的織坊獨獨喜歡用童工,這童工雖然不如女工力氣多,可是那些女工心思多,最聽話的還是要數這童工。喏,就像他們這兩個那么大的…”
這時候胡老板回過頭彎下腰來,笑盈盈的看著李元青和步富貴。
“喂,你們兩個小鬼跟了我們有一路了,怎么的,是不是也想去我那織坊里做活呀?”
李元青和富貴兩個愣了一下,立刻撒開腿跑了。
聽著胡老板哈哈大笑,柳浩然忽然覺得李元青的背影有些面熟,心中不忍。
“哎,我說胡老板呀,這樣會不會不太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對他們這些人不狠不行吶,你要是狠不下這個心,那就趁早別做這一行了,因為你不狠,別的織坊可照樣狠!無論是女工還是童工,其實這些人吶,你就不能把他們看成人,他們跟織布機一樣都是工具,而且呢,織布機比他們的命值錢!”
說話間,胡老板已經帶著柳浩然來到了挑著“胡家織坊”燈籠的門檐前,兩個人聯袂而入,穿過院子走過隆隆作響的工房,那工房之中昏暗的燈火下,三四十架織布機子前滿是麻木而疲憊的稚嫩面孔。
兩人徐徐上樓,方來到三層的小閣樓之上,柳浩然便又忍不住了。
“胡兄你剛才怎么說,織布機比人命值錢?”
“嘿嘿,這話是有些欠妥當。不過你想呀,我一兩銀子買個童工回來,當然得可勁了讓他給賺回本呀,你不死命的讓他賺,你家的本錢就不如別家織坊的本錢劃算,那別的織坊的價格就會比你家低,你家織出來的高價布的還能賣給誰去?所以呀,別看我好像挺有錢的,其實我也不是銀錢的主兒,銀錢才是我的主兒。如果我不狠,我就該被我銀錢資本主兒淘汰嘍,資本主兒便會挑個比我更狠的主兒來錢生錢。”
這一番話說得柳浩然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你是說,銀錢能控制你?”
“嘿嘿,這玩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兒呢。”
“看不見的手兒?”
“這雙手能讓本錢最低的人,織出最多物美價廉的布,讓天下人穿得起好衣裳。”
“原來如此…,真是受教了,難怪聽人家都管你叫胡千機。”
“舉人老爺說笑了,你再往這邊看,”胡老板把手兒往西湖邊一指,“如今我們胡家攏共在西湖邊有四家官府記名的織坊,總共加起來也只有一百六十八臺機子,大家叫我胡千機,那真是高抬了,胡百機還差不多。”
“我看未必,以胡兄的頭腦,千機也是早晚的事。”
“哈哈哈,那胡某就多謝賢弟吉言了,其實在那艮山門外,我還準備再吃進個五百畝桑林,到時候種桑葉、暖蠶子、繅絲織綢一條龍全由我胡家來做,至于這兒么,柳兄弟若是不嫌棄,我愿意讓出這間織坊四成的分紅。”
“不不,這如何使得…”
“噯,柳兄弟你這是說哪里話,莫非是看不起胡某這樣的生意人?你看看周圍,單是這西湖邊上的織坊就足足有百余家,你想想,全杭州得有多少織坊?這么多的織坊每年織出來的絲綢江浙哪里用的完?所以呀,除了上給杭州織造的定額,這兒每年還有十幾船要運去海外,大都是賣去南洋的,那兒有個呂宋島,南宋那會兒就有不少商人移那兒了,聽說歐羅巴的伊比利亞人在東邊十萬八千里外的亞美利加大陸發現了銀礦,有的是銀子,還有些商船往西邊橫穿馬六甲直接把絲綢瓷器賣去歐羅巴的,等這些商船回來的時候,每一船都滿載著白花花的銀子,當年太宗皇帝大力擴充海船戰艦,讓大太監鄭和一連下了六次南洋西洋,為了就是開拓海外貿易充實宮中內帑,你想想,如今朝廷不開大海船下南洋了,這錢自然輪到海商們賺了,這可是多大一塊油水呀。”
“等等,你的意思,太宗讓鄭和去南洋西洋不止是為了宣揚國威?”
“哈哈,宣揚國威?那都是文人的心思!”胡千機端起手上一盞琉璃杯來,“柳兄弟有所不知,看見這只玻璃杯了么?這東西在西洋便宜得很,那些海商去阿拉伯做買賣,回程的時候滿船滿船的載著這樣的小玩意兒回來。”
柳浩然心不在焉的聽著,只是出神的打量著那盞小杯子,晶瑩剔透的晃得人眼花。
“你剛才說這是什么東西,玻璃杯?”
“賢弟若是不嫌棄,這只杯子就送你了。”
“這,這又如何使得?”
“賢弟千萬不要推辭,你我既然已經結義,為兄也合該送你個信物,你把這東西帶在身上,今后萬一臨時碰上了為難的時候,也能換些銀子不是?”
“這,這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這就對了么,還有這間織坊四成的股份,柳兄弟也千萬莫要推脫了。”
柳浩然連連擺手:“這玻璃杯我可以收下,織坊之事萬萬不可!”
“莫非賢弟不肯幫忙?”
柳浩然聽他這般說話,反而納悶起來。
“什么叫做不肯幫忙,我聽不懂。”
“賢弟呀,你可知功名的好處?秀才可以見官不跪、可以不用服徭役,而以你如今舉人的身份,就可以豁免不少賦稅,我若將這一間織坊寄在你柳兄弟的頭上,一年要交的稅至少可免掉一大半,這些錢與其白白交給官府,為兄情愿送給賢弟進京趕考!”
“這…,天下竟有這種好事情?”
“呵呵,要不說賢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呢,為兄和你不一樣吶,四書五經是根本背不下來,實在不是塊科舉這塊料,不過為兄好讀閑書,也好交朋友,其實這天下很多東西四書五經里頭都沒有寫,譬如天下人都以為我大明是天下的中心,其實這只是夜郎自大一廂情愿。”
“夜郎自大?”
“不錯,我大明固然強盛,卻也僅僅是這方大陸東隅的一處多山的角落罷了,當年太宗皇帝銳意開拓海路,就是為了讓我大明的移民能夠遍布南洋、西洋,與歐羅巴人爭鋒!否則這天朝上國四個字,就是個笑話。”
“等等,照胡兄的意思,太宗皇帝下西洋并不是為了找建文皇帝?”
“哈哈哈,那些都是田間野史而已,太宗皇帝既已稱帝,那個建文皇帝就算現世,太宗也可以說他是假冒的。再說了,建文皇帝是建文四年的六月出逃的,跑過船的海商都知道,這六月刮的是東南風,建文順風應該一路北上,去的只能是朝鮮國或是日本國,如此,太宗皇帝七下西洋不是都去的反了么?還有,七下西洋如此聲勢浩大,他這是想找到建文呢,還是不想找到他呢?”
“這,這些我倒沒想到…”
“嘿嘿,太宗當年畢竟是搶了建文皇帝的位置,這一點確實不應該,可在其位謀其政么,就譬如說我剛送你的這玻璃杯吧,從海上一轉手就是百倍的利潤!太宗皇帝屢次下西洋,就是想壟斷如此暴利的海上貿易,要不然,太宗皇帝哪來的錢遷都營建BJ,哪來的錢修永樂大典?又哪來的錢五征蒙古?這幾件事無論哪一件放到哪一朝,都能頃刻讓國庫見底,所以呀,太宗皇帝如今也成了那些海商的祖師爺,我手里也有幾艘海船的股份,哦,為兄一時興起,班門弄斧了…”
“哪里哪里?胡兄你今日所言,實在令柳某眼界大開!”
“呵呵,這么說,賢弟愿意接受為兄的股份了?”
“這…,柳某今后要如何回報你這份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