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他們總得要抓到誰…_文豪1879:獨行法蘭西__筆尖中文 萊昂納爾跟著邦雅曼先生下了樓。
公寓大堂里,壁爐燒得正旺,驅散了一月的寒意。
公共沙發的角落里蜷縮著一個人,身上裹著一件破舊的厚外套,沾滿了泥漿。
腳上的褲子短了一截,露出凍得通紅的腳踝,鞋尖也開了口。
他的一頭短發亂蓬蓬地結在一起,臉上滿是煤灰和汗漬,只剩一雙眼睛還亮著,但神情全是虛弱與驚惶。
公寓的門衛讓諾,抄著手站在一旁,眼神警惕盯著他。
見萊昂納爾出現,沙發上的人猛地彈了起來,踉蹌了一下才站穩。
他張開嘴,一串急促、沙啞的音節沖了出來,確實如邦雅曼先生所說,是俄語,萊昂納爾也聽不懂。
但是在這些音節里,萊昂納爾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年輕人撲過來,卻被讓諾一把攔住。
他掙扎著,眼睛死死盯著萊昂納爾,又喊了幾聲,夾雜著更多聽不懂的俄語。
萊昂納爾上前一步:“我是萊昂納爾·索雷爾。請問你是…”
年輕人愣了愣,隨即爆發出更激動的情緒。
他拼命想從讓諾手里掙開,眼淚在臉上的污垢中沖下兩道痕跡。
他一只手哆嗦著伸進懷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信封,塞向萊昂納爾,又啞著嗓子喊一句。
這句是法語,雖然口音很重,但萊昂納爾聽懂了——“救救安東!”
然后,這個年輕人繃緊的弦終于斷了,眼睛一翻,身體軟了下去。
讓諾趕緊架住他,又把他扶到了沙發上,探了探他的鼻子,然后說:“應該是餓暈了,沒大事。”
萊昂納爾接過那信封,一眼就認出了信封上的字跡——確實是他自己的。
邦雅曼先生在旁邊說:“索雷爾先生,要不是我看見這信封上是您的親筆,我絕不會放他進來。
他今天一早就在附近轉悠,問路又說不清,差點被巡邏隊當流浪漢抓走。”
萊昂納爾捏著信封,又俯身看了看暈過去的年輕人。
他瘦得驚人,臉上一點肉都沒有,顴骨凸出,露在外面的雙手幾乎是一副骨架。
“邦雅曼先生,讓諾,幫我把他抬上樓。”
公寓二樓,客廳里。
蘇菲和艾麗絲看著讓諾和邦雅曼把那個臟兮兮的人抬進來,放在客房的床上,都嚇了一跳。
蘇菲問:“萊昂,這是怎么回事?他是誰?”
萊昂納爾搖了搖頭:“還不清楚。他在樓下暈了,給了我這個。”
他晃了晃手里的信:“我寫給契訶夫的信。”
蘇菲并沒有見過契訶夫,但艾麗絲見過,她捂著嘴,驚訝極了:“契訶夫?那個俄國年輕人?”
萊昂納爾點頭,又叫來了家里的廚娘,對她說:“熱一點湯,要清淡的。先喂他點水。”
隨后,萊昂納爾坐到壁爐邊的椅子上,就著火光抽出信紙。
確實是他寫的,是那封他鼓勵契訶夫不要停留在淺薄諷刺的回信,現在它卻在一個陌生人手里,從莫斯科到了巴黎。
萊昂納爾又把信折好,塞進信封里,陷入沉默當中。
過了大約一刻鐘,廚娘慌慌張張地從客房里出來。
她壓低聲音,表情古怪:“先…先生!那位客人,其實是個小姐!我把她外套解開一點喂水時發現的…
她把頭發剪得很短,像男人一樣,但…”
萊昂納爾也吃了一驚,不過很快就鎮定下來,他對廚娘說:“先照顧好她,等她醒了再說。”
然后又轉向蘇菲和艾麗絲:“你們都先忙自己的去,這里的事情我自己處理就好。”
蘇菲和艾麗絲知道這種事她們通常幫不上什么忙,于是各自收拾了一些工作文件,離開了公寓。
兩個小時后,客房的門輕輕打開,廚娘探出頭來:“先生,她醒了。”
萊昂納爾走進去,身邊還帶著一個他臨時請來的俄語翻譯,名叫尼古拉,是個旅居巴黎多年的俄裔老師。
床上的人已經坐了起來,身上裹著毯子。
她的臉洗干凈了,露出白皙的皮膚和秀氣的五官,確實是個年輕姑娘,大概十七八歲,眼神里依然有恐懼。
萊昂納爾對姑娘點點頭,示意尼古拉翻譯。
尼古拉用俄語輕聲說了幾句,姑娘抓緊毯子,目光在萊昂納爾臉上停留片刻,又看向尼古拉,小聲地回答了。
尼古拉轉向萊昂納爾:“她說她叫瑪麗雅·巴甫洛芙娜·契訶娃。她是安東·契訶夫的妹妹。”
萊昂納爾脫口而出:“瑪莎?”
床上的姑娘猛地抬頭,眼睛睜大了,臉也一下子紅了,小聲說了句什么。
尼古拉轉述:“她說,只有家里人才這么叫她。”
萊昂納爾上前半步,語氣放緩:“安東在巴黎的時候經常提起你,他總是叫你‘瑪莎’。
他說你比他還要聰明,而且是家里最支持他的人。”
了解契訶夫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妹妹,昵稱“瑪莎”的瑪麗雅·契訶娃。
瑪麗雅是契訶夫最信賴的家人,沒有之一,兩兄妹之間形成一種接近“精神伴侶”的合作關系。
契訶夫家在1876年破產,父親逃往莫斯科,瑪麗雅當時才13歲,就承擔起維持家務、照顧弟弟妹妹的工作。
在契訶夫創作低潮或健康惡化時,她始終陪伴左右,給予安靜的支持。
瑪麗雅終身未婚,在契訶夫死后,她整理了哥哥的手稿,保存和分類哥哥的書信,還參與校訂了哥哥的作品集。
如果沒有瑪麗雅,后世看到的契訶夫材料不會有這么豐富。
聽到萊昂納爾這么說,瑪麗雅的眼淚涌了出來,但她很快用手背抹了抹,鼓起勇氣,對著萊昂納爾說了一長段話。
尼古拉聽著,臉色漸漸凝重:“她說,索雷爾先生,求您救救安東,他可能會被送去西伯利亞的苦役營!”
萊昂納爾愣住了,西伯利亞?苦役營?契訶夫這是干了什么?
他記得歷史上契訶夫一直對政治敬而遠之,雖然也算個自由派知識分子,但是幾乎不參與危險的組織活動。
翻譯尼古拉有些驚慌地站了起來,對萊昂納爾說:“索雷爾先生,抱歉,我的家人還在俄羅斯,我不能…”
話雖然沒有說完,但是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萊昂納爾也沒有勉強他,掏出一張10法郎的鈔票遞給了尼古拉。
尼古拉驚慌地擺擺手:“這太多了,而且我也沒有做什么。”
萊昂納爾非常堅持,他也只好把錢收下,然后鄭重地對萊昂納爾說:“索雷爾先生,我不會對任何人說的。”
萊昂納爾擺擺手,尼古拉如蒙大赦,一路小跑地離開了萊昂納爾的公寓。
這時候,瑪麗雅·契訶娃用非常生硬的法語一字一頓地說:“索雷爾先生,我其實能說一點法語…”
時間倒回二十天前,俄羅斯,莫斯科。
一月初的莫斯科冷得刺骨,天色更是灰暗,才下午三點,就已經黑得像傍晚。
風卷著細雪,抽打著莫斯科大學解剖與醫學大樓的石墻。
由于是周末,天氣又冷,即使是最勤奮的學生,此刻也是縮在火爐旁復習功課,所以往來的人少得可憐。
教學樓側翼,一間堆放舊桌椅和實驗器材的雜物室,門被小心翼翼地關上。
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只留一點縫隙。
微弱的燭光在幾人圍坐的中央跳躍,映照出幾張年輕而緊張的面孔。
五個年輕人擠在一起,地上鋪著幾張舊報紙,中間攤開一本書,紙頁已經泛黃了,邊角也磨得厲害。
領頭的是個瘦高個,叫弗拉基米爾·米哈伊洛維奇·波波夫,在法律系讀三年級。
他壓低聲音念著書上的句子:“…沙皇的權力,和農奴的鎖鏈,是同一個鐵匠鍛造的。…”
其他幾人聽得很專注,一個戴眼鏡的數學系學生不住點頭;
另一個穿著厚外套的年輕人搓著手,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激動。
墻角蹲著個更年輕的學生,像是一年級的新生,臉色緊張,不時瞄向門口。
忽然,敲門聲響起,很輕,但很清晰:咚,咚,咚…
所有人僵住了!
弗拉基米爾迅速吹滅一支蠟燭,讓屋里的光線暗下來,然后他壓低嗓子問:“誰?”
門外傳來聲音:“安東,安東·契訶夫。”聲音很悶,但能聽出是誰。
弗拉基米爾松了口氣,示意旁邊的人別緊張:“是契訶夫,醫學院那個。我勸過他幾次,他終于想通了。”
他走到門邊,拉開插銷,打開一條縫。
安東·契訶夫站在門外。他沒戴帽子,頭發被風吹得亂糟糟,臉色白得像紙,嘴唇發青。
弗拉基米爾露出笑容:“安東,你終于——”
契訶夫卻沒笑,他一把推開門,擠了進來,反手把門關上。
他的動作很急,呼吸急促,低聲說:“走!”
弗拉基米爾沒反應過來:“什么?”
契訶夫掃了一眼屋里的人,眼神里全是絕望:“走,快走!”
蹲在墻角的新生站了起來,慌張地問:“怎么了?”
弗拉基米爾這時候也反應過來了,他沒有多問一句,對其他人揮手:“收拾東西!快!”
一陣慌亂的窸窣聲,書本被塞進包里,報紙被揉成一團,戴眼鏡的學生把另一支蠟燭也吹滅了。
黑暗里,只有粗重的呼吸聲。
弗拉基米爾拉開雜物室的后門,那里有個隱蔽的出口,通往一條維修通道,示意其他人先走。
其他幾個學生很快貓著腰鉆了出去,弗拉基米爾是最后一個。
他跨出門檻,回頭看了眼契訶夫,發現對方還站在原地沒動。
弗拉基米爾低聲喊:“安東!走啊!”
契訶夫搖搖頭,露出一個比死亡更沉重的微笑:“他們總得要抓到誰…快走,別回頭!”
弗拉基米爾張了張嘴,什么也沒說出來。
他看了契訶夫最后一眼,轉身鉆進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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