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數百人組成的迎接隊伍,立于人群前列的高捷,目光說不出的復雜。
在場的都是太原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今日一同出城二十里迎接一個三品官員,這種情況的確是很不多見。
別看太原知府鄧世榮在人群中上躥下跳,忙前忙后的張羅。
其實他這個知府在這群人中,充其量也就是個管家的定位,根本沒有太多的話語權。
因為這里面有的是比他品秩高的官員。
哪怕高捷自己這個按察副使,都是和他同品同秩的正四品官員,而且大部分時候還不是平起平坐的關系。
畢竟他可是省級監察官員,鄧世榮則是府級地方官員,這屬于現管的范疇。
何況除了按察使司,壓在鄧世榮的頭上還有布政使司、都指揮使司兩大省級衙門。
這些衙門里面有的是比鄧世榮品秩更高的官員,甚至哪怕比他品秩低的官員,也不是他敢輕易得罪的,否則同樣難纏。
如果說今日有什么重量級的人物沒來,其實也就三個:
一個是晉王,朱新;
一個是布政使司的布政使,關杰山;
一個是都指揮使司的都指揮使,尹元昆。
晉王朱新自然不必多言,那可是皇室宗親,正宗的藩王,能派幾個屬官代表前來,已經給足了鄢懋卿面子;
而布政史關杰山,則是堂堂二品封疆大吏。
自然也沒必要屈尊前來迎接鄢懋卿,派幾個布政使司的官吏代表前來也符合禮數。
而按察使司…
高捷就是按察使司的代表,而且他就是如今按察使司品秩最高的人。
因為現在按察使司的按察使一職處于空缺狀態,暫由關杰山這個布政史兼領。
明朝一省通常都施行三司分立,關杰山一人便總領其中兩司,由此已可看出他在山西的權勢究竟有多大;
至于都指揮使尹元昆,則是因為如今不在太原。
自明宣宗起,雖然都指揮使依舊是二品大員,凡朝廷有吉兇喪事,序頭銜,都指揮使在布政使、按察使之前。
但是權力地位早已大不如前,一旦朝廷派巡撫下來,都指揮使就立刻淪為巡撫的下屬,聽憑巡撫調遣行事。
數月之前郭勛領了巡撫一職奉命前往大同辦事,尹元昆便也即刻啟程去了大同,至今仍未歸來…
正如此想著的時候。
“報——!”
騎馬前去接應的小吏策馬歸來,大老遠便喊了起來:
“欽差快要到了,距離此處還有五里!”
“先把家伙耍起來,把歡鬧的聲音傳過去!”
知府鄧世榮立刻朝著歡迎隊伍后面的鑼鼓隊喊了一嗓子,隨后嘈雜的樂聲便響了起來,刺的高捷耳膜瘙癢難耐。
高捷心里清楚,這些人之所以搞出這場超出規格的歡迎儀式,是因為他們心里沒底。
鄢懋卿這回打的是剿滅白蓮教的旗號前來,還從京城帶來了兵馬。
一時之間,誰也搞不清楚鄢懋卿究竟打算做什么,又或者說皇上打算做什么?
最主要鄢懋卿來的還很突然。
雖然此前就有鄢懋卿即將率軍前來山西剿滅白蓮教消息傳來,但這些人根本就沒當回事,他們堅持認為所謂的“剿滅白蓮教”只是一個幌子,鄢懋卿此行肯定不會來太原府,肯定是直奔大同而去。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春江水暖鴨先知”?
大同如今正在辦什么事,除了身處大同之外,最心知肚明的肯定就是與其一衣帶水的太原府了。
還有句話怎么說來著,“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不論是剿滅白蓮教的事,還是大同的事,都與太原府息息相關,哪一件都夠他們喝一壺,他們心中又怎么可能有底?
不過同時高捷也清楚,無論是剿滅白蓮教的事,還是大同的事,恐怕都極為難辦。
對此他已經想了無數個晝夜。
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破局之法,哪怕這個鄢懋卿是直接帶著兵馬來的,那也幾乎不可能辦成…
要知道,他來太原出任按察副使一職已經一年有余。
這期間他已經做了無數種嘗試,無一不是以失敗告終,就連他自己也已被邊緣化了。
除了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小案之外,其余稍有影響的事,下面的官員便會立刻跳過他,直接去找兼領按察使一職的布政史關杰山請示,甚至連卷宗都推三阻四的不給他看。
是他的能力不行么?
高捷心中自有傲氣,從不這么認為。
當初他擔任戶部主事,督運糧食的時候,便能清查出兵卒冒名之事。
后來他升任武選司員外郎時,核查整理注選,選法嚴肅清潔,杜絕徇私鬻官之事,雖引起上官不快,被調出任充州知府,但在職期間,也以一己之力使武官選授和封蔭之事清明了許多。
再后來在充州出任知府三年,他也采取多種措施,對豪強進行打擊,根除諸多弊端,致力惠利百姓,被州郡百姓稱為“神明”,甚至集資為他立了一座生祠。
唯有如今來了太原,做了這個比知府更有權力的按察副使,卻處處碰壁,事事掣肘。
這不是他能力不行,不是他無心辦事…
而是這里面的水實在太深了,深到整個太原府,乃至整個山西都幾乎成了鐵板一塊!
這是一塊即使他粉身碎骨,也斷然無法撬動的鐵板,壓的他喘不過氣來。
他雖然是一個有理想和抱負的人,但同時也是一個極為理智的人,不會為了一個不可能實現的目標,去做“夸父逐日”的事。
直到現在,他都清楚的記得父親在他入朝為官時的告誡:
“社稷,陛下之社稷;性命,己身之性命。知其不可為,毋寧舍身以試,徒死無益也。”
說得通俗一點,其實就是:
“能辦事就辦事,辦不成也別玩命,真沒什么用。”
父親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
而這句話,其實也是祖父送給父親的。
他的祖父高魁,就是在大太監劉瑾專權期間,感覺有性命之憂便立刻辭官回鄉養老。
他的父親高尚賢,也是在任光祿寺少卿期間,見朝廷高官勾心斗角扯上了他,伏蠹小人又仗權要挾于他,便故意在奏疏留下為皇上不容的明顯誤失,借故被罷官回了新鄭老家。
現在,他也已經有了這個心思。
只不過他如今正值壯年,當今皇上又視進士為私人蓄士,極少輕易放歸田野。
因此他現在也只能暫時蟄伏于此,且看日后是否有機會逃離山西這塊鐵板,再看是否有發揮余熱的機會…
而他今日代表按察司來此迎接鄢懋卿。
其實也不對其抱有任何期望,甚至沒興趣與其會面交流,反正結果都一樣。
現在他心中唯一的期待,也就是見一見家里那個“不成器”的老三高拱,看看他中了進士之后是否比以前成熟了一些。
這個老三是他的四個弟弟中,唯一一個不服他的臭小子。
小的時候,高拱五歲便善對偶,八歲便誦千言,十七歲便考中了舉人,一度被視為神童。
而他呢,年幼時喜好角斗、射獵,年近二十才幡然醒悟,振作學習。
然后便在嘉靖十三年考中了舉人,次年便又考中了進士。
結果高拱卻在十七歲中了舉人之后,在科舉道路上蹉跎了整整十三個年頭,才終于在今年考中進士…
別以為高捷看不出來,這老三從那時候心里就憋了一口氣呢,總想在父親面前證明自己還是那個人人夸贊的“神童”。
可惜這臭小子再也沒機會了。
因為父親早在五年前便已過世,他現在就算終于考中了進士,還選上了庶吉士,父親也看不到了。
哈哈哈哈,臭小子,你就認輸吧。
哥就是比你強,哥就是后來居上!
不要以為你選中了庶吉士,這回還僥幸做了個領兵的參將,就可以在哥面前耀武揚威!
哥可是在父親過世之前就考中了進士,你再怎么不服,在父親心里哥也永遠比你強,你什么都改變不了!
半個時辰后。
高捷終于在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上看到了高拱,微微挺起胸膛。
這臭小子…似乎比以前黑了一些,身子看起來似乎也壯實了一些,騎上馬挎上刀看起來的確頗有氣勢。
不過哥還是比你強,你什么都改變不了!
高拱也看到了高捷,目光交匯之際,也立刻微微揚起了頭。
這廢物大哥…高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你還有何顏面挺胸與我對視?
身為朝廷按察副使,你這一年多來尸位素餐,可曾糾一個官邪,戢一名奸暴,平一樁訟獄,雪一件冤抑?
好好睜大眼睛看著,然后自慚形穢吧!
這回我來太原辦的事,可是你下輩子都辦不成、不敢辦的事,希望你一會回了城里,進了太原府衙之后還能這般厚顏!
待我辦成了你辦不成的事,我定要將這些事情寫在黃紙上,尋個路口燒給父親好好看看,讓父親知道你我之間差距究竟有多大,誰才是最值得他驕傲的兒子!
至于高捷是否會私通白蓮教,又是否會與這干蟲豸同流合污…
這點高拱倒是不怎么憂心。
畢竟這位廢物大哥的品德,也就比他差一點而已,倒還不至于如此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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