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故交,只是曾有耳聞罷了。”
鄢懋卿笑了笑,反口問道,
“不知肅卿兄是否聽說過發生在嘉靖五年的‘李福達案’,對此又是何看法?”
高拱聞言收回思緒,立刻又想起了父親當年對此案那番深入淺出的解析,也終于意識到了鄢懋卿將進入山西的第一站定在太原的原因,于是結合自己的個人看法說道:
“下官以為,此案中張寅是否真是李福達,又是否與白蓮教有關,其實根本就沒人在乎。”
“此案正如天底下的許多事情一樣,壞就壞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山西巡按御史馬錄等人,并非真心查辦此案,只是欲借此事扳倒在‘大禮議’中大力支持皇上的郭勛罷了。”
“郭勛、張璁、桂萼等人,也并非真心為張寅平反,只是為了自保或借此事排除朝中政敵罷了。”
“就連皇上…也并不在意張寅的真實身份,只是為了遏制三法司中的‘守禮派’,借故將司法權柄收回罷了。”
說到“皇上”的時候,高拱不自覺的壓低了聲音。
說真的,如果此刻對話的人不是鄢懋卿,高拱是絕對不會將相關“皇上”的話如此直白的說出來的,他又不是傻子,怎會輕易授人話柄?
而他如今對鄢懋卿說出這番話來,自然也有自己的目的。
于是略微停頓了一下之后,便湊到距離馬車車窗更近的地方,用更低的聲音,卻更為鄭重的語氣道:
“如果鄢將軍此行的目標是張寅,就算此人真是白蓮教賊首,鄢將軍真欲來一招擒賊先擒王。”
“下官恐怕不得不說一句肺腑之言:懇請鄢將軍慎重行事!”
“因為哪怕到了現在,也依舊沒人在乎,朝堂中也依舊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正如朝中有人只因鄢將軍的一句話,便咬死了鄢將軍私通白蓮教,聯合起來上疏彈劾一般。”
“亦如皇上命鄢將軍前來山西剿滅白蓮教,其實心中也從未想過能夠真正根除白蓮教,實則另有目的一般。”
“皇上沒有當真,攻訐鄢將軍的朝臣只怕更清楚鄢將軍有多冤枉,自然更不會當真。”
“皇上與朝臣都不當真的事,若只有鄢將軍自己當了真,那便極易落得一個里外不是人的下場。”
“請鄢將軍三思,務必先以大局為重!”
高拱的說辭極為含蓄,幾乎是點到為止。
因為他知道鄢懋卿是個聰明人,就連他和沈坤都早就猜到了此行皇上的真實目的,鄢懋卿肯定不可能不明白。
同時他覺得鄢懋卿更不可能不明白,平反皇上當年親自參與定性的案子,究竟會引來怎樣的后果。
只是他實在看不懂此刻鄢懋卿腦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因此不得不在鄢懋卿疑似準備辦蠢事之前,出言提醒一番,希望鄢懋卿想清楚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哇,肅卿兄如今看事情便已如此通透,我今日便把話放到這兒了,我敢打賭日后內閣必有肅卿兄一席之地。”
鄢懋卿聞言不由衷心感嘆了一句,順便送了高拱一句真實可信的預言。
同時他也聽得出來,高拱還真是挺沒把他當外人的,如此大逆不道的話都敢對他說,也不怕他跑去檢舉。
這讓鄢懋卿不禁想起了一句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鄢將軍,下官所言皆出肺腑,何故見哂若此?”
高拱還以為鄢懋卿是在揶揄他,眉頭微微蹙了起來,似乎有些不悅。
“我之所言亦皆出肺腑,信不信由你吧。”
鄢懋卿也是有些委屈,心說人心不古的時代真話就是沒人信,卻又笑呵呵的道,
“不過肅卿兄剛才說的有些話,我心中實在難以認同。”
“肅卿兄說,天底下的許多事情,壞就壞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嘉靖五年如是,如今到了嘉靖二十年,也依舊是如此。”
“既然肅卿兄明知道朝堂上的事情多是壞在此處,卻偏偏又勸我視而不見,聽聞不問。”
“我不禁要反問肅卿兄一句,這究竟是何道理?”
高拱聞言終于怔住,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若對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肅卿兄也對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人人都對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鄢懋卿接著又問,
“那天下不是便只剩下只會壞事的人了,又要靠誰來成事?”
“倘若如此,我看咱們也沒有必要再為皇上辦事了,不如現在便班師回朝,拉著皇上去煤山找棵歪脖子樹,自掛東南枝豈不痛快一些?”
“這、這話可不興說出來啊…”
聽到最后這句話,高拱只覺得惶恐難當,連忙出言制止。
如果說他剛才那幾句話有點大逆不道的話,鄢懋卿這句話差不多都可以與謀逆劃等號了。
不過鄢懋卿的問題也同樣震撼到了他,使他感覺內心涌出一股子從未有過的熱流。
鄢懋卿的話雖糙了一些,但理一點都不糙!
他既然明白天底下的許多事,壞就壞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那么自然也很容易明白,此事雖然無法杜絕,但若人人視而不見,不對此加以遏制。
這天底下的事便只會越來越壞,什么整飭吏治、什么新政改革、什么勵精圖治…全都是空談,全都只能辦成壞事,他忠心的大明朝終歸難逃一亡!
“下官明白了,多謝鄢將軍提點!”
高拱忽然感覺自己領會到了鄢懋卿這回要做什么的事情,又立刻躬身一拜!
他想以一己之力擊碎一些東西,發起一場自上而下的革新,從就連皇上都深陷其中的根源入手!
英雄!
高拱腦中浮現出了這兩個字。
他是官場上的逆行者,他是舍身忘己的改革家,他是真正的忠義之士!
朝堂中官吏何止千萬,卻只有鄢懋卿,才有打破陳規的膽量,才有可能使行將就木的大明起死回生!
而此生遇見他,理解他,追隨他…
便是上蒼賦予我高拱的使命,這是命運的安排,最大!
父親,這回請你睜大眼睛看著我!
大哥出任山西按察副使一年有余,還不是一樣受制于人,收效甚微?
而我這回,便將親身參與一件恐怕即將震動天下的大事!
我高拱雖是庶出,亦可成為你的驕傲,亦可光耀門楣,亦可不作大哥的影子!
“肅卿兄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就好。”
鄢懋卿將胳膊從車窗里面伸出來,按了按高拱的肩膀,心中偷笑。
高拱啊高拱,我在后面推著你,你自己也抓緊啊。
還有那個沈坤,你也長點心吧。
你們兩個都是有入閣潛力的人,這回我若是能讓你倆真正進入朱厚熜的視線,讓你倆受到重用,也算是對你倆有知遇之恩了。
你倆應該都不是過河拆橋的人。
日后我得以致仕回鄉,也依舊可以算是朝中有人,你倆還能讓我受地方官員的窩囊氣不成?
就這么愉快的決定了,以后就指望你們兩個了,千萬不要辜負我的期望呦…
心中如此想著,鄢懋卿的神色又正經起來,正色說道:
“肅卿兄方才請我示下,便請肅卿兄聽令,自此刻開始,你與伯載兄率英雄營嚴陣以待!”
“若我所猜不錯,這些人恐怕對我們使的還是請客、送禮、收下當狗的老路數。”
“可惜我不吃這一套!”
“進城之后,太原知府必在府衙內設了宴席,為我等接風洗塵。”
“你們什么都不用管,待所有官員、權貴和商賈全部進入之后,立即以排除白蓮教為由,命英雄營圍了知府衙門,任何人不得隨意離開!”
“制度規矩什么的不必在意,我們西廠…呸!”
“我們詹事府皇權特許,事得專決,我們的制度就是制度,我們的規矩就是規矩!”
“若遇任何武裝抵抗,便到了考驗你與沈坤練兵成果的時候,抵抗者統統視為白蓮教造反,格殺勿論,不必請示!”
“啊?”
即使高拱已經做好了辦大事的準備,聽到這樣的命令依舊是驚得瞠目結舌。
他還以為鄢懋卿只是打算對張寅動手,卻沒想到鄢懋卿竟是要將太原的官員、權貴和商賈給一鍋端了,這怕不是要將天捅破了吧?
“肅卿兄,難道我說的不夠清楚?”
鄢懋卿神色嚴肅的看了過來。
“得令!”
高拱當即腳下一頓,行了一個軍禮。
他這個人還是比較死板,自打鄢懋卿升官了之后,便在任何場合都只稱職務,禮數也從不缺失。
“替我轉告沈坤,不必有所顧慮,任何后果由我一肩承擔,絕不會連累你們任何一人。”
鄢懋卿接著又道,
“還有,我再強調一遍,若遇抵抗,絕對不可心慈手軟。”
“記住一句話,以斗爭求和平則和平存,以妥協求和平則和平亡,唯以戰才可止戰。”
“我們殺戮,不是為了制造殺戮,而是為了減少殺戮。”
“你與沈坤也不希望有更多被白蓮教騙光了錢財子女的無辜百姓,再被他們蠱惑利用,前赴后繼的前來送死,甚至累死英雄營的兄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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