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小說 望著黃錦離去的背影,朱厚熜的神色逐漸凝重起來,喃喃自語:
“冒青煙的東西,這可不是你的行事作風啊…”
“這回你究竟在擔憂什么,竟不敢使出全力、肆意妄為?”
其實下面這些個內官倚仗皇權做的那些欺上瞞下的臟事,朱厚熜并非一無所知。
只不過秉持著善待身邊的“廚子”的原則,只要這些奴婢不鬧出亂子來,還能為他辦一些人事,他就都選擇睜只眼閉只眼而已。
否則在朝堂被文管集團左右操控的情況下,一旦連這些內官的“忠心”也徹底失去,他就越發是一個孤家寡人,皇權將更加難以施展…
也是因此,他雖將馮金忠稱作“滑溜之人”,但卻依舊命其掌兵仗局之印。
而在他的印象之中,鄢懋卿則是個無所不用其極的真小人。
任何擋在他面前的人,只要有一丁點漏洞,他就有的是辦法無所不用其極的順桿爬上去,逼迫對方不得不就范,從而實現自己的目標。
馮金忠絕對不是那種無縫的蛋。
可是這一回,鄢懋卿卻沒能像以往一樣將其死死拿捏,反倒使出了這種堪稱下三濫的碰瓷手段。
并且這種手段還一點也不高明,甚至堪稱低級。
低級到馮金忠連理都懶得理,就那么坐視他一路哭嚎著回宮來告御狀。
這相比他此前威脅左都御史王廷相家破人亡的手段,未免也太兒戲了些,根本就不可能對馮金忠造成實質性的威懾。
因此朱厚熜覺得只有一種解釋,可以解讀鄢懋卿這回的反常:
看來這個冒青煙的東西也明白“善待廚子”的道理,因此面對這些內官的時候,他便開始考慮朕的處境,故而束縛住了手腳!
想著這些,朱厚熜的心中不自覺的涌出一股暖意。
一世天子,能夠擁有這樣一個懂進退、知長短、明深淺的臣子,如何不算人生一大幸事呢?
前去驅逐鄢懋卿、并前往兵仗局傳旨的路上,黃錦也是若有所思。
皇上剛才雖然說什么“這個冒青煙的東西一撅屁股朕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
但黃錦覺得皇上與鄢懋卿其實更像是一場雙向奔赴,鄢懋卿又何嘗不清楚如何為皇上通便呢?
就像這一回。
鄢懋卿明顯就是在利用皇上“極愛面子”的稟性,皇上也清楚鄢懋卿在利用他這一點。
若是換了旁人來做這種事,皇上心里必有介懷,這件事還不一定會如何處置。
但到了鄢懋卿這里,皇上就這么心平氣和的接受了利用,還遂了這個混賬的心意,給馮金忠平調了個閑職,讓自己去代管兵仗局。
說什么“你去給朕盯著這個冒青煙的東西,看他又要作甚”?
黃錦就算再傻也不可能不明白朱厚熜的心思,這哪里是讓他去盯著鄢懋卿,分明是讓他去配合鄢懋卿。
只是不知道鄢懋卿這回又打算搞出什么幺蛾子,但愿不要將咱家牽扯進去才是…
正如此想著的時候。
“黃公公?”
不遠處忽然傳來鄢懋卿的聲音,緊接著便又哭嚎起來,
“黃公公啊,你們內官都是如此囂張跋扈的么,竟這般毆打于我,我要見皇上…”
又來?
黃錦瞅了鄢懋卿灰頭土臉、衣衫襤褸的一眼,無奈的走上前去將其打斷:
“鄢部堂,兵仗局的事皇上已經知道了,不過皇上不想見你,特命咱家前來勸你離去。”
“啊?”
鄢懋卿哭嚎的聲音停頓了一秒鐘,緊接著便嚎的更加大聲,
“那我這頓打豈不是白挨了?皇上與你們這些內官同流合污,我這官是沒法做了,我要自陳乞罷,我要致仕回鄉…”
“鄢部堂不可胡說!”
黃錦又連忙喝住鄢懋卿,正色說道,
“皇上雖不想見你,但已經下令將馮金忠調職,暫由咱家代掌兵仗局衙門,今后你再來兵仗局公干,便是與咱家打交道了。”
“鄢部堂,皇上心里終歸還是向著你的,這份厚愛你就擔待著吧!”
“果真?”
鄢懋卿的嚎聲戛然而止,貍貓般的花臉上瞬間綻放笑容。
德行吧,就知道你是裝的!
黃錦心中暗罵,同情馮金忠不該招惹鄢懋卿的同時,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咱家又不是鄢部堂,怎敢肆意矯制?”
“黃公公怎地無端污人清白,忠心為皇上辦事能叫矯制么?”
鄢懋卿倒有些不滿了,緊接著便又換了一副嘴臉,神色鄭重的說道,
“既然黃公公如今成了兵仗局掌印,我覺得非常有必要提前給黃公公提個醒。”
“黃公公接替了馮公公之后,應立即在兵仗局內排除異己,將各個要職全部換成自己的干兒子。”
“尤其是掌管火藥司與軍器庫的人,一定要確保是謹慎可信之人,即日起明里暗里日夜巡視,不可有絲毫疏忽。”
黃錦心中疑惑,開口問道:
“鄢部堂,這又是為何?”
“因為我預感接下來可能有大事發生,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鄢懋卿嘿嘿笑道,
“黃公公,你信我,此事不僅事關黃公公的前途,甚至可能事關黃公公的性命。”
“我是將黃公公視作知己,才這般好心預警,一般人我還不告訴他哩。”
“真的就只是…鄢部堂的預感?”
黃錦面露狐疑之色。
他嚴重懷疑是鄢懋卿這回又打算在兵仗局干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而這件事又有極大的可能引起一系列不可控的震動,因此才會有這樣的所謂“預感”,還在這里虛情假意的預警。
皇上?
這兵仗局掌印之事,奴婢能推脫出去么?
總覺得奴婢連皇宮都還沒出,連兵仗局的門也還沒進,鄢懋卿就已經準備好了一池子爛泥,就等著奴婢一腳踏進去呢!
“如今還未發生的事,不是預感又是什么?”
鄢懋卿笑著反問了一句,接著便已經調轉方向,與此前判若兩人,腳步輕快向詹事府走去,一邊走還一邊道,
“時間不等人,黃公公的動作一定要快,否則恐怕夜長尿多。”
“勿謂言之不預!”
詹事府。
自鄢懋卿進門那一刻起,便立刻又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點。
這已經是鄢懋卿第二回搞成這副德行了!
在場有在官場混跡了數十年的老學究,亦有鄢懋卿的同科進士,但無論是誰都是頭一回見到總是如此狼狽凄慘的三品部堂。
如果總是這樣的話。
他們下回再喊那句“你問詹事府算什么東西”的時候,感覺都提不起底氣。
甚至眾人都不知道此時該不該走上前來與鄢懋卿打招呼,畢竟正常情況下,任何人都不希望別人看到自己這副狼狽的模樣。
反正如果換做是他們。
他們現在要做的肯定是先回趟家,抓緊時間洗漱一番,換上一套新衣裳再說,無論如何都不會在這種情況下返回詹事府衙門。
實在丟不起這個人。
不過看鄢懋卿倒完全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甚至還主動與眾人打起了招呼:
“都忙著,忙自己的事,不用在意我。”
“對了,嚴世蕃如今何在?”
話音未落,嚴世蕃便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擠到鄢懋卿面前躬身行禮:
“鄢部堂,下官在此。”
來了詹事府之后,嚴世蕃倒也有了一些長進,點卯已經很久都沒有遲到了,也學會了工作的時候稱呼職務,而不是一口一個“小姨夫”的套近乎。
“隨我進來。”
鄢懋卿點了點頭,領著嚴世蕃進了值房。
眾人默默地目送著鄢懋卿,誰也不敢上前詢問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過此刻眾人也已經知道了詹事府即將募兵練兵的事,紛紛看向負責此事的沈坤和高拱,目光之中多了一絲“拜托”的意味。
趕緊練起兵來吧,二位!
到時候給咱們部堂安排上一個訓練有素的衛隊,何苦還似如今這般,走到哪里挨打到哪里?
這打的是鄢部堂的屁股么,這打的可是咱們詹事府的臉啊!
而鄢懋卿領著嚴世蕃進入值房之后。
卻是一邊洗著臉,一邊對其說道:
“慶兒,詹事府即將練兵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下官知道。”
嚴世蕃點頭答道。
鄢懋卿又問:
“那么你可知皇上忽然撥款要求詹事府募兵練兵所為何事?”
“聽聞是為了前往山西剿滅白蓮教,同時也方便詹事府今后行使稽察刑獄之權。”
嚴世蕃正色答道。
“其實這只是表象而已。”
鄢懋卿擦了把臉,用眼神示意嚴世蕃關上房門,這才繼續說道,
“真正的原因是郭勛和你爹在大同所辦之事遇到了莫大的阻力,兩人已經向皇上傳回密信,皇上也將密信給我看過了。”
“說起來,此事你心中或許已經有數,你爹寄回的家書中應該有所提及。”
“想來就算我不說你也該明白,皇上對大同的事極為重視,你爹是否能夠辦成此事,直接干系到他是否還有機會官復原職,也直接干系到你們嚴家是否還有機會重新富貴。”
“咱們兩家畢竟是親戚,故而我才向皇上請命,以剿滅白蓮教之名,欲率軍前去助你爹一臂之力…”
“噗通!”
話音未落,嚴世蕃已經跪倒在地,誠心誠意的叩首說道:
“小姨夫這般鼎力相助,外甥感激涕零,這恩情沒齒不忘,請受外甥一拜!”
“起來,一家人說什么兩家話?”
鄢懋卿將嚴世蕃攙扶起來,接著又嘆了一聲道,
“可是此事似乎不太好辦,朝中宮里都有人想阻撓此事。”
“方才我前去兵仗局提領練兵所需的火器,卻遭兵仗局掌印太監無端刁難,竟還命人毆打侮辱于我…”
“那沒鳥的豎閹竟如此膽大妄為?!”
嚴世蕃瞪起一只獨眼,臉上浮現怒意。
“罷了罷了,忍一時風平浪靜,只要能夠成事,這點侮辱倒也算不得什么。”
鄢懋卿搖了搖頭,頗為無奈的道,
“只是這練兵的火器被其扣住不給,我又對其無可奈何,卻怕是要壞了大事啊…”
“小姨夫,此事如何能夠輕易作罷?!”
嚴世蕃當即梗起脖子,一張肥臉也因情緒波動脹出了血色,義憤填膺的道,
“這些個沒鳥的豎閹皆是欺軟怕硬之輩,你若忍讓他們一寸,他們便敢進你一尺,惟有殺雞儆猴,才能令他們感到畏懼,日后無論是收買還是利用才可得心應手!”
“何況小姨夫因嚴家之事受辱,外甥若坐視不理,還稱得上是個人么?”
“詹事府的西廠權力可不是白來的,咱們得用起來!”
“請小姨夫下令,外甥這便率人前去兵仗局查他!”
“小姨夫有所不知,兵仗局可是個油水衙門,他們干的那些撈錢的臟事,還有那些個平賬的手段,外甥我都門清的很。”
“只要讓我去查他,哪怕他的賬目再干凈,我也保準能給他坐實一個斬首抄家之罪,也教那些沒鳥的豎閹都睜大眼睛瞧瞧,侮辱我嚴世蕃的小姨夫是何下場!”
“只要辦了他,我倒要看看今后誰還敢壞咱們的事!”
鄢懋卿聞言再次搖頭:
“唉,罷了罷了,聽聞皇上得知此事,已經打算將他平調去別處,恐怕也有小事化了的意思。”
“皇上想小事化了便能小事化了么?”
嚴世蕃正色道,
“若是尋常的貪腐也就罷了,皇上還可以包庇袒護。”
“但兵仗局貪腐往往牽扯軍國大事,此罪與通敵無異,只要咱們想辦法將事情往這上面靠,就算是皇上也斷然無法姑息,否則恐怕敗壞國家社稷,背負昏君之名!”
“小姨夫,你的心還是太軟了,為人太過實誠。”
“在這官場上,都是有權不用,過期作廢,不用白不用,沒有人會因仁慈便記你的好,只會以為你懦弱可欺。”
“小姨夫若實在下不去手,便將此事全權交給我來處置!”
“總之,這個豎閹定不能饒,否則小姨夫今后所受的侮辱只會更多!”
“就算皇上換了新的掌印太監,兵仗局日后也依舊敢不將小姨夫放在眼里,依舊敢克扣、拖延詹事府的軍器!”
“在這件事上你可一定要清醒啊,小姨夫!”:shuqu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