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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我命由我不由你

  鄢懋卿都不知道這道圣旨是怎么接下來的。

  反正他肯定沒有叩首,也沒有領旨謝恩,但陳公公就那么領著人走了,圣旨也糊里糊涂的到了他手里。

  令人恍惚的嗡鳴聲中,他隱約聽到了詹事府部分屬官的道賀:

  “恭喜鄢部堂,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在鄢部堂的引領下,詹事府可謂一日千里,今后在朝中舉足輕重!”

  “這就是詹事府,夠不夠清楚?”

  “恭喜小姨夫,賀喜小姨夫…”

  大多數官員此刻都滿面紅光,激動的雀躍歡呼。

  每一個單純且執拗的人心中都有堅定的理想與抱負,而單純且執拗的官員,則都胸懷堅定的政治理想與政治抱負。

  而要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政治抱負,便離不開權力的支持。

  如今詹事府忽然獲得如此巨大、甚至是無限的權力,自是令他們看到了實現政治理想和政治抱負的機會,而且是他們一生、甚至是一朝只有一次的機會…

  “恭喜?”

  鄢懋卿逐漸恢復了神智,耳中的嗡鳴也略有減弱,像看羔羊一樣望著面前這群亢奮的詹事府官員。

  鄢懋卿不明白,他們此刻究竟是在高興個什么勁?

  喪事喜辦?!

  這根本就是讓他們去死好嗎?

  試問歷史上掌握過類似權力的人,有幾個得了善終,有幾個不是身敗名裂?

  他們大多都是翰林院出身,有的甚至是科舉中三鼎甲。

  他們讀過的典籍,懂得的道理,絕對比鄢懋卿只多不少。

  他們不會不知道把握住這次機會的同時,將會面臨怎樣的危險處境…這就是一柄雙刃劍!

  畢竟,一個個血淋淋的例子就在史書中明明白白的寫著。

  比較遠的事例就先不提了,距今三十年前才被凌遲處死的前朝大太監劉瑾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據史書記載。

  劉瑾掌權期間,偏私家鄉,重開西廠,收受賄賂。

  濫用罰米法,清算異己,迫害忠良,控制言路,公然索賄,時有“劉皇帝”“站皇帝”“立皇帝”之稱,可謂十惡不赦。

  但同時史書中又記載。

  劉瑾升任司禮監掌印太監是在正德三年,與正德皇帝朱厚照推行新政的時期高度重合,被凌遲處死則在正德五年。

  即是說他真正把持朝政不過兩年多的時間。

  在這兩年多的時間內,他做了許多堪稱“變法”的革新之事:

  調整官制,裁革冗職,抑制恩蔭;

  懲治閑散不職官員,嚴懲及濫用驛傳官員,調整科舉制度;

  查盤官員錢糧,嚴禁鹽商圍積,清丈邊鎮屯田,革罷年例銀;

  增加勛臣世襲比試環節,為應對京師團營戰斗力不足,積極實行軍隊調防,裁革冗余閑散邊將…

  因此后世歷史學家對劉瑾這個人的評價具有很大的爭議。

  有人認為劉瑾固然不是什么好東西,但最重要的死因,卻應該是在正德皇帝大力推行新政導致社會矛盾激烈到不可收拾時,被當做了緩和社會矛盾的替罪羊。

  因為當時安化王朱寘鐇以“清君側”為名,起兵反叛。

  同期全國各地的民變也愈演愈烈,尤其以四川、北直隸和江西最為嚴重,甚至江西的民變一直到正德十三年才平定。

  如果朱厚照不及時給天下一個“交代”。

  如果不是朱厚照這個得了“明武宗”廟號的皇帝武德還算充沛,真有御駕親征韃靼的本事。

  只怕他大明朝就有可能亡在他的手中,成為亡國之君。

  除此之外。

  后世歷史學家還有其他方面的佐證,他們認為自大明朝之后,朝政皆出文臣。

  別說是劉瑾這樣的宦官權臣,哪怕是有勵精圖治之心、有悖文臣集團利益的皇帝,在歷史上大抵也都不會有什么正面評價。

  比如朱厚照就被評價為縱情聲色、尤其沉迷孌童的昏君,其中最為后人詬病的便是他在位期間設立的豹房。

  但又有許多中外學者認為。

  豹房其實是朱厚照治理朝政的政治中心與軍事總部,類似于漢朝的內朝和清朝的軍機處。

  因為豹房的新宅多構密室,有如迷宮,最重要的是還建有校場。

  并且朱厚照在位期間,共添造房屋200余間,結果才耗銀24萬余兩。

  24萬兩的享樂場所,還不如許多王公大臣一座花園的花費,朱厚照若是修建這么個地方用來享樂,那未免也太不會享受了…

  再比如前期親自下場,力主新政的嘉靖帝朱厚熜。

  還有因為張居正變法以及親政專權,被史書記載幾十年不理朝政,實際上萬歷三大征都是在神宗皇帝主持下進行的萬歷帝朱翊鈞。

  就連明太祖朱元璋和崇禎皇帝朱由檢因為嚴懲腐敗,嚴重打擊了文臣集團利益,因此被記載成了暴君、昏君。

  朱由檢在后世的名聲得以回暖,還是因為清朝入關時打的是替朱由檢復仇的旗號,為了拉攏漢人臣民,篡改了部分文官集團對他的評價,以此來維護入侵的正當性罷了。

  而且這種情況也不止出在明朝。

  哪怕到了清朝,雍正實施變法打擊文官集團,也被塑造成了暴君。

  反倒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對腐敗不聞不問的康熙、乾隆,被文官集團歌功頌德,吹出了一個康乾盛世,吹成了千古一帝…

  所以。

  鄢懋卿覺得,這道圣旨一出,詹事府被賦予了西廠特權的消息一旦傳開。

  便是朱厚熜將他和詹事府的所有官員架在了火上炙烤。

  甚至他懷疑哪怕自己和詹事府的官員什么都不做,一起躺平了擺爛。

  都有可能很快就傳出什么“八虎”啊、“十狗”啊、“四十孫”之類的惡名,然后被打成結黨營私,把持朝政,罪不容恕的惡賊奸臣,等待他們的結果八成就是毀滅…

  “呵呵,呵呵,我不玩了…”

  鄢懋卿忽然發出一陣怪笑,說了一句令詹事府眾人不解的話。

  “啥意思?”

  一眾詹事府官員道賀的聲音戛然而止,不由面面相覷,眼中盡是疑惑之色。

  如鄢懋卿所想,他們之中的確有不少人知道這道圣旨中隱藏的巨大危險。

  但這個世界就是有那么一群單純且執拗的人,為了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政治抱負獻上一切,前赴后繼,死而后已。

  而在這些人眼中,已經將鄢懋卿視作了和他們一樣的忠臣義士。

  就連高拱,此刻也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將皇上剛剛賦予詹事府的特權利用起來,改革吏治,振興國家。

  畢竟在歷史上,他就是著名的政治改革家,也曾在史書中背負了不少罵名。

  只是他在歷史上掌權的時候已經在官場中蟄伏了數十年,比現在更加善于審時度勢,因此觸動的核心利益不多,因此才沒有像張居正那樣在死后險遭開棺戮尸,禍及家人,也算是歷史上少數成功軟著陸的改革家了…

  當然。

  他們之中也有一些人利欲熏心,此刻已經被這巨大的權力迷了眼,導致聰明的智商退下高地,只想將這巨大的權力牢牢抓在手中。

  比如嚴世蕃這樣的人。

  別看他現在只是一個小小的從六品左司直郎。

  如今詹事府有了堪比西廠的特權,那么他這個左司直郎的地位與權力,已經遠遠超過了此前他爹嚴嵩還是禮部尚書的時候。

  現在他已經不再擔心鄢懋卿此前逼他上疏彈劾權貴,樹敵太多的問題。

  他已經在考慮有哪些權貴可以要挾索賄,將前些日子嚴家失去的家產加倍拿回來的問題了…

  “累了,毀滅吧,趕緊的…”

  鄢懋卿依舊在失神的喃喃自語,仿佛脖子上帶著一個護頸的脖套,臉上留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他早就知道朱厚熜不是什么好東西,早就想致仕回鄉,而且是立刻、馬上,一秒鐘都不想耽擱。

  結果搞來搞去,最終卻搞到了今天這一步。

  他是真的累了,倦了,不明白自己這么煞費苦心究竟是為了什么?

  甚至他已經在想,如果當初他不那么心急,什么都不做,是不是結果便會有所不同?

  “鄢部堂,你這是?”

  少詹事孔簡和陳英達湊了過來,代表眾人疑惑的詢問。

  他們回想起鄢懋卿最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

  再看看還有如今正在懸掛的“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堂聯。

  總覺得鄢懋卿心中像他們一樣滿懷雄心壯志。

  因此在聽到這道圣旨的時候,也應該情緒激昂,準備大展拳腳,無論如何也不該是現在這樣的反應。

  鄢懋卿回過神來,環視眾人,不容置疑的說道:

  “即日起,詹事府一分為二,分為講讀堂和執事堂。”

  “孔簡、陳英達、沈坤、高拱、李成志…等十二人,劃歸講讀堂,專事太子啟蒙講讀之事。”

  “呂茂才、嚴世蕃…等十一人,劃歸執事堂,專事稽察刑獄之權。”

  “自此兩堂涇渭分明,任何人不得逾越!”

  聽到這個決定,孔簡、陳英達、高拱、沈坤等被劃入講讀堂的官員頓時面露質疑之色,甚至有人大為不滿,當即站出來想要反對:

  “鄢部堂…”

  “此事就這么定下了,不接受任何意見,誰若不服可以來遞交辭呈,即刻退回翰林院與吏部,等待翰林院與吏部安排!”

  鄢懋卿態度強橫的將其打斷,揮了下手頭也不回的向東華門走去。

  劃歸講讀堂的官員,都是經過這段時間觀察與考驗,鄢懋卿能夠確定的忠義之士。

  而劃歸執事堂的官員,則都是些老油子和偽君子,沒幾個是好東西。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狀況。

  鄢懋卿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時之間還沒有太好的應對之策。

  如今能夠做的就是先與這些他認為應該保全下來的官員完成切割,不將他們卷入這場即將到來的巨大危機之中。

  剩下的事情,要先等他冷靜下來再做定奪。

  而除了詹事府的事。

  鄢懋卿覺得現在同樣很有必要盡快處理家事,免得將白露給牽連進來。

  只有做好了這些,他才能夠放開手腳。

  無論是對朱厚熜抗旨不遵,還是被迫成為大明公敵,亦或是與朱厚熜對著干,都才有足夠的底氣。

  “朱厚熜,我命由我不由你,即使你是大明天子,也休想輕易左右我的命運!”

  這道圣旨中傳遞而來的絲絲惡意,令鄢懋卿內心深處對朱厚熜涌出了一股敵意。

  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

  一旦被逼到死角,面臨生命威脅,他的骨子里便仿佛有什么東西瞬間打開了開關,內心惶恐的同時卻又隱隱有些亢奮,報復心迅速爆表。

  此前有夏言、陶仲文、嚴嵩父子,也包括不久之前只是做做樣子的黃錦。

  如今面對朱厚熜也是一樣。

  身為一個來自后世的現代人,他心中沒有根深蒂固的愚忠,此前只是審時度勢,懾于朱厚熜的淫威罷了。

  他此前能接受朱厚熜將他當做嚴嵩來整,那是因為嚴嵩最終好歹還有活路。

  可如今朱厚熜明顯要將他當做劉瑾來整…

  如此不給他活路,那就都別想好!

  “朱厚熜,你是不是忘了,如此巨大的權力還可以用來做其他的事情,比如…”

  走到東華門下的時候,鄢懋卿心中忽然生出一個不成熟的大膽想法,

  “屠龍?”

  他知道在這種家天下思想已根深蒂固的時局相對穩定的后封建時代。

  很難有人再成為王莽,也很難有人再像趙匡義一樣黃袍加身。

  就算殺了朱厚熜,也只是殺了一個代號為天子的人而已,非但什么都改變不了,還只會引得天下大亂,令他自己與所有相干的人死無葬身之地…

  但卻未必沒有效仿霍光,行伊霍之事的可能。

  反正朱厚熜去年不是還產生過隱居宮闈,命太子朱載壡監國的想法,甚至因此杖死了冒死直諫的太仆卿楊最么?

  如果他能夠居于幕后,利用旁人之手促成這樣的局面。

  那么是不是就有可能趁權力更迭之際,迅速急流勇退,從而順利致仕回鄉?

  反正這特權他不想要,世上也有的是人趨之若鶩,死而后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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