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報喝一出。
原本熱鬧的場面瞬間安靜下來。
一眾詹事府官員雖不知這道圣旨是下給誰的,但也只能停下手里的事情,遵循禮儀紛紛回身下跪接旨。
“大傻朱這回又有什么事?”
就連正在堂部值房內歇著的鄢懋卿也受到了驚動,快步來到府衙門外,走到人群最前面接旨。
他這道圣旨也是沒有什么頭緒。
因為最近詹事府根本沒有什么值得朱厚熜側目的大事發生。
最多也就是有人最近在他的裝逼影響下責任感爆棚,上了幾道請求朝廷繼續徹查京城權貴侵占百姓利益的奏疏。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了嚴世蕃在他的逼迫下上的那幾道精準彈劾官員的奏疏。
并且嚴世蕃明顯有所保留,在他彈劾的官員中,除了被鄢懋卿點名的通政使趙文華之外,其他都是些無足輕重的小人物…
“陳公公…”
嚴世蕃跪下的同時,卻感受到了傳旨太監看似無意投來的特別目光。
這個傳旨太監他認識。
正是此前命干兒子前往嚴府傳過話的陳喜陳公公,也是這位陳公公告訴他們父子:“鄢懋卿不慎說漏了嘴,對嚴嵩贊口不絕,是支持嚴嵩入閣的人…”
不過現在陳喜看向他的眼神卻不怎么對。
就好像今日來詹事府傳的這道圣旨與他有什么干系似的…
好在這位陳公公也沒讓眾人久等。
待鄢懋卿走到人群最前面對下接旨之后。
“咳咳!”
陳喜照例清了清嗓子,隨即將手中的圣旨撐開,朗聲誦道: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
今有奏疏劾詹事府左司直郎嚴世蕃者,此前于左軍都督府、后軍都督府、順天府衙門供職之時,貪墨受賄,奢僭逾制,縱仆虐民,乃至毆辱堂官。
敕詹事府即行勘核,據實定罪,毋得徇隱!
欽此!
嚴世蕃只聽到前半截,已是瞬間面色煞白。
他就知道!
鄢懋卿逼迫他上疏彈劾檢舉,一定會為他引來報復,這不這么快就已經來了么?
尤其鄢懋卿還點名讓他彈劾趙文華,趙文華可是通政使,所有上呈的奏疏都要經其之手,這根本就是逼他往刀口上撞!
要知道趙文華的背景可不簡單。
他非但與東南勢力來往密切,有時甚至直接出面替東南勢力代言辦事。
當初父親嚴嵩將趙文華收為義子,也正是看重這一點,希望借助趙文華與東南勢力產生聯系,在朝廷中獲得更大的助力。
而他之所以會向鄢懋卿妥協。
其實也只是權衡之后,兩害相較取其輕罷了。
畢竟官身就是一道護身符。
如果沒有這個官身,只需隨便一個無賴的檢舉,順天府衙門或錦衣衛便可以直接將他拘傳入獄,甚至死在獄中都未必有人過問。
而有了這個官身,尤其還是京官。
那么無論是何品秩,無論有何過錯,便都必須上報皇上裁決,任何人不得擅自處置。
相比前者,他覺得就算讓皇上得知他此前的不法罪行,也總比不明不白的被打入監獄,甚至被人害的死在獄中要好。
畢竟他爹嚴嵩如今正在為皇上辦事。
皇上不看僧面看佛面,總歸還是會以大局為重,對他手下留一些情。
再者說來。
貪墨受賄,奢僭逾制,縱仆虐民,乃至毆辱堂官…這些事情雖然聽著可怕,但在皇上眼中其實都只不過是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罷了。
這點他爹嚴嵩此前便無數次與他說過。
這些罪行在皇上那里是要不了命的,只要忠心為皇上辦事,都可以被皇上寬恕、甚至是縱容。
這才是他向鄢懋卿妥協的主要原因,也是心中的底氣。
不過饒是如此。
他現在心中也還是不自覺的惶恐起來。
因為這還是他生平頭一回面對皇上問責降罪的圣旨。
盡管他貪墨的數額、奢僭的程度、縱仆虐民和毆辱堂官都只能算是小打小鬧,放在其他那些權貴面前根本不值一提(現在嚴嵩還不是內閣首輔,并未權傾朝野,嚴世蕃的那些更加令人發指的惡行自然也還沒權力和機會做出來)。
但此刻被皇上親自問責,還是承受著難以想象的心理壓力。
只不過…
為什么是“詹事府即行勘核,據實定罪”?
這道圣旨的后半截,又令嚴世蕃完全聽不懂了。
他好歹也做過幾年順天府治中,官場的司法制度門清的很。
在這件事上,如果詹事府的屬官敢再梗著脖子問他一句“你問我詹事府算什么東西?”
他真敢將其打斷,當場回上一句“你詹事府狗屁不是”!
因為大明朝的司法體系,無非就就是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三法司,再額外加上一個錦衣衛和如今幾乎廢置不用的東廠…至于早已裁撤的西廠,更是不提也罷。
詹事府根本就沒有任何司法權,如何“即行勘核,據實定罪”?
詹事府定的罪,有一丁點司法效力么?
鄢懋卿此刻也是一臉迷惑,在思索著相同的問題。
大傻朱這回怕不是發瘟了吧?
大明朝什么時候輪到詹事府來“即行勘核,據實定罪”了,是他耳瘸聽錯了,還是這個公公念錯了,亦或是大傻朱擬旨寫錯了?
心中如此想著。
鄢懋卿不自覺的回頭看了看身后的這群詹事府屬官。
只見這些人亦都是一臉的疑惑,紛紛面面相覷,儼然一副聽不懂圣旨的模樣,甚至還有人用質詢的目光向他看來。
“鄢部堂,還不率眾領旨謝恩?”
陳公公端著架子等了半晌,不見鄢懋卿等人叩首領旨,不得不開口催促。
“這…這位公公,咱就說這圣旨有沒有可能出現差錯?”
鄢懋卿試探著小聲問道。
陳公公聞言臉色一變,當即也壓著聲音道:
“鄢部堂可不敢胡說,你可知圣旨一旦出了差錯,會有多少人人頭落地,又有多少人官職不保?”
“那…”
鄢懋卿還想說些什么。
“鄢部堂,咱家可以用性命作保,圣旨絕無任何差錯,速速率眾領旨謝恩吧!”
陳公公緊接著又小聲道,
“領完了這道圣旨,咱家還有另外一道圣旨誦讀,鄢部堂聽罷這第二道圣旨,心中的疑惑也就可以解開了。”
“這…”
鄢懋卿聽到這話,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一種極為不好的預感涌上心頭。
然而此時此刻,他也只能被迫領著一眾屬官叩首:
“臣等領旨,永服辭訓!”
“臣等領旨,永服辭訓!!!”
一眾詹事府屬官跟隨叩首,待鄢懋卿雙手接過圣旨之后。
有人以為圣旨已經宣讀完畢,也結束了接旨禮儀,當即站起身來喝道:
“鄢部堂,這分明是污蔑!這分明是陷害!這分明是貪官污吏的報復!”
“嚴世蕃自來到詹事府之后,一向行事低調、為人謙虛,生活飲食也頗為樸素,怎會有那些惡行?”
“依下官看,定是嚴世蕃近日嚴格履職,勇于上疏彈劾朝中貪官污吏,因此惹來了一些人的忌恨,故意捏造事端攻訐于他!”
“我第一個不答應,我要上疏稟明皇上,請求皇上明察秋毫!”
鄢懋卿循聲回頭望去。
卻見此刻站出來的不是旁人,正是嚴世蕃第一天前來詹事府任職,就鐵面無情將其抽了一頓的少詹事孔簡。
“我也不答應,我與孔詹事一同上疏!”
“咱們詹事府的人怎能任人欺辱,何況還是嚴世蕃這等不畏權貴的諍臣,我也一同上疏!”
“我也是,若不能保全嚴世蕃這樣的諍臣,還談何匡扶儲君,撥亂反正!”
“算我一個…”
詹事府算上鄢懋卿最近拔擢進來的人,攏共也就二十來人,此刻居然搞出了聲勢浩大、群情激奮的氛圍。
就連陳英達和沈坤也摻和了進來,跟著這些既執拗又單純的神經病振臂高呼。
這也怪不得他們被嚴世蕃如今的表象欺騙。
畢竟嚴嵩在成為內閣首輔之前一直就很善于偽裝,現在的嚴世蕃也不是人盡皆知的小閣老,受限于權力也還沒機會做什么天怒人怨的大事,知名度還沒那么高。
再加上前些日子又剛剛深切體會過了人情冷暖,再有鄢懋卿這座五指山在頭上壓迫,他就算是孫猴子不也得暫時老老實實的拘著么?
反倒是脾氣火爆的高拱此刻表現的最為冷靜。
盡管嚴世蕃最近幾日的表現,的確如同眾人所說,既行事低調、為人謙虛,生活飲食也頗為樸素,還嚴格履職,不斷上疏彈劾他所聞風的朝廷蟲豸。
但他此前身為夏言的擁躉,卻聽說過部分相關嚴嵩和嚴世蕃不好的傳聞。
再者說來,他了解鄢懋卿的為人。
這個家伙雖然看起來奸詐狡猾,時常沒個正型,但骨子里卻絕對是個值得相交的良師益友。
如果鄢懋卿真心將嚴世蕃當做了外甥,當做了值得重用的屬官。
那么他那些必定會在朝中樹立強敵的彈劾奏疏便出不了詹事府,就算真要呈遞上去,鄢懋卿一定也會私下改成姓名自己呈遞,至少絕對不會讓嚴世蕃一個去扛這種事。
所以高拱有理由懷疑,這件事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
與此同時。
“諸位…”
看著這干群情激奮的詹事府官員,嚴世蕃一時竟莫名有些失神。
若此情此景放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或者是某個政敵身上,他只會在心中嘲笑這些人迂腐單純,甚至到了愚蠢的程度。
又或者,將他們視作是正在溜須鄢懋卿的虛偽之徒。
畢竟他與他們非親非故,在這件事中主動站出來上疏營救他,對他們非但不會有任何的好處,還有可能惹來一些禍端。
但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他對這些人已經有了一定的了解。
他不會看不出來,這些詹事府的官員并非只是說說而已。
他們之中超過半數的人都單純的有些愚蠢,也執拗的有些迂腐,既然他們說出了口,便真的會不顧自身利益,爭相上疏營救于他。
如果說詹事府有壞人的話。
鄢懋卿這個部堂必是首當其沖,他在詹事府簡直就是狼入羊群,就連嚴世蕃都不得不甘拜下風。
畢竟以前他只是驕橫跋扈,目中無人,最多傷身。
而鄢懋卿卻是在玩弄這些人的感情,待有一日他不再裝了,恐怕誅得便是他們的心,簡直已經壞到冒青煙了。
這一刻,嚴世蕃忽然對他們心生憐憫。
如果有機會的話,他倒不介意將這些人從鄢懋卿手底下救出來,免得有朝一日無法面對殘酷的現實。
畢竟這些人雖然愚蠢單純。
但卻是他自小到大見過的人中。
只因他被鄢懋卿逼迫上疏彈劾貪官污吏,便將他視作不畏權貴的諍臣,甘心不求回報、不圖利益對他伸出援手的極品蠢材。
就是當本公子大發慈悲,可憐這群蠢材吧…
正如此想著的時候。
“肅靜!”
陳公公忽然又是一聲呵斥,竟又從身后的小太監手中拿過一道圣旨,一只手高高舉過頭頂,目光冷冷掃過眾人:
“詹事府一眾官員,再下跪接旨!”
“還有?”
眾人不由一愣,連忙隨心中不好的預感卻越來越強烈、以至于無心顧及其他的鄢懋卿重新跪下。
“咳咳!”
陳公公又像是早朝上官員前發言前的禮儀一下,象征性的咳嗽了兩聲,隨后撐開圣旨朗聲誦道: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
儲君者,國之根本,監國乃其本分。
詹事府既輔導青宮,即日兼領監國事,總稽察刑獄之權。
自王公貴胄至黔首黎庶,皆在糾劾之列。
其權不通疆域,凡疑人疑事,皆得直查。
許以風聞奏事,捕囚不俟請旨。
特設詔獄刑具,得行推鞫之權。
三法司舊制暫輟,專啟捕、訊、決之新軌。
咨爾詹事。
當體朕重國本之意,慎用非常之權。
欽此!
“欸???!!!”
鄢懋卿瞬間抬起頭來,眼睛瞪大如牛,嘴巴甚至能塞下一顆鴕鳥蛋。
這他娘的…不是西廠的特權嗎,我成帶把兒的廠公了?!
“嗯???!!!”
嚴世蕃也豁然抬頭,臉上盡是難以言喻的震驚之色,甚至帶了一絲驚懼。
前兩日鄢懋卿還親口對他說“姨夫上頭可通著天呢”,原來竟是這么個通天法?!
所以剛才那第一道令人聽不懂的圣旨,居然是這么個意思?!
詹事府自此要代行西廠之特權了?!
“哈???!!!”
孔簡、陳英達、沈坤、高拱等一眾詹事府官員亦是目瞪口呆,甚至忍不住發出一陣喧嘩。
大明朝有誰沒聽說過西廠的赫赫兇名?!
太子冼馬呂茂才心跳都停了半拍。
為啥我越出賣鄢懋卿,鄢懋卿的權力反倒越大?!
皇上這般倒行逆施,究竟什么意思啊這是…:mayiws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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