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了朱厚熜這么一頓胖揍,朝服都給扯爛了,還上個什么鳥班?
于是鄢懋卿沒再回詹事府。
而是早早出宮坐上馬車返回了家中。
車夫見到他這副尊榮的時候也是嚇了一跳,連忙詢問這是怎么一回事,好知道回去之后如何向護老爺如護犢子的夫人交代。
結果聽鄢懋卿說這是被皇上打的之后。
車夫也只能識趣的敷衍了一句:
“老爺真會說笑…”
他覺得鄢懋卿還不如說是不小心摔的呢,一跤摔爛了朝服,摔扁了烏紗帽,摔青了眼窩,摔散了頭發。
這么說可信度可能還稍微高那么一點。
老爺居然說是被皇上動了,這簡直是天底下最拙劣的妄言,最寒冷的笑話。
皇上可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怎么可能親自動人?
再者說來,皇上若真想打誰,那誰基本就離死不遠了,還能好端端的走出皇宮,坐在馬車里和他扯淡?
既然老爺不想說,那還是讓夫人自己問吧。
說起來這皇宮也真不是什么好去處,這些官員怎么和縣里鄉野村夫一樣,一言不合就擼袖子動架呢?
看來當官還得先練練武才行。
老爺怕不是沒打過吃了虧,嫌丟人才不愿實話實說,心里不知道有多委屈呢…
在這個車夫小機靈鬼般的腦補之中,馬車駛入了鄢宅。
這回白露并未提前在車邊迎接夫君。
因為現在不是平日下值的時間,誰也料不到鄢懋卿會在這個時間回府。
而且此時此刻,白露正在后院花園內接待一個特別的賓客…
“表…姊姊,我來京城這么久,竟不知京城還有你這么一個親戚,甚至還是住在同一條胡同的鄰居。”
白露拉著面前老婦人的手,雖然因為年齡差距,“姊姊”二字叫的有些別扭,但是依舊可以看出她心中的驚喜。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以前在豐城的時候,她雖也不怎么拋頭露面,但白家有的是親戚姊妹,平日里打打鬧鬧也不覺得生活無聊乏味。
可是到了舉目無親的京城之后。
除了帶過來的家仆之外,她就只剩下了鄢懋卿這么一個真正親近的親人,平時連個能真正說幾句交心話的人都沒有。
也是因此,如今等待鄢懋卿下值,已經成了她唯一的生活調劑。
而每回鄢懋卿外出當值,就成了她最難熬的時刻,倍感枯燥無趣。
“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如今我們姊妹二人既是親戚又是近鄰,也稱得上是難得的緣分了,日后正該時常走動。”
老婦人拍拍白露的手,笑著說道。
這老婦人不是旁人,正是嚴嵩的夫人,嚴世蕃的母親——歐陽端漱!
經過多方打聽,她終于確定白露就是歐陽家嫁到白家為妻的那個年輕姨母的女兒,白露自然也就是她的遠房表妹,是嚴世蕃的小姨母。
同時嚴世蕃也終于確定了一件事,他的親信家仆嚴良恐怕是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因為這回他派人前往江西豐城白家認親,順便沿途私下打探嚴良的消息。
最終得到的消息卻是查無此人,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如果嚴良不是逃去了哪里隱姓埋名,那就八成是…遭遇了不測,而且處理的極為干凈。
這讓嚴世蕃不禁有些后怕,想不到鄢懋卿的手段竟如此狠辣。
幸好當初他利用“無夫奸罪”謀害白露以求打擊鄢懋卿的時候,始終將張裕升推在前面,自己則隱居幕后并未暴露,甚至這件事除了父親嚴嵩之外,連母親歐陽端漱都一無所知。
否則如今嚴家陷入這般歹勢,恐怕亦會遭受鄢懋卿的瘋狂報復。
甚至肯定連白家人,都要對他恨之入骨,更不要說如今還想攀這門親戚…
“誰說不是呢,說起來姊姊也是馭夫有道。”
白露笑盈盈的說道,
“我聽聞姊姊的夫君此前雖貴為朝廷二品部堂,但與姊姊成婚近四十年,直至今日依舊恩愛如初,從未有過納妾之心。”
“似姊姊夫妻二人這般不離不棄的人間伉儷,端的是令人不能不羨慕。”
說起自己的婚姻,歐陽端漱臉上洋溢起了幸福之色,也是笑道:
“妹妹謬贊了,哪有什么馭夫有道,我也只是盡力相夫教子,全靠夫君初心不改罷了,這些男人出門在外,豈是我一個婦道人家能夠左右?”
“說起男人…”
白露俏臉的笑容終于微微收斂,轉而說道,
“并非妹妹挑姊姊的理,不知姊姊是否知道,我夫君進京趕考時在豫章會館掛搭,卻被令郎當眾逐出羞辱的事情?”
“竟有此事?”
歐陽端漱做出一副意外之色,
“若果真有此事,那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么,我回去之后定輕饒不了這個胡作非為的逆子,明日便命他親自登門請罪!”
“姊姊倒也不必如此興師動眾。”
白露聽了這話,雖然略微恢復了一點好臉色,但嘴上卻又說道,
“其實前些日子姐夫與令郎便曾攜帶厚禮前來府上恭賀我夫君喬遷之喜,恐怕亦有請罪之意,只不過我夫君不愿接受罷了。”
“我夫君既然如此介懷此事,想來那時必是受了莫大的屈辱,這亦是我不能容忍的。”
“因此…”
“我雖認你這個姊姊,但正如姊姊剛才所言,這些男人出門在外,許多事情都不是咱們這些婦道人家能夠左右的。”
“我夫君不愿與你家來往,妹妹便也不便與姊姊來往。”
“姊姊還是請回吧,今后也不要再來了。”
“免得我夫君見了姊姊想起令郎所賜的屈辱,因此心生不悅,那就是妹妹的不是了。”
白露目前就只知道這么一件事情,對于鄢懋卿與嚴嵩父子之間暗地里的幾次明槍暗箭尚且一無所知。
否則今日白露非但連門都不會給歐陽端漱開,還得隔著門額外送她幾句難聽的臟話。
不過就算如此,她也依舊堅持遵循鄢懋卿的意思。
她雖未曾經歷過鄢懋卿的“屈辱”,但也懂得“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的道理,因此斷然不會因為這么一個遠房親戚,便勸夫君大度咽下“屈辱”。
再者說來,若僅是登門賠禮道歉可以化解恩怨的話。
她夫君在嚴嵩父子上回登門時便已經與其和解了,又何須等到現在?
且不論歐陽端漱是否真的一無所知,光是這說法就一點誠意都沒有,再多說什么也是浪費唇舌!
“這…”
歐陽端漱自然也沒料到,白露年紀輕輕,竟是個這么有主意的丫頭。
面對白露忽然下的逐客令,她也難免面露尷尬之色…
就在這時。
守門的劉癩子快步跑進了花園,大老遠便叫嚷起來:
“夫人,夫人,老爺回來了!”
這是白露此前特意囑咐的事情,無論何時何地,也無論她在做什么。
只要鄢懋卿回來,都必須立刻跑來通知她,由她親自前去迎接。
“姊姊,恕我失陪。”
白露當即站起身來,一邊親自前去迎接鄢懋卿,一邊頭也不回的交代,
“劉癩子,替我送嚴夫人離開。”
“夫君,你…這是怎么了,為何去點了個卯就變成這副模樣,誰干的?!”
見到鄢懋卿的慘狀,白露亦是面色大變,急的像陀螺一般繞著鄢懋卿飛快轉動打量,只怕他身上還有其他的暗傷。
“夫人不必憂心,只是被皇上打了一頓。”
鄢懋卿按住白露的肩膀,終于使其停止轉動,笑呵呵的說道,
“皇上嘛你也是知道的,平日里非但缺乏鍛煉,還夜夜被后宮三千佳麗壓榨,也就只能打出些皮外傷罷了。”
“皇上?”
白露聞言亦是怔了一下,隨即滿是質疑的俏臉上浮現出些許匪氣,
“皇上為何打你…皇上怎會親自動人,你還不如說是你不慎跌了一跤!”
“究竟是誰干的?”
“咱們可不能吃這種啞巴虧,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大不了妾身安排些人埋伏在他上朝的路上敲他悶棍,還不信找不回這個場子!”
鄢懋卿只覺得這位夫人與自己簡直是天生一對,忍不住又抬手揉了揉白露的腦袋,哈哈大笑起來:
“夫人若是真這么干了,那可就是行刺皇上的謀逆大罪。”
“回頭鄢宅這幾十口人不算,你們白家和我們鄢家也都得誅族,我和夫人還需承受凌遲之刑。”
“真是皇上打的?”
白露自是依舊不相信鄢懋卿的說辭,只是見他的神情也不像受了委屈,這才暫時沒繼續追問,配合著他道。
可是不知為何,她的俏臉同時卻又悄然紅了起來,目光焦點漸漸向下移動。
鄢懋卿見狀心頭一顫,連忙收回按在白露頭頂的手,打著哈哈道:
“這有什么,夫君我頭一回去西苑見皇上的時候,就被皇上賞了四十廷杖,早就習慣了。”
“夫人還不知道吧,夫君我前些日子還在皇上的龍袍上涂了鼻涕…”
正當鄢懋卿實話實說,卻被白露等人視作大吹特吹的時候。
“嚴夫人,不是這邊!”
“嚴夫人,不可亂闖!”
劉癩子急得滿頭大汗,緊趕慢趕的阻擋歐陽端漱,卻又因為禮節身份方面的緣故,不敢輕易與其發生肢體觸碰,到底還是讓她跟隨白露硬闖到了這里。
白露并不知道,歐陽端漱今日前來拜訪,其實已經是為了嚴家豁出去了。
如今嚴家的處境非常不妙,已經到了家破人亡的邊緣。
自嚴嵩被貶去大同做知縣之后。
起初京城的權貴和無賴之徒還觀望了一陣子,并未有什么動作,只是對嚴家冷漠了許多,給嚴世蕃吃了一些閉門羹,感受了一下人情冷暖而已。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人看出嚴家已經徹底沒有了依仗。
于是他們的膽子也大了起來,不論此前是否受過嚴世蕃欺辱的權貴與無賴之徒,都開始爭先恐后的報復,對嚴家敲骨吸髓。
嚴家如今在京城的產業,十之八九已經被掠奪殆盡。
剩下的那十之一二,若非變賣的足夠快,恐怕也已經成了旁人的囊中之物。
甚至如今還有部分無賴之徒,也不知是受人指使還是自發而來,竟日夜在嚴府周圍結伴游蕩。
見到嚴府的家仆從里面出來,便少不了圍上去勒索敲詐一番。
就連嚴世蕃也不例外。
他前幾日出門,才走出兩條街便被幾名無賴攔住了去路。
嚴世蕃自小到大哪里受過這種委屈,當即與其理論,最后還動起手來。
結果可想而知,連他帶幾名隨行的家仆,都被早有準備的無賴按在地上一通好打。
嚴世蕃更是被打得躺在床上哼哼了幾日無法下床,也就是他身子肥胖皮肉夠厚,否則恐怕傷筋動骨在所難免。
偏偏此事還無法報官處置,那幾個無賴知道嚴世蕃辦過的一些不法之事。
倘若鬧到了官府,就算這些無賴得以伏法,說出的供狀怕也夠嚴世蕃喝上一壺,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最可怕的是。
近期竟還有人夜里朝嚴府扔木偶小人,揚言要狀告嚴府行巫蠱之事,以此敲詐勒索!
這已經完全超過了她與嚴嵩商議借此“對嚴世蕃抓娃娃”的限度…
因此就算她與嚴世蕃已經知道嚴嵩這回明里是被皇上貶黜,暗里其實是去替皇上辦一件大事。
只要辦成了這件大事,皇上八成還會將嚴嵩召回來任用,可能還會補償嚴家因此承受的委屈,甚至說不定入閣的目標都有可能一舉達成。
但那也得嚴家能夠撐到那個時候才行!
而現在的嚴家,就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也是直到現在這個時候,歐陽端漱才終于對嚴世蕃有了一個全面的了解,知道他此前究竟在外面干了多少腌臜之事。
正是因為這些腌臜事。
嚴家靠不了官府,許多事就連受嚴嵩許諾重金護嚴家周全的陸炳也不便出面…
現在嚴家必須盡快尋找一個新的靠山。
而歐陽端漱如今唯一能夠想到的,就只有嚴世蕃的這個在皇上面前大紅大紫的小姨夫,因此臉面都顧不上了…
然后。
“欸?!”
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了一個披頭散發、眼窩烏青、衣衫襤褸的鄢懋卿,這模樣真沒比嚴世蕃前幾日被無賴打了之后的模樣強多少。
這是什么情況?
就算以前嚴嵩只是個京官、還不是二品大員的時候,也從未有過如此凄慘的時候吧?
畢竟毆打朝廷三品大員,搞不好可是要掉腦袋的重罪!
可鄢懋卿這三品大員當的…看起來怎么還不如當下喪家之犬一般的嚴世蕃呢?
“夫人,這位嚴夫人該不會是?”
鄢懋卿也注意到了歐陽端漱,只聽稱呼便有所猜測,面色頓時冷了下來。:mayiwsk
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