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小說 乾清宮,外殿。
“咕嘟…咕嘟…咕嘟…”
太醫院使許紳蹲在一個小火爐旁,輕輕搖著小扇。
青煙徐徐升起,煎藥的砂鍋中發出充滿生活氣息的輕響,儼然一片安靜祥和的景象。
不遠處,黃錦聳著肩靜靜地候著。
此刻除了額頭上磕出來的大包,他的雙頰也高高隆起。
自領責罰不是不罰。
他思來想去,覺得錯都在自己這樣破嘴,所以就自己掌了自己的嘴。
這個責罰不但較輕,還能讓皇上一眼看出他已經聽命自領了責罰,算是最明智的選擇了…
正如此想著的時候。
一道凄厲的嚎叫驟然打破了這片安靜祥和,鄢懋卿帶著哭腔的叫聲從后殿中傳來:
“君父?君父?君父饒命?!”
許紳搖著小扇的手停了一下,黃錦的身子也隨之顫了一下。
兩人面面相覷,臉上盡是驚疑之色。
這又是怎么個事?
下一刻,更加頻繁密集的哭嚎接踵而至:
“君父,微臣錯了,微臣真的知道錯了!”
“君父饒命,這里不要…”
“微臣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哎呀!”
“救命!救命啊!!!”
許紳臉上的驚疑之色更盛,黃錦越發驚疑的同時,臉上甚至浮現出一抹掙扎與猶豫。
他實在無法想象里面正在發生什么,不知皇上此刻是否需要幫助。
最重要的是,皇上還沒有出言叫他,他冒然闖進去也同樣不妥。
兩難啊!
不算皇上登基之前,他也已經伺候了皇上二十來個年頭。
可即使如此,他也從未遇到過今天這樣的狀況,根本沒有妥善處理這種狀況的經驗…
此時此刻,他竟像是一個剛進宮的小太監,全然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
“微臣不敢了!救命啊!救命啊!”
伴隨著忽然清晰起來的嚎叫,一個人影忽然從擋在后殿門口的紅柱后面爬了出來。
是的,不是走出來的,真是從里面爬出來的。
灰頭土臉,披頭散發,鼻子在淌著血,甚至右眼還隱約可以看出一團烏青…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此刻正在后殿中與皇上獨處的鄢懋卿。
凄慘,狼狽,可憐,無助…卻并不值得同情,至少黃錦心中非但沒有絲毫同情,反倒只覺得極為痛快暢然。
這才哪到哪啊?
與咱家的腦門和臉頰相比,這連撓癢癢都算不上…慢著?!
來不及延續心中痛快暢然,黃錦猛然又意識到一個更加關鍵、更加重大的問題:
“后殿就皇上和鄢懋卿兩個人,如今鄢懋卿挨了揍,那么揍他的人…難道是皇上?!”
“皇上竟親自動手,揍了鄢懋卿?!”
“這、這、這?!”
黃錦的腦袋立刻又短路了。
一時之間竟不知究竟是該嘲笑鄢懋卿,還是應該羨慕鄢懋卿。
被皇上親自動手毆打,這在大明朝絕對要算是蝎子拉屎獨一份了吧…
這究竟應該算是懲罰,還應該算是絕無僅有的殊榮?
黃錦認為兩者之間的界線極為模糊,反正在鄢懋卿之前絕對沒有人得如此待遇。
就算是他這個與皇上朝夕相處的近侍,也絕對沒有資格被皇上親自動手毆打,最多只能換回一句“自領責罰”。
“呃呃呃…”
許紳亦是瞠目結舌的望著眼前這不真實的一幕,張開的嘴巴里發出沒有意識的聲帶隨氣流微微抖動的聲音。
然后。
卻見鄢懋卿只爬出上半身,便又被慢慢的拖了回去。
“救命!救命!”
“黃公公,許太醫,救命啊!”
鄢懋卿就這樣用哀求的目光巴巴的望著外殿的黃錦和許紳,消失在了紅柱之后。
隨后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鬼哭狼嚎,聽的黃錦和許紳一動也不敢動,甚至連呼吸都幾乎遺忘。
半晌之后。
鬼哭狼嚎終于告一段落。
鄢懋卿終于再一次從紅柱后面爬了出來,這一次終于沒有再被拖回去。
黃錦和許紳就這樣看著鄢懋卿倉惶爬出了內殿,這才看清了他此刻的全貌。
除了灰頭土臉,披頭散發,鼻子淌著的血,還有右眼那一團烏青之外。
他們赫然發現,鄢懋卿身上的朝服都已經撕扯壞了,領口垂落在一旁露出里面的內襯,一條袖子從肩膀處斷開,胸前的補子也脫落了大半,身上還有不少清晰的腳印…
緊接著內殿又扔出來一個“飛盤”。
待“飛盤”落地之后黃錦和許紳才看清楚。
那哪里是什么“飛盤”,那分明是鄢懋卿那頂以鐵絲為框的烏紗官帽,生生被踩扁成了二次元?
“嗚嗚…”
鄢懋卿皺著臉哼哼著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目光掃過早已瞠目結舌的黃錦和許紳。
隨后他一瘸一拐的徑直向許紳走去。
“鄢部堂…”
許紳不明所以,連忙起身施禮。
卻見鄢懋卿來到近前,忽然抬起一腳將許紳悉心照料的小爐踢翻在地。
只聽“夸嚓”一聲,正在煎藥的陶罐摔落在地上,黑褐色的湯藥傾瀉了一地:
“啊呀呀,對不住對不住,我一時沒站穩,不是故意的…不過許太醫不必憂心,皇上如今已是生龍活虎,應該也用不著再喝藥了。”
許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雙腿一軟癱坐在地。
這人怕不是癲了吧,連給皇上煎的藥都敢踢翻,是打算消了族譜么?!
黃錦見狀瞳孔亦是在劇烈縮動!
這個冒青煙的混賬東西,天底下究竟還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干的?!
然后就連鄢懋卿又轉身向他走來。
“鄢部堂,你莫要過來,咱家可不怕你…”
黃錦當即驚得連退好幾步,做出防御姿態。
然而鄢懋卿卻也并未靠的太近,只是盯著黃錦腦門上的大包和紅腫的雙頰看了半天,終是搖頭嘆了一聲:
“黃公公,你這些年也不容易啊…你看我都已經這么慘了,咱們今日就算扯平了唄?”
“呃…”
黃錦聞言一怔。
“走了,回見。”
鄢懋卿已經擺了擺手,回身撿起自己的“二次元”烏紗帽,一瘸一拐的向殿外走去。
內殿。
“呼——痛快!朕早該這么做了!”
朱厚熜喘著粗氣,此刻的心情卻說不出的暢快。
仿若將前二十年積壓在心中的憋悶與負擔全部發泄了出來,渾身上下無法言喻的輕松。
“這個冒青煙的東西,總是能說出些異于常人的獨到見地。”
“尤其是那陷阱之說…實在太透徹了。”
“聽過這套說辭之后,朕終于明白,不是朕此前新政做得不夠好,也不是大明百姓不知感恩,不懂朕的苦心。”
“只是朕與大明百姓俱都陷入了這樣一個無形的陷阱。”
“朕通透了,朕釋然了,這不是朕的錯,亦不是大明百姓的錯…”
朱厚熜心里清楚,親手揍鄢懋卿這一頓,只是一個發泄的方式罷了。
真正讓他感到輕松的,還是這個令他不再感到委屈憋悶的陷阱之說,意念通達之后,天地驟然寬敞。
“這個冒青煙的東西,是知道怎么替朕寬心的,也是知道如何諫言的!”
朱厚熜漸漸喘勻了氣,面色愈加紅潤,甚至精神煥發,
“這混賬居然還想分朕的錢,想都別想!”
“經過朕這通修剪之后,他該明白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想都別想了吧,今后也不敢不照著朕的心意成長了吧?”
“不過說起來…他倒提醒朕了!”
“郭勛、朱希忠和張溶的錢,還自然還是要還,分還是要分。”
“卻也可以緩還、慢還、優還,有節奏的還,立了功的先還,讓先還帶動后還,還要具體情況具體還,不能盲目的還…”
“與朕比起來,鄢懋卿終歸還是太年輕,無法考慮全局,不能廟算統籌,將得失看得太重。”
“不過這倒也不能怪他,畢竟他永遠也無法站到朕的高度,思維總有局限。”
“…且慢!”
心中想著這些,朱厚熜忽然又意識到了什么,
“說好的是朕今日要引導他、教育他、修剪他…”
“為何感覺朕在修剪他的同時,卻反倒是朕受到他的影響更多,更多是他順勢引導了朕,教育了朕,修剪了朕呢?”
“此刻朕心中暢快,身子輕松,內心又充滿了斗志,甚至連還錢、分錢的事亦有了新的思路。”
“細想起來,豈非全都是因為他,或是因為他對朕說的那些話,甚至是他胡攪蠻纏的胡鬧?”
“難道…”
“這本來就是他的計劃,今日發生的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中?”
“朕以為一切盡在掌控,實則是又被他給算計了?”
“這…”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最起碼有一樣不是他能算到的,他絕對不可能算到朕會親自動手揍他,所以一定是因為朕站得太高,不自覺的以朕的高度去評判這個頭腦簡單、無品無德的混賬東西…”
朱厚熜心中如此想著,終于緩下神來,略微感覺口干舌燥,于是對殿外喊道:
“黃錦,黃錦,朕的藥呢,煎好了么?”
“皇爺,奴婢在!”
黃錦聞聲慌忙跑入殿內,當即一個滑跪,
“回皇爺的話,剛才鄢懋卿出去的時候,一時沒站穩不慎…將皇上的藥碰翻了,許紳正在重新為皇上煎制。”
“你說什么?!”
朱厚熜頓時氣急敗壞,破口大罵,
“什么不慎!這個冒青煙的混賬絕對是故意的,當朕不知道他是個什么東西嘛?!”
黃錦默默伏的更深。
皇上說的不錯,鄢懋卿就是故意的,他親眼看到鄢懋卿踢出那一腳。
可是他現在只覺得,在朱厚熜與鄢懋卿之間,做個兩頭瞞的媳婦才是明智之舉,千萬不能瞎摻和。
畢竟可不是誰都有資格讓皇上不顧身份親自動手教訓。
這頓揍的含金量…真心惹不起!:shuqu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