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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皇上并無大礙,只是差點氣死

  “什么?”

  朱厚熜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當即直起身子,

  “朕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

  陸炳知道朱厚熜這副模樣必然是聽清楚了,只是不敢相信。

  其實豈止是朱厚熜不敢相信。

  就連他忽然見到翊國公府、英國公府和成國公府主動押送不法之徒前來北鎮撫司請罪,也曾反復確認今天的太陽究竟有沒有打西邊升起。

  于是陸炳不得不將手中的三本賬目舉得更高,又叩首重復了一遍:

  “啟稟君父,翊國公府、英國公府和成國公府今日忽然一同押送了一批自稱侵占百姓利益的不法親屬與惡仆,去往北鎮撫司自首請罪,并各自附上賬目,自愿清退所得不義之財!”

  黃錦亦是此時此刻才終于確定自己的耳朵沒有瘸。

  已經準備奉命前去“手把手教鄢懋卿”的他又重新跪了回去,默默等待朱厚熜定奪此事。

  因為即使他一時間還想不通其中的關節,也知道發生了如此詭譎的事情之后,應該已經不需要再去“手把手教鄢懋卿”了。

  朱厚熜深吸一口氣,眉頭緊緊蹙起。

  然而在他相對平靜的外表之下,內心之中第一個反應卻是“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郭勛、朱希忠和張溶這三個人究竟是什么德行,他怎會心中沒數?

  如果說是郭勛一人迫于當下的壓力,假模假式的做出一個樣子,以圖暫時平息輿情,他倒還勉強可以理解。

  可是郭勛如今根本就不在京城,甚至就算有人給他報信,這么短的時間內,信件也絕不可能在京城與大同之間走個來回。

  而只憑那三個比他更不成器的兒子。

  他們一來沒有斷尾求生的魄力,二來也沒有當家做主的能力,根本就辦不出這么大的事來。

  不過!

  如果是鄢懋卿這個變數介入其中,恐怕便需另當別論…

  可是這么去揣測,朱厚熜心中的疑惑也沒有任何減輕。

  因為就算強行用鄢懋卿這個變數來解讀翊國公府的異常行為,那也依舊無法解釋英國公府和成國公府如今究竟在發什么癲。

  這回可沒有人彈劾朱希忠和張溶,這兩個人忽然跳出來湊個什么熱鬧?

  難道是嫌一個翊國公的事情鬧得還不夠大,還不夠讓他頭疼,干脆給他來個超級加倍?

  又或是…

  因為這回郭勛的事,朕沒能迅速解決。

  使得朱希忠和張溶感覺唇亡齒寒,兩人商議之后不愿繼續站在文官集團的對立面,決定明哲保身,急流勇退,用這種方式給朕撂挑子?

  這種可能性真不是沒有!

  須知自土木堡之變之后,京師三大營損失殆盡,雖然景泰時期,于謙從殘破的三大營選精兵十萬集中操練,自此稱作團營。

  但操練團營始終收效甚微,直到如今京師三大營非但沒有恢復元氣,還越發爛的千瘡百孔。

  前朝正德皇帝為何搞出來一個豹房公廨,特別倚重宦官和邊將。

  甚至不惜打破“京軍不得調外,邊軍不得調內”的祖制,調動邊軍入京,還不是因為京師團營連周邊的流民寇匪都打不過,不得已而為之?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京城勛貴的處境亦十分尷尬,以致在朝堂上越來越式微,常年被文官集團壓制。

  朱厚熜自即位之日便有心重振三大營,將京師軍權牢牢抓在手中,卻又力有不逮。

  因此才開始倚重勛貴,以圖制衡文官集團,朱希忠就是因此受到重用,郭勛也是在這個前提之下才得以起勢。

  不會真有人以為僅憑郭勛自己編撰的那本《皇明開運英武傳》就能糊弄了朕吧,不會吧,不會吧?

  信他那本狗屁不通的《皇明開運英武傳》,朕還不如信鄢懋卿的《玄破蒼穹》和吳承恩的《破倭記》,那才配叫做話本,起碼讀起來通順!

  而如今朱希忠和張溶忽然跟著郭勛一同清退不義之財,還用不法親屬和家仆“李代桃僵”…

  這實在不能不讓朱厚熜往這方面想。

  因為除了這個動機,他實在想不到其他更加合理的動機!

  “黃錦,給朕將賬目呈上來!”

  心中如此想著,朱厚熜忽然有些心悸,他必須立刻通過這些賬目來驗證心中的猜想。

  “是…”

  黃錦心頭微顫,連忙起身轉呈賬目。

  待賬目到手,朱厚熜也立刻逐字逐句的翻看,他得先搞清楚郭勛、朱希忠和張溶究竟清退了多少財產,這是判斷其用意的關鍵。

  這個過程中,黃錦和陸炳默默伏跪在地,連口大氣都不敢喘。

  直到現在,他們心中也依舊迷霧重重,唯一能夠判斷的便是這件事非同小可,產生的影響恐怕不容小覷。

  與此同時。

  他們也在暗中觀察朱厚熜。

  看到朱厚熜那越皺越緊的眉頭,他們也越發篤定,他們心中的判斷應該是對的。

  “這…”

  的確是對的,因為隨著翻動賬本的動作越來越快,朱厚熜也是越來越心驚。

  翊國公府,清退莊田一百九十二頃,清退京師店舍三百余區,上繳不義所得三萬四千余兩白銀;

  成國公府,清退莊田兩千四百二十七頃,清退京師店舍七百余區,上繳不義所得九萬六千余兩白銀;

  英國公府,清退莊田一千三百六十一頃,清退京師店舍五百余區,上繳不義所得五萬六千余兩白銀!

  三家這回是…下了血本啊!

  別看翊國公府清退的最少,那是因為郭勛晉升國公的時間還不長。

  并且沒有經歷過前朝正德皇帝大肆設立皇莊皇店,親王、勛戚及宦官競相效尤的時期。

  而自他即位以來,前些年又嚴懲貪贓枉法,勘查皇莊和勛戚莊園,主張還田于民,以至于郭勛沒有吃到政策和時代的紅利。

  這一刻。

  朱厚熜無比確定,他剛才的猜測是對的!

  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郭勛、朱希忠和張溶已經心生退意,他們是在聯合起來用這種手段破財消災。

  既向他表明了急流勇退的心意,又向文官集團表明了妥協的態度!

  他們怎么敢的?!

  朱厚熜的心臟忽然揪痛起來…

  如今張太后終于薨逝,這個外戚集團自此沒有了主心骨,文官集團也失去了利用禮儀限制他的重要由頭。

  再加上大同的事一旦辦成,他對北方邊軍便有了一定的掌控力,又可通過與韃靼人的石炭通貢掌握部分財政。

  如今他才剛提起精神,準備重整旗鼓、大展身手,京城四個國公便有三個給朕撂了挑子?!

  這意味著什么?

  大明如今加上郭勛,也不過六個國公。

  除去遠在南京的魏國公和遠在云南的黔國公,京城只有四個國公。

  而僅剩下的那個定國公徐延德,又是魏國公的小宗,根本不可能與他同心同德。

  這就意味著。

  他繼此前新政時失去了外戚的支持之后,如今又要失去勛貴的支持了么?!

  沒有外戚支持!

  又徹底失去了勛貴的支持!

  宦官也在他的嚴格管束和文官集團不斷掀動的前朝大太監劉瑾亂政之事輿情中,無法伸開手腳!

  他手中還有什么?

  豈不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成了詔令難出皇宮的傀儡皇帝?!

  這是他絕對無法接受的事情!

  “召!!!”

  朱厚熜厲聲大喝,卻立刻感覺一口氣始終喘不上來,竟晃動著身子險些從龍椅上滑落。

  “皇爺?!”

  黃錦大驚失色,登時不顧禮儀起身沖上前去攙扶。

  “君父?!”

  陸炳望著朱厚熜那煞白一片的面色,還有臉上那簌簌而下的豆大汗珠,更是急的跳將起來,慌忙大喊著向殿外奔去,

  “來人,宣太醫,快去宣太醫!”

  “召…召…”

  朱厚熜已是上氣不接下氣,卻依舊強撐著要把口中的話說完,

  “召朱希忠、張溶進宮…見朕…黃錦,立刻,召他們進宮,朕要馬上見到他們,速去!速去!”

  半個時辰后。

  “黃公公,君父身子并無大礙,只是一時急火攻心罷了。”

  太醫院使許紳站在龍榻旁邊,先望了一眼腦門上溻著一方濕巾躺在榻上歇息的朱厚熜,才躬身對黃錦說道,

  “下官下了兩副疏肝解郁、清熱安神的方子,這就去外殿親自給君父煎制…切記,近日不可再教君父急躁動怒。”

  歷史上許紳也算是明朝最顯貴的太醫了,自“壬寅宮變”之后,因為使藥救醒了朱厚熜,朱厚熜便讓他官至禮部尚書,封太子太保,還給了不少賞賜。

  可惜他有錢拿沒命花,經過此事之后受驚過度,只過了幾個月便驚悸患病而死。

  不過這回出了一個鄢懋卿,“壬寅宮變”已經變成了“辛丑宮變”。

  他也只受了鄢懋卿那場“話療”就能治愈的肺癆驚嚇,雖然未能因此升官,但這條命應該是自此保住了。

  當然,他在那場“話療”中也并非毫無收獲,如今他已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神醫,連帶著他那長子開設的茯苓堂,如今也已經是日進斗金。

  “旁的事咱家自會注意,只是這動怒的事…”

  黃錦聞言只覺得無奈至極,卻也只能點到即止,

  “有勞許太醫,你先去為皇爺煎藥吧,煎好之后盡快試了藥,咱家再伺候皇爺服用。”

  這是太醫給皇上用藥的基本流程,誰開的藥誰就得親自試藥,確認無虞過后才能給皇上服用。

  不過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

  他已經遵旨命人去召朱希忠和張溶進宮覲見,估摸著這會子差不多也該到了。

  皇上剛才只看賬目便已急火攻心,若是再見了這兩個人,聽這兩個人說些不該說的話,怎能不急躁動怒…

  就在這時。

  “報,黃公公…”

  一個殿外傳令的小太監來到門邊,探著身子望向黃錦,小心翼翼的輕聲道。

  黃錦立刻使了一個眼色,讓他等自己出去避開皇上再說。

  卻見原本閉著眼睛的朱厚熜卻在這個時候忽然睜開了眼睛,接著便掀開錦被強撐著從床上坐了起來,聲音低沉的喝道:

  “許紳,就在后殿給朕煎藥。”

  “黃錦,是朱希忠和張溶到了吧,給朕束發更衣,朕要坐在龍椅上面見他們二人!”

  朱厚熜心里清楚,越是到了這個時候,就越不能在這些人面前示弱。

  否則事態只會向越發失控的方向發展,大好的局面必將毀于一旦!

  “可是,皇上…”

  黃錦急的眼睛都紅了,剛要開口相勸。

  “狗奴婢,你也想做朕的主了嗎?”

  朱厚熜目光一冷,頓時將黃錦的話全部噎了回去,只嚇的黃錦、許紳與那個還在門外的小太監慌忙跪倒在地。

  片刻之后。

  朱厚熜已換上一身皮弁服,龍盤虎踞之姿坐于龍椅之上。

  “微臣朱希忠(張溶)叩請君父圣安。”

  朱希忠與張溶兩人還不明白怎么回事,受命進入殿內伏地跪拜。

  “朕問你們…”

  朱厚熜低沉的聲音響起。

  朱希忠與張溶習慣性的站起身來,結果起到一半才猛然反應過來。

  這回皇上并未像往常一樣命他們“起來回話”,心中一驚又連忙跪了回去:

  “微臣失儀,君父恕罪!”

  “哼!”

  朱厚熜的語氣也因此被打斷了一下,暗自將這個足夠稍后借故發難的問題記在心里,繼續沉聲問道,

  “朕問你們,你們今日一同押送不法親屬與惡仆,去往北鎮撫司自首請罪,自愿清退大量不法財產,心中究竟有何想法?”

  “欸?”

  朱希忠與張溶怔了一下,剛要開口。

  “朕…要聽實話!”

  朱厚熜隨即語氣更冷,目光瞬間浮現出顯而易見的殺意,使得殿內的每一寸空氣仿佛都有了千鈞之壓。

  “這、這…”

  朱希忠和張溶終歸還年輕,尤其張溶并非寵臣,還以為朱厚熜這是責怪他清退的還不夠徹底,當即嚇得脫口而出:

  “回君父的話,微臣怎敢有什么想法,只知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君父的口諭微臣不敢不遵,已仔細清查近些年所得不法之財,清退之事亦已盡了全力,懇請君父明鑒!”

  朱厚熜聞言亦是一怔。

  什么口諭?

  朕什么時候給這二人下過這樣的口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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